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聲陣陣,不但有男有女,還有老人和小孩抽泣的聲音傳來。早已空置上百年的東京王宮詔獄,今天又熱鬧了起來。
包括黎貴全家三十七口,親近族人一百三十口,得意門生裴輝壁、陳公爍、阮廷簡等七人全家四百餘口,總計六百出頭的犯人,全部關押到了此處。
由於人數太多,甚至詔獄都無法承載,是以只能把他們分開安置,有些都直接安排在了宮殿之中。
而莫子布沒有立刻去提審黎貴,而是讓吳時仕找來了黎貴懷的著作,
開始親自閱讀。
這就是我莫大王的優點,哪怕已經被氣得恨不得馬上殺了黎貴懷全家,
但在冷靜下來之後,仍然會按下憤怒,親自求證,以防被某一方欺騙。
而在用了兩天時間,粗略讀完黎貴懷的所有著作之後,莫子布相當驚訝。
這黎貴,還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此人對儒學,特別是程朱理學的精通,恐怕放到此時的滿清,也要算大儒了。
他有非常多關於儒學的文章,比如《群書考辯》,《聖鄭賢范》等。
這種書是對安南自漢以來保存下來的古籍、著作甚至是一家之言的總結語歸納,形成了相當嚴密有邏輯的安南儒家哲學、文學傳承體系。
同時他又著作了《經書衍義》、《四書約解》等,從安南人自己的視角,來對四書五經進行了解構、闡釋和重組。
其中四書約解這本書,完全是由漢喃字書寫,是整個漢喃字發展史上,
極為重要的里程碑。
且此人雖然研習程朱理學,但絕對不是一個遷腐的老夫子。
黎貴懷在這個十八世紀的封建時代,竟然反對嚴苛的禮教,倡導一定程度上解放婦女。
他還親自寫了一首接近白話的詩篇,直接就叫做《媽媽我想嫁》,以此擊、諷刺過於殘酷,泯滅人性的禮教,在此時來說,簡直驚世駭俗。
他還是安南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十幾年前,廣南有位工匠阮文誘隨荷蘭商船去往歐洲,居住兩年後,帶來很多新奇玩意。
黎貴懷沒有像其他士大夫那樣,視泰西玩意為奇淫技巧,他甚至專門從北河去往順化與這個小商人親切交談,還為其立傳。
黎貴驚把從阮文誘這裡得到的歐洲情況,與出使滿清時翻閱到的傳教土作品互相印證。
他甚至搞懂了大氣浮力說,還試圖驗證,承認人是生活在宇宙中,且宇宙無窮之大。
草!莫子布看完,真的是捨不得殺這樣一個人啊!
對比起吳氏父子三人,吳氏三人不過是歷史學家和文學家,而黎貴驚是真正的思想家和哲學家。
他是莫子布目前最需要的這種人,莫子布甚至覺得,黎貴懷有能力幫助他補全華夷之辯,和儒家四分這些理論。
只可惜,等莫子布繼續翻閱下去,問題就來了。
首先問題出現在理學方面,程朱理學認為理是一切的本質和法則,氣則是構成世界萬物的最根本材料,
但黎貴驚完全反看來,他反對程朱理學認為理才是方物本質的提法。
他認為『盈天地之間皆氣也。理者言其實有而非無耳。理無形跡、因氣而見、理即在氣之中。』
簡單的說,他認為氣才是本源,而理這種法則,是依附於本源之上的。
怎麼說呢,有一定的道理。
但莫子布一眼就看穿了黎貴懷這個理論的本意。
所謂理氣誰是本源都是假象,真相是要與中原理論相反,你重理,那我就重氣,且氣為理之本源,以示南國地方我為主。
或許更簡單的說,這套說法,叫做倒反天罡!
