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統治北河二百年,號召力果然不是莫子布能比的。
五月初五進入東京城以後,莫子布就讓人敲響了東京王宮的大鐘,召集文武百官前來朝會。
特麼的,結果竟然只來了小貓三兩隻,倒是王宮中僥倖逃得一條性命的宦官全來了,因為他們無處可去,王宮就是他們的家。
但這一次,鄭森最後一次以大元帥總國政師上尚父睿斷文功武德靖王發布教令。
聲稱鄭氏氣數已盡,解散主府,要求原鄭氏府僚的官員出來為新朝效力,而他則因祖宗乃是漢家子,當回漢家地方苟全性命之後,人就來了。
而且來的還不少,大大小小的府僚官吏,包括陪從裴世達,陪訟阮儷等高級官員都來了。
有了這些人的回歸怎麼說呢,我莫大王終於可以擺脫一種十分尷尬的局面,那就是他到現在為止,仍然只是採用占領軍模式,而沒法行政的尷尬。
於是,莫子布也信守了承諾,鄭森給出了鄭主府庫的位置後,莫子布在沒有清點的情況下,就給鄭森折了二十五萬兩白銀,足夠鄭森逍遙過下半輩子了。
同時,鄭森的家人,包括他的王妃、修容和美人十幾個,以及姐妹兒女等,都一同放他們離開。
臨上船之前,鄭森看著一臉笑意的莫子布,心裡的怨恨突然就小了很多他這樣的亡國之主還能帶上家人去遙羅做富家翁,已經是極好的結局了。
同時不用繼續在肩膀上扛看的重擔,也不用擔心三府軍與高門後,逍逍遙遙的過完下輩子,似乎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鄭森想了下,要是他逮住莫子布話,絕對不會這麼大度,一定會殺了莫子布的,這個傢伙雖然陰險無恥,但確實有王者金口玉言的風範。
「莫昭,你若真的想以北河為基驅逐韃虜的話,就肯定要先在北河興漢家,所以,你要警惕一個人。」想了想,鄭森最後還是決定給莫子布一個忠告。
「哦,還請靖王明示。」我莫大王的姿態真的可以放的很低,除了恐嚇鄭森的時候,其餘時間,他一直是以靖王稱呼這位北河末代主的,並未有其他侮辱的舉動。
鄭森的三個妹妹和兩個女兒也都好好保護了起來,沒有任何不軌的企圖「黎貴懷!」鄭森臉上浮現出了掙扎的神色,說出名字後沉默了半響,
才繼續說下去。
「此人已經入閒望聖,乃是名教在南國的集大成者,自李朝開始的南帝山河南帝居之天南中華理論,就要在此人手裡完成。
如果你不能降服黎貴,那他一定會成為你的心腹大患。
此人目前正躲在山南下鎮先興府延河縣老家,快去尋他吧,不要讓他跑到北國去了。」
莫子布本來只是當笑話在聽,但等聽到入賢望聖四個字的時候,再也不敢輕視了。
因為在儒家來說,聖賢這個詞,可不是隨便說說而已,而是代表著此人對儒學這門學科的境界、貢獻和地位。
簡單來說,儒家自孔聖人和亞聖孟子,後聖荀子之後,能得到儒家開宗立派聖人稱號的,也就是天人感應的董仲舒,窮天理明人倫的朱熹,以及知行合一的王陽明。
余者哪怕是西蜀孔子楊雄,能讓人程門立雪的二程,寫出為生民立命的張載,都只能稱為頂級的賢者大儒,而不是儒家的聖人。
鄭森口中的黎貴懷莫子布沒聽過,他所說黎貴懷已經算是儒家賢者可以望聖人門檻,莫子布也是不相信的。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能被鄭森這種可以被稱為文學家、詩人的君王如此稱讚,肯定是一個在儒學一道上有很深鑽研的人。
特別鄭森還提醒莫子布,黎貴懷正在完善『南帝山河南帝居』這個天南中華的理論基礎,那就更引起了莫子布的警惕。
他對著鄭森鄭重的一拱手,「多謝靖王提醒,你去了暹羅之後,可以用鄭這個姓氏與我外父多走動。
他極重鄉黨與家門,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靖王如此一定會得到優待的另外,暹羅實行的還是奴隸制,靖王去了暹羅之後,可以先向暹羅王請一個爵位,然後就可以大買奴隸與田產,不但可保自身無憂,還能廣蓄田產留給子孫。」
