福建,汀州府,寧化縣。
五十歲的陰承方扛著鋤頭,在自家菜園中鋤地,汗珠順著他的臉龐,
的往下落,腳上的草鞋已經有些破爛,短褂上打滿了補丁。
任誰看了,也不會相信這是一位在閩省,特別是客家人中十分知名的大儒。
陰承方承襲朱子之學,但又從理學的框架中有所突破,他主張讀書做學問在於成聖,但又反對皓首窮經鑽研空談,推崇知行一致,學用結合,不為空言。
他還主張革除科舉弊病,認為科舉乃是為國取材主要途徑,應該泛覽經、史、子、集之書,通明算,知天文地理,現如今專教以取科第的世俗之學不能算真正的學問。
然後,他就悲劇了,此前陰承方就連續三次縣試不中,提出這種觀點後,在全福建都有了些名氣,於是考官們就故意不取他。
因為誰也不知道取了這樣一個有些「偏激」的門生,未來會不會給自己這個坐師帶來麻煩所以,陰承方名氣越大,他就越考不中,考到四十多歲才勉強中了秀才,然後他也沒有精力和家產繼續去考了,於是開始回鄉開館授徒。
田坎上的大黃狗先是低沉的鳴嗚咆哮了兩聲,隨後突然間歡快的搖起了尾巴,一個箭步衝出去迎接,陰承方不看也知道是誰來了。
「老師身體方才好轉,怎麼能下田鋤地呢,還是學生來代勞吧。」
來人身材瘦高,大約二十一二歲,既有飽讀詩書的文氣,又雙眼靈動,
精神飽滿,極有親和力,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讀死書的酸秀才。
陰承方站起身,一點也不帶猶豫的把手中鋤頭遞給了這個瘦高的學生,
看看他一板一眼,雖然速度很慢,但確實會種,便很滿意的點了點頭,臉上終於有些笑意了。
「耕種乃是國家大事,組似你天資聰穎,又有家學淵源,未來必成大器孔孟之道,程朱之學你學的夠多了,唯欠知曉民間疾苦。
今日你我師徒一起,把這畝地鋤完,日後你為一方父母,想想今日這辛苦,便能體會到生民之艱難,當會造福百姓了。」
陰承方口中的組似,是這個年輕士子的字,此人姓伊,名喚伊秉綬,歷史上是寧化縣最著名的名人之一。
其為官清廉,愛護百姓,懲治奸徒,歷史上他任揚州知府上揚州發生大規模水災,伊秉綬與百姓同苦,共同扛過天災。
能做到『飢咽脫粟飯,渴飲濁流水』深得揚州百姓尊敬,還為他塑像進入祭祀歐陽修,蘇軾的三賢祠陪祀。
在滿清的官場來說,已經極為難得了。
傳說歷史上他還是原始方便麵的發明者,至今兩廣福建還有人稱方便麵為伊面。
師徒兩個其實鋤地的技術都不怎麼好,人家老農兩刻鐘就把這畝地搞定,他兩硬生生搞了一個多時辰,還累的跟狗一樣靠著田坎直喘氣。
搞得身邊活潑的大黃為了顯得合群一些,也只好趴在田坎上,伸出了長長的舌頭,做出一副很累的樣子。
「克齋先生,克齋先生,組似兄,廣州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就在兩人累的不行的時候,另一個拿著一疊紙張,身材比伊秉綬稍矮的士子,急匆匆的跑了過來。
此人正是伊秉綬的好友,嘉應州人宋湘,此人歷史上也極為有名,被稱為清代嶺南第一才子。
至於宋湘一個嘉應州人怎麼跑到福建寧化來了,這是因為粵北、贛南、
閩北的居民大多都是客家人,陰承方、伊秉綬也都是客家人。
這些地方的客家人跨省實際上比去省內還方便,語言隔閣也沒那麼重,
是以聯繫相當緊密。
宋湘手裡拿來的,自然是陳紹成、葉廷保、葉廷泰在廣州搞出的刺殺大案。
陰承方拿起來一看,人都僵住了,好半響才猛吸一口冷氣,他一把抓住宋湘的胳膊,眼睛瞪得溜圓。
「德保真的死了,那刺客真說他是為陳文忠公報仇雪恨?」
「死了,身中三槍五刀,等醫士到的時候,全身鮮血都已經流幹了。
除了德保以外,撫標標兵,巡撫戈什哈也死傷四十餘人,番禺縣典史傷重不起,撫台錢糧師爺也當場殞命。
義士陳紹成當著數百人的面說他為陳文忠公報仇,隨後引爆火雷自盡。」
震驚之中,陰承方滿含深意的看了宋湘一眼。
刺殺是十天前發生,這宋湘這麼快就得到了如此細緻的消息,又第一時間來找他,還口稱義士。
這小子,來者不善啊!
