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十八章 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

  福建,長樂,鄭軍大營,甘輝已經等了四天。?

  四天內,鄭森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這讓甘輝愈憂慮。

  有關世子鄭經和乳母私通之事,甘輝起初也是半信半疑,直到黃昭和蕭拱辰等人證實這件事後,他才終是相信世子殿下做了有悖人倫之事。

  「藩主一開始倒並未大怒,接到唐尚書的信後,才氣得要建平侯處死主母和世子及長孫。」

  蕭拱辰原是定國公鄭鴻逵的鎮將,和甘輝一向要好。黃昭能夠從金廈逃脫到軍中報訊,便是蕭拱辰暗中相助。事後,鄭經派兵要抓蕭拱辰,他卻是提前一步逃離金廈,才倖免於難。蕭拱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簡短和甘輝說了,甘輝聽後也只能唏噓。這件事畢竟是藩主的家事,他現在雖在齊王麾下效命,可也不好對舊主的家事過多議論。

  「余新在南都城下對不住藩主,可他在江北和韃子血戰,死得壯烈,也算對得起藩主,對得起南都城下那些陣亡將士了。」

  「藩主聽到余新的死訊後,也很傷心,將自己關在屋內整整一天。」

  提起戰死的余新,蕭拱辰心裡也不好受。

  「我這次來的目的,一是聖上聽說藩主病了,特意遣我來慰問;二來,齊王想和藩主一晤。」

  「藩主如今這樣子,如何和齊王會面?」蕭拱辰苦笑這一聲,這裡也無外人,當下也就對甘輝直言:「恐怕藩主命不久矣。」

  甘輝默然。這幾天,他雖沒有見到藩主,但有關藩主的病情,卻是早就多方打探了。藩主的確病得很重,並非外界流傳的乃是被其弟鄭襲軟禁。

  「藩主上次醒來時,已遺言要襲公子繼承王位,掌理金廈軍政。」

  「世子怕是不會答應。」

  「同室操戈,再所難免。」蕭拱辰嘆了一口氣,「世子殿下做了這種有悖人倫之事,又斷了大軍糧草,致使藩主病危,將士們哪裡還會服他?」

  「那他們是什麼意思?」

  甘輝沒有問蕭拱辰是支持襲公子還是支持世子,因為蕭拱辰出現在藩主的軍營中已經說明一切。他關心的是鄭襲和黃昭、劉國軒、吳豪等軍中大將的立場和態度。

  蕭拱辰看了眼甘輝:「這邊的意見主要是世子有悖人倫,不堪為主上。」

  甘輝點了點頭,道:「襲公子素無威望,恐難指揮得動大軍。再者,建平侯站在世子那邊,若兩邊動起手來,襲公子未必就能占上風。」

  「襲公子現在很聽黃昭的話,黃昭是堅絕不肯再奉世子的。」說到這,蕭拱奈突然頓住,爾後問甘輝:「南都那邊什麼意思?」

  甘輝斟酌道:「朝廷顯然是不會插手藩主家事的。」

  蕭拱辰搖了搖頭:「甘兄,你莫與我打馬虎眼,你明白我問的意思。」

  甘輝沉默片刻,道:「齊王想和藩主一見,依我看,恐怕就是為了金廈。可惜,這件事怕是難成。藩主都這樣了,哪裡還能見面。」說完,甘輝又道,「不過我想,齊王應該不會對金廈如何。」

  「齊王的四路兵馬齊匯福州,達素一死,金廈的事情恐怕就不是我們想與不想的事了。」

  蕭拱辰看的明白,太平軍只要奪取福州,解決了達素,那麼鄭家作為福建境內的一支獨立兵馬,必然要面臨是聽從定武朝廷徵調還是被太平軍討平的現實。

  齊王到底會不會對金廈動兵,甘輝真的說不上來。他能肯定的是,太平軍真的動手,作為曾經的延平舊將,他甘輝是萬萬不會領軍向昔日同袍揮刀的。

  「這件事到底如何解決,也就看襲公子和世子誰能分出個高低來了。要是襲公子順利繼承藩位,金廈入朝的事應當不會有問題。可萬一是世子殿下勝出,這件事怕是就要多生波折了。建平侯他們畢竟是姓鄭。」