說著,莫子布覺得還是不保險,「靖王如果相信在下的話,可以讓護送的軍將在會安稍作停留。
王后身邊有數百很好用的暹羅僕役,可以撥二十人為靖王之管家,有了他們,靖王在暹羅當可更快立足。」
鄭森看著莫子布,眼晴里的表情很複雜,他緩緩抬起手,對著莫子布施了一禮,「多謝仁德王,那在下就不推辭了。」
莫子布也對著鄭森還了一禮,「靖王一路順風,請恕不能遠送了!』
目睹鄭森遠去,莫子布立刻把霍然叫了過來,「秘密監視黎貴懷全家,
你親自去坐鎮,在黎家四周布滿明暗哨。
若是他們不跑,監視就好,如果要跑,全家上下,連帶婢女小廝,洗衣做飯的老媽子都給我帶回來,一個不留。」
霍然領命下去了,莫子布又把鄭錦水叫了過來問道:「吳時仕,吳時任,潘輝益父子三人來了沒有?」
鄭錦水趕緊回答道:「接到大王教令後,三人均已啟行,最多三日就能到達東京。」
莫子布點了點頭,他當然不會信鄭森的一面之詞,所以要問問吳家父子三人,他們都是儒學大家,一定知道的更加具體。
「讓他們三人到東京後,立刻進宮覲見。」
馬車上,吳時任和潘輝益滿頭大汗的正幫著吳時仕在刪減內容。
因為吳時仕在莫子布進北河前,擔任的是為二百多年前史官吳士連,也是他的堂祖宗續寫《大越史記全書》的任務。
這剛把莫朝的歷史寫完,我莫大王就打到東京城了,嚇得吳時仕趕緊把以前罵莫朝的文字進行刪減,然後填補上一些符合莫子布理論的好話。
至於為什麼這麼看急來刪減,那是因為吳時任擔任史官,續寫大越史記全書的事,北河上下都知道。
而且吳時任為了給自己造聲望,連寫到哪裡都說出去了。
好傢夥,不趕緊刪減並增加一些的話,萬一這次莫大王召他們父子三人到東京,就是為了看看這史書呢。
真要原文呈上去,父子三人的腦袋保不保得住,都是未知。
一路改的手都要抽筋了,終於在進東京城之前刪改完畢,父子三人同時長長的鬆了口氣,感覺靈魂終於回到了自己身上。
這父子三人怎麼說呢,性格上並不屬於那種非常清高,孤芳自賞又自翊忠義,為國為民的那種所謂清流。
歷史上阮文惠進北河了,大部分高門都不願意跟阮文惠合作,對西山朝授予的官職也拒不接受。
當時父親吳時仕已死,但吳仕任和潘輝益二人都投靠了西山朝,當起西山朝的大官。
可以說,這三人的人生哲學,就是誰重用我,我跟誰混,也不求當多大的官,只要能把吳家世代相傳的職業-史官給當下去,並維持清威吳家的高門和士林領袖地位就行。
更何況,在安南,儒學學的越好的,其實越傾向回歸。
因為只要你學下去,最後總會發現,安南的一切,其實都源自中原,就是中原的一部分。
進入王宮,走到了殿門口,吳時任還忍不住問老爹吳時仕。
「父親,咱們刪減了對莫朝不利的話,擁護了仁德大王的主張,此事傳出去,恐怕會惹得士林嘲笑啊!」
「是啊,桂堂先生(黎貴)也在編寫大越通史,我們與他所寫相反,
恐怕會被歸為異類,有傷吳氏在士林中的地位。」
吳時仕看著兒子吳時任和女婿潘輝益,又看了看近在哭尺的王宮萬壽殿,壓低聲音說道:
「你們放心吧,黎貴懷死定了,因為他的大越通史正寫完逆臣傳,且把莫登庸定為天下第一逆臣,還放出話來,他黎貴懷將一字不改。
哼!今王上出身莫氏,豈能容他。」
吳時任和潘輝益聞言大喜,只要黎貴懷沒了,那自然就沒人出來指責他們了。
吳時仕看著這兩個還有些天真的兒子和女婿,心頭只覺得一緊,兩人到現在都毫無政治警惕,若是不為他們安排好,日後自己百年以後,這兩得把日子過成什麼樣。
嗯,也沒怎麼樣,二十幾年後,兩人都被阮福映阮小強拉到河內文廟脫光了衣服鞭答後背。
吳時任被反目成仇的好友鄧陳常活活打死,潘輝益羞恨難當,跑到鄉下躲了起來,再也沒有出仕甚至離開家鄉過。
是以,懷著對兒子和女婿未來的憂慮,吳時仕沒等莫子布問,就主動把他修改好的大越史記全書遞給了莫子布,還特別貼心的直接翻到了莫朝的頁面。
啊?你問要是吳時仕賭錯了,莫子布在北河穩不住該怎麼辦?
