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油燈中緩緩跳躍著一顆黃豆大小的火光,昏暗的燈光,勉強照亮了這間還算寬廣的大屋。
南海縣趙班頭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了屋,他當一聲扔掉手中的腰刀,
喘息著坐到椅子上,拎起茶壺就是一陣猛灌。
妻子見他回來,趕緊在油燈上撥了兩撥,使得屋內光亮更甚,隨後端過來幾碟小菜和一罐一直在爐火上溫熱的鮮肉粥。
「老爺還是要將息自己,這官家的事,哪有做得完的一天,沒得累壞了也無人管,身體可是自己的。」妻子看見他累得不行,有些小心翼翼的勸說道。
「婦人家家的你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你不把官家的事當自己的事來干,捕頭這位置,難道就非得你來做。
你知不知道,下面多少人盯著這位置,你不干,有的是人搶著干!」
趙捕頭喝罵道,看樣子心裡的火氣確實有些大,平日裡在家,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
果然,聽到丈夫發怒,妻子瑟縮了一下,顯得有點害怕。
但她終是放心不下,鼓起勇氣勸道:「我聽人說,那天地會的人可凶呢,誰要是給韃子賣命,他們就要殺上門來。」
趙捕頭心情本來就很鬱悶,這一年多來,南海縣可沒少招事,先是知縣在門口被亂黨打死,還沒結案,兩個捕頭直接就被流放到大小金川前線去了。
而現在,堂堂廣東巡撫,一省封疆,還是上三旗的旗人死了,天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京城的萬歲爺一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當然,趙捕頭這麼上心,還是因為他就是上次知縣被殺的受益者。
沒有原本兩個捕頭的充軍大小金川,哪有他今日上位。
是以整個南海縣衙,就屬他趙捕頭追捕亂黨最為上心,此刻聽到妻子這麼說,還稱朝廷為韃子,當然會火冒三丈。
趙捕頭一把將筷子甩在桌子上,震的碗碟一陣亂晃,筷子飛的老高,湯湯水水,潑了妻子一身一臉。
「遭瘟的,你少聽那些街坊嚼舌根,以後再敢說一聲子,老子打死你告訴你,老子是兵,天地會那些人是賊,自古就是兵抓賊,沒見過賊敢抓兵的。既然吃了皇糧,那就要為皇上辦事!」
「當!'
趙捕頭大義凜然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門突然被端開了,一股冷風夾雜著幾片落葉,猛地吹了進來。
趙捕頭驚疑的一陣張望,突然就看見三個人影出現在了門口,趙捕頭第一反應就是去拿刀,但他手還沒伸到,就看見兩桿火瞄準了他。
「趙捕頭,你覺得你是兵?」三人中間那個沒有拿火,而是提著一桿長矛的人冷笑幾聲。
「但我怎麼覺得,你是背棄祖宗,認賊作父,甘願為韃子效勞的漢奸呢?
