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沙貝村,陳大夫宗祠。
沙貝陳氏乃是嶺南巨族,家族自南宋到嶺南定居,數百年來,一直都是當地最為著名文華大族,有一門七進士,四代五鄉賢的美名。
而這個家族最著名,最剛烈的人物,莫過於嶺南三忠之一的陳子壯。
陳子壯生於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少年便是神童,十五歲中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三歲就中進士,而且還是第三名探花。
中了探花之後,陳子壯被選入翰林院,時值魏忠賢當權,各地爭先立生祠,魏忠賢黨羽為了討口彩,請探花郎為魏忠賢生祠提『元勛』二字,被陳子壯當場拒絕,隨後被魏黨攻計,同父親吏部給事中陳熙昌一起被罷官。
此後幾經沉浮,等到清軍攻破南京後,陳子壯與其弟陳子升等在家鄉廣州白雲毀家難,豎起大旗,召集鄉黨衛國。
然清軍勢大,無力回天,數年之後,陳子壯長子陳上庸戰死,三子陳上圖被俘,母親自縊而死,沙貝陳氏子弟隨陳子壯抗擊清兵,戰死高明城中逾三百人之多。
陳子壯被滿清俘虜後,寧死不降,竟然被滿清兩廣總督佟養甲釋以人鋸之刑,即把人固定在木板上,從頭開始把人鋸成兩半。
而遭受酷刑的陳子壯,未有一句求饒,至死罵不絕口。
「兵部尚書,銀川侯,駙馬都尉李公獻文侯爺到!」
沙貝陳氏的祠堂中,二十餘位陳氏核心子弟正在準備香案,外面就傳來了通報之聲。
不一會,只見一員身穿緋袍,頭戴烏紗帽,一副大明高官的男子走了進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莫大王的義兄兼姐夫李獻文。
李獻文這次到廣州,是莫子布特意要求的,主要是廣州這邊形勢變化的太快了。
對於滿清徵召廣西的僮苗土兵,說實話吧,莫大王還是有點擔心的,畢竟廣西狼兵名聲在外。
所以黃忠全已經接到命令,他會親自前往廣西,按照李侍堯給的名單,
一個個去拜會當地的土司,讓他們放棄隨滿清進兵。
如果不識趣的話,黃忠空就要在當地招募客家礦工鬧事,把這些土司的力量牽制在廣西。
嗯,現在在廣西的平樂、潯州兩府,也就是歷史上太平天國起義的地方,已經有大量的燒炭工,採煤工人了。
而黃忠空走了之後,廣州的崑崙山堂就需要一個有身份和地位,哪怕就是黃忠仝見了,也要心甘情願跪下喊一聲大佬的人去坐鎮。
這個人,除了李獻文,沒有別人能勝任,因為黃忠仝原本就是他的心腹親將。
而李獻文的能力也足以勝任,他自己也有心出來闖蕩一番。
作為興唐王國武勛的第一把交椅,帶著數千人入股的大股東,這些年李獻文為了不在興唐內部形成另一個山頭,一直沒有插手兵事。
從最開始的坐鎮丹城(丹那沙林)到坐鎮下緬甸,再到坐鎮北大年,最後在歸仁一呆就是四年。
到了現在,莫子布已經完成天命,集大權於一身,李獻文哪怕出山也不會造成分裂之後,莫子布才將他放出來做事。
同時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興唐逐漸走到了和滿清角力的舞台上了,
這種情況下,廣州的崑崙山變得越來越重要了。
而黃忠空只是李獻文的親將出身,在興唐內部並不算排名靠前的,與莫子布的關係也不是特別親近。
所以繼續讓黃忠空是不合適的,這種未來勢必會演化成特務組織的存在,需要一個李獻文這樣的人去坐鎮。
至於黃忠仝,廣西的事了之後,就會進入軍界,立下功勞後很快會封爵,也算是對他的補償。
人群中,有人看看李獻文的緋袍和烏紗帽突然淚流滿面。
此人不是沙貝陳氏的子孫,但他也姓陳,乃是嶺南三忠之首陳邦彥的重孫子,其祖父陳恭尹乃是陳邦彥長子。
陳恭尹在陳邦彥殉國之後躲了起來,終生不仕清,與屈大均,梁佩蘭並稱嶺南三子,算是給陳邦彥留下了一支血脈。
李獻文到了祠堂內部之後,脫下頭上的烏紗帽,露出了非常標準的束髮,而後看著祠堂正中陳子壯的繪像鄭重的行即拜大禮。
祠堂內的陳氏子弟哭成一片,這個家族是非常堅韌的。
歷史上陳子壯死後,沙貝陳氏子弟發誓絕不仕清,而且說到做到了。
後世廣州白雲區沙貝村陳氏的祠堂中,歷代祖先名宦畫像自陳子壯就截止了,全部是漢家緋袍烏紗,沒有一個身著滿清官服的畫像。
作為一個世代簪纓的家族來說,放棄了兩百多年的子孫前途,真的非常不容易。
「敢問大人,興唐皆是如此,已經復我漢人衣冠了嗎?」李獻文叩拜陳子壯完畢,陳邦彥的重孫陳松峰走上前來問道。