然後,關於華夷之辨,黎貴懷認為,安南人乃是神農氏炎帝之後,確係漢人華民。
但在保持漢人華民的基礎上,更應該突出本族群文化優越性,以示來自北國而差異巨大,安南已經是天南中華了。
「惜哉,此人誤入歧途,不是孤王的同路人了。」鄭子布對著身邊的鄭錦水感嘆了一聲,隨後嚴肅的吩咐道:
「阿水,你去詔獄見一見黎貴懷,不要跟他辯論,也不要聽他說別的,
也不做任何許諾,只問他願不願意為我所用。」
鄭錦水有些沒懂,但還是點頭下去執行了。
而莫子布這時候才知道,鄭森走的時候,為什麼說不能降服黎貴,他就一定會成為禍患了。
這是一個已經覺醒了民族意識,且擁有豐富理論的思想家,他就是一桿旗,只要有他在,莫子布就別想統合已經自立八百年的安南。
而面對這樣的人,莫子布根本不敢去跟他辯論,誰特麼能辯論得過一個可以稱為大佬的思想家和哲學家,就莫大王那幾下子,根本不夠給人看的。
所以莫子布自己不去,而讓鄭錦水去,還不讓鄭錦水跟他交談,只問願不願意投靠。
願意投靠,那就修改著作,向我莫大王靠攏。
不願意,哼,不願意更好!
人一刀殺了,書一把火燒了,傳承人全部挖坑埋了,這才是最簡便的辦法。
沒過一會,鄭錦水過來回報,「此人在獄中閉目養神,始終不與我說一句話。
而且那些北河宦者和獄卒對他極為尊敬,黎貴在獄中還有單人間,飯菜一如在家時一樣。」
莫子布一點也不感到意外,揮了揮手就讓鄭錦水下去,鄭錦水遲疑了一下,對莫子布說道:
「王上,我觀此人,不是那種鐵骨錚錚之輩,至少不是方孝孺那種全家幾十口被殺也不屈服的狠人。
若是王上用他家人和學生的家人相挾,一定可以打動他。」
「打動他?哼哼。」莫子布冷笑幾聲,對鄭錦水揮了揮手,「不必了,
解決人永遠比解決問題容易,你還不懂,下去吧。」
趕跑了這小子,莫子布陷入了沉思,黎貴目前還不能殺,因為目前他要重用的寒門還沒有捏到手中。
現在殺了黎貴,一定會把全北河都激怒,他們大概率更加不會合作,
那自己就抓瞎了。
「去,放出消息,就說本王在請黎貴懷商議大事,還有意納黎貴懷的孫女為修容。
黎貴懷的學生,除了承接他衣缽的裴輝壁,陳公爍以外,全部釋放,但要嚴密監控,確保下次抓捕的時候,不至於找不到人。」
莫子布把李全,霍然招來,做出了嚴密的安排。
黎貴要殺,還要借著這個由頭,大殺特殺,但不是現在,現在最重要的是完全掌握寒門和均田。
暫時放下黎貴的事情後,莫子布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個方面。
在最基本的行政建立起來,莫子布召集各處文官武將懇談之後,他知道自己已經可以開始下一步的動作了,但必須要快。
因為他現在只占領了北河的東京、山西、太原、京北、義安、興化、海陽、山南上下,清華內外等十一個鎮。
而安南的鎮,大約只相當於大陸上的州,兩個鎮才能勉強有一個府的規模,所以地盤並不大,就是圍繞著東京城的紅河平原核心。
其餘西北邊的高平、明順二鎮還在景興王黎維桃手中。
東北面的諒山鎮,則在阮文惠擁立的王太子黎維謹手中。
也就是說,整個紅河平原的形勝之地,還是在別人手裡面。
特別是諒山鎮,實在是太重要了,歷來失去了諒山鎮,東京就無險可守,隨時有被長驅直入干翻的可能。
這一切,都為清軍干涉,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條件。
而莫子布要做的,就是趕在清軍干涉之前,通過一系列快刀斬亂麻,把北河的人心控制到手中。