放心吧,這些人精明著呢,目前整個安南就沒有能跟莫子布手腕的,
就算萬一滿清干涉導致進北河失敗,那還可以進第二次嘛,滿清總不能一直在北河駐紮軍隊。
就算一直在北河駐紮,那滿清能穩住北河就不錯了,他還能拿下仁德大王的廣南、安戴和嘉西(西婆羅洲)嗎?
這也是北河有心人看好莫子布的最大原因,我莫大王到此刻為止,基本立於不敗之地了,只不過分為小贏,贏還是大贏特贏而已。
莫子布翻開一看,只見吳時仕的著述思路,基本與他吻合,即把大明當成大唐之後的第一個大一統王朝,認為莫登庸舉國內附,是有大義的。
「午峰先生有心了,數百年來,世人曲解我伯祖大王多矣,有些人眼中只有天南這小家,沒看到天下這大家,實在不應該。」
莫子布很滿意,吳家三人態度恭順,在士林之中又有影響力,是最好的團結對象。
吳時仕趕緊拱手施禮回答道:「王上說的是。且如今東虜占據中原,一如昔年蒙元之時,今又有大王承天應命,乘勢而起,此正是我南國漢人的機會,我等正該附王上尾驥,驅逐韃虜,回歸故國。」
「說得好!」莫子布大讚,隨後也不隱瞞,直接拋出了此次召吳氏父子三人來的最大原因。
「午峰先生與黎貴熟識否,其人治學如何?」
原來是為這事,吳時仕心中大定,立刻決定給黎貴懷下點爛藥了。
這除了吳時任想要交投名狀,以保證有些天真的兒子和女婿未來仕途一片順暢以外,吳時仕與黎貴懷在歷史學術上的對立,也有很大的原因。
吳時仕主張尊儒學北,認為要多從中原吸收學習文化,贊成與中央王朝保持宗藩關係。
而黎貴懷則認為,安南就是南朝,中央王朝乃是北朝,學可以,但不必尊,宗藩關係實在恥辱,應當斷絕,更主張以漢喃字徹底代替漢字。
此人甚至認為,越邦肇啟、文明無遜中國。
他還專門對比漢代交趾郡與南海、蒼梧、合浦、鬱林的戶口、地域數量、範圍等,認為交趾發達於南海等郡。
並以交趾刺史兼統兩廣而治於龍編(東京)為據,認為以本國都城為正中之地、四方之所湊會。
按照這套理論,嶺南三廣中,廣南(交趾)乃是三廣中最富,河內遠超廣州,乃是三廣的中心,河內就是南國的文明中心,以天南小中華的文明之光輻射周邊。
而這兩個思想,其實就是後世越南人認為廣東廣西屬於他們,恬不知恥的來繼承趙佗南越國的理論基礎。
「狗賊!好大的膽子,簡直喪心病狂!」我莫大王勃然大怒,繼而破口大罵。
「按照此等歪理邪說,趙佗豈不是成了外國人,先漢世宗孝武皇帝收復嶺南,豈不是在入侵,此賊居心回測,實在可恨!」
「草民還聽說,黎貴懷正在編纂大越國史,將王上的伯祖莫太祖定為逆臣之首,記錄於逆臣傳第一篇。」眼見火候到了,吳時仕立刻開始加料。
「欺天啦,芒奴何敢!」莫子布是真的氣瘋了,一腳就把面前的案幾端翻,嘴裡還在大叫。
「叫李全來,讓他帶著羽林近衛去延河縣,給我把黎貴懷全家老小,僕役婢女全部拘押到東京來,勿使一人走脫!」
不過看似狂怒已極,但莫子布發現,他找到了一個大肆株連高門的由頭他要把這個修史案擴大化,將跟黎貴懷有關聯的,有一樣思想的,全部幹掉。
想到這,莫子布立刻走到屏風後面,給武仁下令。
「你去找鄧陳常,跟他一起去,把跟黎貴懷有師生關係的,也秘密抓捕起來,不要走脫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