「朋友,入夜使用火可是會引來督標和撫標的大兵的,你要是開火,
你就跑不掉了。」
趙捕頭冷汗都下來了,腦海里飛速轉動著在尋找來人的疏忽。
「有道理!」中間那人點了點頭,旁邊兩人立刻放下火,一人掏出了一把弩機。
趙捕頭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大吼一聲將擺著碗碟的桌面立了起來,同時快速躲到桌後,左手拔出了腰間的短刀。
「找死!」中間壯漢冷哼一聲,幾個縱躍竟然就來到了屋內,隨後吐氣開聲一個猛端。
單手扶著桌面的趙捕頭慘叫一聲,跟著桌面一起飛了出去。
隨後壯漢耍了個槍花,銀亮的槍頭,流星般的扎來,瞬時間就在趙捕頭的胸口,扎了一個血洞。
趙捕頭一瞬間亡魂大冒,臉色變得雪白,但很快並未感受到胸口的劇痛,只有些許溫暖的感覺。
趙捕頭心中大喜,以為對方沒扎中他,正要撲向對方,卻突然覺得一陣無力和眩暈襲來,隨後身上極為寒冷,胸口的劇痛也開始向全身放射,人也站不住了,噗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他還是中槍了,只不過方才是天量的腎上腺素短暫屏蔽了所有痛覺和無力感而已。
中間壯漢抽出槍頭,在趙捕頭身上擦乾了槍頭的血跡,看著在地上一抽一抽的趙捕頭,滿臉厭惡的朝他吐了口濃痰。
「兵?你也配,老子才是兵,你不過是個漢奸狗腿子而已!」
隨後他朝著角落裡抱著兒子瑟瑟發抖,要靠捂著嘴才不使自己驚叫出聲的母親神經質一笑。
「安啦,大嫂,我不殺女人的,你們趙捕頭也沒罪惡大到要殺全家的地步。」
第二日,南海知縣升堂匯集衙門人手,結果發現人足足少了三分之一。
典史驚魂未定的來向他表示,昨日南海縣累計一個捕頭,四個衙役,十幾個快班被殺。
除了晚上被人摸上去殺死的以外,竟然還有兩個衙役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回家路上被人當街用火打爆了腦袋的。
一想到上任知縣的遭遇,這位縣老爺嚇得魂不附體,直接躲回了後堂,
不敢出來管事。
知縣大人都被嚇壞了,下面的衙役當然更是嚇得要死,看著知縣跑回了後堂,眾人趕緊跟典史一陣商議。
最後決定,人還是要抓的,但不能真的去抓天地會的人了,去抓那些沒有入天地會的江湖人物湊數。
好傢夥,已經在明面上完全撤出廣州周圍的崑崙山,反而迎來了會眾大爆發和占比繼續上升的詭異場面。
因為原本在廣州周圍討飯吃的江湖好漢們發現,入了崑崙山,反倒一點事沒有,不入反倒會被官府抓,那還不趕緊入。
好吧,原本以崑崙山為首的天地會,只占了廣州附近地下勢力的六成,
隨後官府衙門的大規模清掃,反而把比例提升到了九成。
其中有臨時來投靠的,更多則是大量江湖人被抓,基數變小,市場也空出來了。
粵秀書院中,舉人溫汝適等人正秘密聚集在一起,研讀我莫大王的《仁德興唐大王教北河軍民文》、《西學東漸-羅馬帝國崩潰後泰西諸國重建之路》以及《兩亡天下後的華夷之辯》三文。
『再興名教、重整山河、拓土均田、天下大同。」溫汝適輕聲念著,渾身不由得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此十六字方針,比之前明太祖的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也不多讓啊!」
「似乎比洪武太祖說的似乎要溫和一點,不過又似乎有革命名教之意,
難道這位莫大王不但要做朱洪武,還要當咱們名教的聖人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唐季之時,也稱呼皇帝為聖人,這莫大王不是說大唐之後唯有大明才是大一統之朝嘛,要是他有才學,做個聖人也沒問題。」
「此人之志向,還真是大啊!我原以為這傢伙不過是個海盜頭子,運氣好混成了廣南王,沒想到,竟然是個藏起來的朱洪武。」
「好隱忍啊!足足十年的高築牆廣積糧,到了此刻進了交趾,才把暴露志向,走緩稱王這一步,我怎麼越看,他越像真的是個朱洪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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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難道咱漢人的朱洪武真的出現了,滿清氣數將盡?」
有人驚悚的靈魂一問,隨即屋內正在準備丁酉科(1777年)科舉的九位廣東舉人們,立刻就安靜了下來。
有膽小怕事的,過了方才熱切討論的興頭之後,已經有些顫抖了起來。
「諸君,這要是被朝廷知曉了,方才咱們說的這些,可都是夠得上殺頭的啊!」
「兄長放心,方才之言,只有咱們自己知曉,無憑無據如何殺頭?就是有人舉報,也當無礙。
況且在下看的很清楚,誰要是告了密,朝廷不過殺我一人,但天地會的黨徒,一定會殺了告密者全家。」
「對對對!是這個理。」那位明顯是跟天地會有勾連的舉人這麼一說,
屋內人頓時有了幾分喜色,紛紛出言附和。
『好志向啊,就是這莫大王怎的把我們比作犬儒,也太看不起人了!」
「我看說的沒錯,咱們皓首窮經,蠅營狗苟,就為了滿清賞給咱們的一官半職,不正像好似朝主人邀寵的狗嗎?」」
這話一說,又冷場了,有人不樂意的看著說這話的溫汝適。
「步容兄,那聽你這話,你是很想那位興唐大王成為朱洪武咯。」
溫汝適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擺了擺頭,「在下可沒這麼說,只單純指目前之科舉制度,確實跟狗朝主人邀寵,沒什麼兩樣。」
那人還待再說,方才張口便是讓天地會殺人全家的士子又說話了。
『邀寵也罷,支持誰也罷,不提華夷之辯,世間之事,終究逃不過一個利字。
旗人以一百萬民占了天下官帽子的七成還多,若是沒有這些人在,一如昔年大明之時,咱們就相當於多了七成官帽子,豈不美哉!