六月初一,處理完大部分緊要事情的莫子布再次於東京城南祭祀了莫氏宗廟。
並為當年死難的大明交趾布政使司文官武將建廟紀念,為他們上諡號,
並敕封他們留在安南的後裔。
其中最為特殊的人,就是莫邃。
此人官居大明交趾布政使司右參政,對於大明收復安南,他居功至偉。
帶領千餘交趾漢人,請求明朝直接統治交趾的是他。
跟隨英國公張輔剿滅陳朝後裔反抗,一直把人追到順化附近斬首的是他。
擒拿胡季之子胡漢蒼以及胡漢蒼之子,胡朝王太子胡芮的還是他。
只可惜在永樂十年,巨寇儂文歷占據諒山作亂,莫邃率領衛所軍前去討伐,大獲全勝。
但此戰莫邃卻在戰場上不小心中了流矢,入肉雖深,不過當時並未有什麼生命危險,可哪知這箭矢上抹了毒藥,莫邃突然在夜間劇毒攻心,吐血而亡。
這真是氣數,此人當時在交趾,是士林領袖,又能領兵打仗,允文允武,他要是不意外戰死,交趾的情況根本不會敗壞的那麼快。
而明朝方面,並未認識到莫邃此人對交趾布政使司的重要性,他戰死之後,連個諡號都沒給,甚至連記錄都不多。
一直等到弘治年間,武英殿大學土,戶部尚書邱撰寫《平定交南錄》
時,才簡簡單單的記載了一筆『時有土官莫邃領兵深入,中毒箭死。』
說實話吧,大明朝有的時候,還是過於有些沒心沒肺了。
而莫邃的事跡得到承認,還得等到莫登庸到了越南。
他冒稱莫挺之的子孫,建立莫朝之後,往上追封祖先,就把莫邃這真正的莫挺之子孫,也認為了祖先,或者說,莫登庸確實有可能是莫邃的後代。
於是莫登庸追尊莫邃為裕祖,諡號『肇福弘道積德皇帝」。
呢,這麼一看,莫登庸舉國內附,似乎也很順理成章,難怪他沒多少心理負擔。
除了莫邃以外,交趾都指揮使陳封,順化知府杜維忠,交趾布政使司參政梁汝,義安知府琴彭,義安衛指揮使琴爛,清化同知陶季容等還能找到後人的大明交趾布政使司文官武將子孫,都來到了此地。
嗯,莫邃的後人也來了,其實在北河,莫氏的子孫還是不少的,畢竟是前朝王族。
除了黃公質這樣的直系後裔被迫改姓黃以外,還有許多莫氏的疏宗,得以繼續以莫為姓。
並且因為莫氏極為重視文教,這些疏宗還混的不錯,有的還當過三四品的高官。
這些人,對於莫子布打回北河,那簡直是欣喜若狂啊!
因為越南莫氏和粵西莫氏,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莫子布先祖莫仕平,還當過明時東關(京)的北城巡檢。
他們紛紛出來與莫子布聯繫,成為了莫子布可以放心依靠的一股勢力。
,歷史上更炸裂的是,對越自衛反擊戰期間,黎筍集團不做人,為了搞堅壁清野,他們殘忍地把高平到諒山一帶的越南百姓全部趕進森林,並燒毀他們的房屋,燒光他們的糧食。
這些進入森林的百姓,連一天的口糧都沒有,單是在高平就餓死了上萬人,最後還是靠解放軍的軍糧活命。
因此在戰爭中,高平的百姓主動支持解放軍,解放軍撤退時,越軍想在高平打伏擊,往往部隊還沒部署到位,就被高平百姓通知給了解放軍。
這其中,就有很多高平莫姓人。
戰後高平百姓還有一部分人怕被黎筍集團報復,選擇以華僑身份進入了共和國生活。
所以在安南,即使到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仍然還擁有一定的基礎。
而莫子布在豎立起榜樣後,立刻就準備在清軍南下之前,先把內部清掃一遍了。
他要讓所有的安南人知道,只有跟看他莫子布歸國,才會有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