李獻文緩緩搖了搖頭,「南洋,本非我華夏之地,乃是我等不肯臣清祖先的暫留所在,土人數以千萬,華人不過十數萬,要恢復衣冠談何容易。」
看到周圍的人都露出了黯然的神色,李獻文把手舉到左側頭前,行抱拳禮,「幸得仁德大王承天應命而至,十年中披荊斬棘,風餐露宿,不避刀槍,不顧生死,建國天南,號為興唐繼漢,始可保住一部分衣冠。
1,
陳氏眾人拜伏在地,陳松峰更是激動不已,「大王果然就是那位應命的海外天子,草民恨不得現在就追隨大王驅除韃虜,為先祖報仇!」
李獻文親手把陳松峰拉了起來,「我等遺民雖然已經復了一個小國,但祖先是倉皇下南洋的,雖有與虜周旋到底的決心,但離了故國,就如無根之浮萍,若是再過些年,就難稱華夏了。
是以大王不懼滿清強大,提枕戈飲血之師,欲扭轉漢人氣運,然則我華夏的衣冠文華的興復,還要更靠君等。」
陳松峰再次拜倒在地,「草民願效犬馬之勞,只為華夏衣冠有再臨羊城的那一天,如此九泉之下的父祖,我陳家戰死的族親鄉黨,也能目了!」
『我們沙貝陳氏,也願追隨大王,為先祖報仇!」
李獻文目視陳子壯的畫像,感慨萬千。
在南洋,這種深受壓迫,為報祖先血仇奮不顧身的感覺並不強烈。
因為在南洋,特別是他李獻文遇到莫子布之後,就沒受過多少土著的委屈,反而是他們一直在欺負人,漢人在當地是人上人,根本不覺得憋屈。
可是回了廣州,李獻文目之所及,雖然大家日子還過得下去,但那種被人欺壓,胸口上仿佛壓著一塊大石頭感覺,一直如影隨形。
他很難想像,這些在壓迫下過了這麼多年的人,內心該是多麼的煎熬。
「我們不但要讓華夏衣冠再臨羊城,我們還要驅逐韃虜,重拾河山!」李獻文狠狠握了握拳頭。
「到時候,不但能告慰祖宗,告慰數千年來的漢家先賢,還能圖像凌煙閣,受萬世敬仰!」
很明顯,莫子布選李獻文來代替黃忠全是非常正確的。
因為黃忠仝只能團結下層,當一個江湖大豪,因為他在跟李獻文之前,
就是這樣的人。
但李獻文不同,他雖然是海盜出身,但能讀書會讀書,精擅粵語、閩南語等,更能團結漢族知識分子。
「駙馬爺,小人準備好了,請為我剃髮吧!」激昂的氣氛中,一個矮壯的陳家子弟走了過來,他就是今次選定的義士。
德保好列是一省封疆,想要像殺南海知縣那樣無傷殺他,是不可能的,
只有奮不顧身,將生死置之度外,才有可能成功。
李獻文點了點頭,「敢問兄弟,可是陳文忠公的後人。」
男子搖了搖頭,「吾陳紹成,乃是文忠公三弟陳公上子下升之重孫。」
「也是英雄之後。」李獻文點了點頭,「讓葉家的兩位兄弟也進來吧。」
不一會,兩個身穿短褂的葉家人也進來了。
嶺南三忠當中,陳子壯和陳邦彥都有子嗣僥倖生還,唯有張家玉,全家包括母親、妻兒、兄弟、姐妹、姐夫、妹夫和舅父、姑父,堂叔伯兄弟全部都戰死在抵抗滿清的戰鬥中,沒有留下後人。
而當年張家玉所倚仗的,除了他張氏鄉黨以外,就是道滘的葉氏家族。
葉氏當年在東莞人多勢眾,黑白兩道通吃,族人有上萬之多,光是道滘葉氏就有幾千丁壯。
張家玉戰敗後,道滘葉氏損失慘重,沒了兩三千人,至今尚留道滘大墳。
但靠著人丁興旺,葉氏硬是扛了過來,如今又是東莞第一大族了。
他們也沒忘祖先血仇,歷史上嘉慶六年(1801)道滘葉氏的葉縉光考中了道滘歷史上第一個舉人,而他考中舉人後第一件事不是接受族人投獻當老爺,而是號召全道滘人為當年戰死的族人修了道滘大墳,並大張旗鼓的紀念。
「小人葉廷保,葉廷泰,拜見駙馬李侯爺!」進來的兩個葉氏族人,唱名之後,就要向李獻文下拜。
李獻文趕緊扶住了他們,隨後拍了拍手,幾個侍從端進來了一個長條桌,接著是各種美食,深井的燒鵝,江門的乳鴿,化州的牛雜,順德的炒水蛇片等,林林總總擺滿了一桌子。
李獻文親自為三人布菜,斟酒,一如晚輩伺候長輩一般。
三人足足吃了大半個時辰,把所有的美食都吃了下去,葉廷泰哈哈大笑。
「能讓駙馬爺為我們夾菜倒酒,這輩子值了,後日一定把德保那撲街炸的粉碎。」
李獻文帶著身後眾人對三人行拜謝之禮,「德保瘋狂殺害我漢家義士,
其祖上就是當年打破廣州城的佟養甲部將。
今殺之,公者,為震驚天下,告訴滿人我漢家兒郎要重拾河山了,使天下不甘為虜奴役的英雄起來反抗。
私者,當為先祖報仇雪恨,讓其餘各省之人,看看我粵人的血性。」
陳家陳紹成讀過幾天書,有些醉的問道:「敢問駙馬爺,我們的身後名如何?」
李獻文拱手答道:「大王駕臨羊城之後,會為陳忠烈公,張文烈公,陳文忠公建嶺南三忠祠,三位將於偏殿同享,子孫封男爵與國同休。」
陳紹成大笑:「如此,今生無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