「先生你看,我這還有一份祭奠之文。」宋湘對著陰承方淡淡一笑,無視他的眼神,把一份由莫子布撰寫的祭文遞了過去。
陰承方打開,粗略看了一遍,只見結尾寫著:
「吾為天下三哭,一哭我先祖與嶺南三忠壯烈,韃虜獸蹄踏我鄉梓,殺我同胞,獸兵所至無可敵者,唯我先祖,以血肉當之,雖舉家盡死,也不屈從,壯哉!
二哭我同胞,東虜剃髮易服,大興文字之獄,從思想上鉗制士人,殘害百姓,以我全天下兩萬萬同胞之膏血,供一百萬作威作福之奴隸主,彼輩朱門酒肉臭,我胞凍餓死於道旁,哀哉!
三哭我健兒,生於忠義之家,入得忠義之門,本可苟且偷生,但不忍見禽獸害我同胞,遂舍血肉之軀,為警醒天下,以三人之眾,殺胡虜數十。以一敵十,誠為漢家英勇之兒郎,壯哉,烈哉!
莫昭以此告天下漢人同胞,胡無百年之運,東虜早違天道大限將至。而我忠烈健兒一漢敵十虜,試看今日,誰人才是滿萬不可敵者。」
『學問差了點,遣詞造句太過直白。」陰承方一把將宋湘帶來的文章丟到地上,可隨後遲疑兩下又撿了起來。
「但思路是對的!」陰承方再次細讀了一遍,「以祖先血仇激起百姓同仇敵氣。以剃髮易服和文字獄刺痛土人之心。以三壯士之英勇戳破八旗滿萬不可敵的印象,更以英勇激勵暗中反抗的人。」
陰承方看完,把文章遞給了伊秉綬看,隨後仰天長嘆,「我原以為這莫昭乃是海盜水匪,自稱什麼天公元師,齊天將軍一般的人物。
今日讀來,始覺此人雖然少文筆,但志向宏大,還真像是那個讀書不多的洪武太祖。」
這正是莫子布贊同陳紹成三人刺殺的重要原因,他需要向大陸上的同胞發出一個明確的信號。
即他莫昭,不是那種橫行閩粵沿海的海盜,也不是什麼占山為王的山大王,他是來驅逐韃虜重拾河山的英雄人物。
宋湘哈哈一笑,「克齋先生不愧是咱客家人的大儒,一下就看到了本質莫大王少文才好啊,少文才需要倚重我等才學之士。」
「啊!煥襄你在說什麼?」直到此時,伊秉綬才反應過來,他有些震驚兼驚恐的看著宋湘這個好友。
陰承方一把從伊秉綬手中抽出了祭文,隨後看著伊秉綬說道:
「組似,我這鄉野之人沒什麼好教你的了,以後你就在縣學中進學吧,
不必再來了。」
伊秉綬有些難過的看著老師陰承方,欲言又止,眼眶微紅。
半響後,他跪在地上給陰承方磕了三個響頭,又神色複雜看了好友宋湘一眼,掉頭往縣城方向走了過去。
「組似之父伊公朝棟現任刑部郎中,他還有大好的前途啊!」宋湘低聲說了一句,他的家庭條件就很不好,哪怕素有神童之稱,也要靠給人寫寫算算補貼家用。
陰承方也差不多,考了幾十年科舉,把家都考敗了,只能靠收幾個學生,種兩畝薄田活命。
而伊秉綬不一樣,他出身官宦世家,是妥妥的貴公子,陰承方這時候趕走伊秉綬,實際上是在保護他。
看到自己的學生傷心遠去,陰承方狠狠瞪了宋湘一眼,「你宋煥襄年紀輕輕,還素有神童之名,難道就要棄前途於不顧了嗎?