  蕭拱辰說的含糊也不含糊,甘輝也不難理解他的意思。自鄭家海上崛起以來,近三十年,向來是聽宣不聽調的。自被清廷軟禁在北京的鄭芝龍以下,鄭家人從來都不肯放棄自己的利益,入朝做個安樂翁。

  「走一步看一步吧,藩主畢竟還在,這件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

  甘輝說的底氣不足,藩主究竟還能在世多少天,他實在是不清楚。二人正說著,卻有黃昭的親兵來報,說是藩主醒了

  鄭森醒了,比上次甦醒過來還要清醒許多,這讓一直在床頭伺候兄長的鄭襲很是高興。只是鄭襲還沒來得及向兄長敘說這些日子生的事,兄長卻讓他將一直帶在身邊的一口箱子打開。裡面,大半都是這十多年來的明朝孤臣臨終絕命之作,還有一些有關這些明朝孤臣的事跡。

  鄭襲不知道兄長要他取誰人詩作,捧著一堆詩作在那呆。

  「《浩氣吟》。」

  鄭森的聲音不大,幾天昏迷,只以肉湯餵入胃中,自是精神不佳。

  鄭襲忙從詩作中翻尋,找出瞿式耜的那《浩氣吟》。

  「念。」鄭森的左手食指微微動了一動。

  「是,大兄。」

  鄭襲忙輕聲誦了起來:

  「藉草為茵枕土眠,更長寂寂夜如年。

  蘇卿絳節惟思漢,信國丹心只告天。

  九死如始遑惜苦,三生有石只隨緣。

  殘燈一宣群魔繞,寧識孤臣夢坦然。」

  誦完之後,鄭襲卻聽兄長在那低聲道:「瞿公怎麼死的?」

  鄭襲一愣,大兄不是知道瞿式耜怎麼死的麼,怎麼還問?但卻不敢露出半點疑惑之色,當下道:「永曆十年,清兵至桂林,瞿公危坐府中,總兵戚良勛操二騎至,跪而請說:『公為元老,系國安危,身出危城,尚可號召諸勛,再圖恢復。』公卻道:『四年忍死留守,其義謂何?我為大臣,不能禦敵,以至於此,更何面目見皇上。遣調諸勛乎?人誰不死,但願死得明白耳。』家人勸他說二公子正從常熟趕來,一二日便至,讓他忍耐暫避一下,這樣父子就能見面了。公卻說我是留守,我沒有守好這個地方,對不起國家,還顧什么子女」

  鄭襲一邊說著當年瞿式耜的事跡,一邊留心觀察大兄臉色,他有著不詳的預感,似乎大兄這次醒來後就再也不會醒來了。

  「孔有德殺害張同敞和瞿公後,二人屍不仆,墜地,躍而前者三。頃刻大雷電,雪花如掌,空中震擊者亦三。有德股慄,觀者靡不泣下。」

  黃昭進來時,正好聽見鄭襲在說瞿式耜和張同敞死後之事,心中也有困惑,但現藩主正躺在那凝神傾聽,也不敢上前打擾,輕步走到一邊。隨後趕到的劉永軒、蕭拱辰、甘輝等人也都如此,無人敢驚動藩主。前軍後鎮將吳豪則是將郎中帶到外面,輕聲詢問藩主這次醒來是否是病情好轉的緣故。郎中還沒來得及替藩主把脈,一時也說不出個什麼來。

  說完當年事,鄭襲見大兄只盯著他看,又不一語,一時不知所措。眾將也是困惑。

  許久,鄭森突然輕嘆一聲,爾後誦道:「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後詩。」因為過於虛弱,鄭森這詩誦的斷斷續續,有些字也是不清,黃昭他們卻是聽出這詩的前兩句是瞿式耜就義前所作,後面兩句則是他的學生張同敞的回應。合在一起,便是一絕命詩。

  藩主為何提起瞿式耜和張同敞,還念他們的絕命詩?

  眾將心頭不由湧上一層陰影。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