就如同剛被殺的德保德制台,他是個什麼水平,大家不清楚嗎?
我敢說四書五經他都沒有通讀過,要是個漢人,童生試他都過不了,但就因為是旗人,方得以輕鬆走上一省封疆的位置。
要這麼看的話,咱們天下漢人士子心向莫大王,也沒什麼不對,至少他手裡沒有一百多萬不事生產,全靠咱們漢人養的旗人。」
房間裡再次陷入了沉默,有人問道:「張兄如此說,就不怕被人知曉嗎?
張兄嘿嘿一笑,「這世道,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就算有什麼差錯,
也能將美名留在青史,如咱們嶺南的三忠公一般。
我有何懼,只要莫大王願意入廣州,我就敢去投靠。」
眾舉人聽完,也無再交談的興趣了,心中不知道在想什麼。
兩廣總督署衙,兩廣總督永貴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太他媽駭人聽聞了,我大清立國以來,還從未發生一省封疆被當街殺死的事情。
心腹幕僚苦苦思索,隨後對永貴說道:「事情肯定是瞞不住的,制台大人快刀斬亂麻吧。
若是等到阿桂將軍,內大臣福康安等到了,萬一有人落井下石,咱們就危險了。」
永貴擔心的就是這個,現在他還是兩省一把手,可以把事情控制在自己的範圍中,萬一阿桂、福康安或者乾隆派了什麼人來,他就危險了。
那該如何快到斬亂麻呢?」永貴問道。
「下面不是捕了很多山賊水匪上來嘛,那他們就是逆黨,在下去為老爺好好審問,一定會問出刺殺德撫台的頭目。
另一方面,請楊寧將軍調動駐廣州八旗,把城內確定是逆黨的地方掃蕩一空。
爭取在阿桂將軍他們到之前,把案子給結了,至於真兇,慢慢抓就是。
永貴懂了,這是要讓被抓住江湖人當替死鬼,然後再搞些表面工作,儘量把德保塑造成真的死於意外刺殺,不是莫五有計劃搞的。
這樣快快結案,把自己從危險中摘出來。
永貴突然意識到,他的上任李侍堯,也是用的這種辦法吧。
瑪德,這粵省的刁民實在是太多了。
只不過想是這想,但永貴的身體很誠實,「那廣州將軍楊寧能同意幫咱們忙嗎?」
幕僚呵呵一笑,「這哪是幫咱們忙,想當初,楊將軍,前任李制台,粵海關督監李文照,他們一氣,上下其手。
現在李文照督監因高雲從案被鎖拿進京,李制台被朝廷找回,眼看也是有問題的,現只剩楊將軍一人,他恐怕巴不得咱們幫他掃除痕跡呢。」
永貴一聽也對,立刻點了點頭,「你去安排,從重從快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