你可知你選的這條路,是何等艱難,要禍及家人的!」
宋湘臉上浮現出苦笑,「克齋先生,我在滿清已經沒前途了。
因為嘉應州的客家人,去了太多到南洋,差不多有兩成五的人,都在莫昭大王手下混飯吃。」
「有這麼多?」陰承方也驚了,興化也有很多客家人去來南洋,但總數也就千把人,是以陰承方的感覺還不是很強烈。
宋湘臉上的表情更加無奈,「而且我宋家,也到興唐去了四十多人,我的血親堂兄宋浚官居興唐軍的副千總。
他前年把我嫡親伯父一家也接去了南洋,還來信給我父親,說已經在興唐給尋好了職位,去了就能當歸仁府平定縣的縣丞,家父頗為心動。
克齋先生,你說晚生該怎麼辦?
要是還跟著滿清,等未來興唐大王跟滿清打起來,我這樣的人別說去科舉了,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
陰承方也沉默了,這.:.這也太難了,不過他馬上就雙眼圓睜。
「你們嘉應州人沒了退路,為何要來賺我?我興化可沒那麼多人過番去南洋,我陰承方也沒有親人為興唐王效命!」
宋湘一聽陰承方說興唐王三字,就知道莫昭大王的祭文,還是戳動了陰承方的內心。
於是宋湘上前兩步,靠近距離,壓低聲音說道:「克齋先生,我父親連童生都不是,不過是個僅僅能教三百千的勉強識字之人,他都有一個縣丞的前途,未來升為知縣也不過是時間問題。
而克齋先生你學富五車,是我們客家人的大儒,而客家人又是興唐大王倚為心腹的族群。
若是先生能響應,別說什麼縣丞、知縣,就是一省封疆也不過是等閒事說不得未來還能成為咱客家人在興唐朝堂的代表,位居樞臣也不是不可能!
陰承方臉色開始變得掙扎了起來,是啊,他陰承方五歲發蒙,讀了一輩子書,到老還要靠種地為生,他甘心嗎?
『克齋先生,若是在大明,沒有旗人騎在咱漢人頭上,您三十年前應該就中進士,現在早就是一省封疆,身著緋袍了,您難道沒想過,您如今的落魄,是誰害的嗎?
我聽說世兄科舉之路也不順利,您難道想讓他也如同您這般,讀一輩子書,到頭來只能蝸居山野種地。
若是他有一個做樞臣的父親,不!只要給世兄一個公平的環境,一個沒有虜占據七成官帽子的朝堂,以世兄的才學,難道還中不了進土!
克齋先生,您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了,若是現在改換門庭,隨我興唐大王興復漢家江山,還可以做個劉文成那樣的興復功臣。
若是再等幾年,年華老去,哪怕就是想要一搏,也會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陰承方渾身顫抖了起來,臉上神色極為複雜,俄爾突然指著宋湘,「豎子,回你的嘉應州去,老夫怎麼做事不要你來教!」
宋湘哈哈大笑,他知道陰承方其實是心動了,但無法判斷他宋湘到底真是莫大王的人,還是另有目的。
「克齋先生,我會在寧化城南的順風客棧住上五日,先生若是想通了隨時來找我,屆時我為克齋先生引薦星火先生!」
所謂的星火先生不是別人,正是與莫子布密謀過的林喬蔭。
他取莫子布說過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語,自稱星火先生,已經在福建小刀會的掩護下,闖出了偌大的名聲。
連閩浙總督和福州將軍都知道有這麼號人,還下了海捕文書,只不過不知道是誰,沒有抓到而已。
而陰承方,就是林喬蔭要拿下的最重要人物。
此人雖然只是個秀才,但學生遍布全閩,特別是在客家人中上層中極有威望。
只要他被拉攏過來,那麼,小刀會就可以打通從漳泉片到贛南,閩北,
粵北這一帶,也就是後世的瑞金蘇區。
這裡山高林密,民風彪悍,還基本都是客家人,只要把他們組織起來,
向西南可以威脅珠三角,向東南可以進攻福州,走北就是南昌和九江,向東可以搞杭州。
這,就是真正的中心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