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甘輝麼?」
鄭森看到了站在蕭拱辰左側的甘輝,臉上露出些許驚訝之色。他隱約記得,自己上次醒來時並不曾看到過甘輝,卻不知他幾時回來的。
「藩主!」
甘輝上前跪在**側,他有千言萬語要和藩主說,卻哽咽著一句也說不出口。此刻甘輝心中更多的是對藩主的愧疚之情,原因是他在脫困之後沒有選擇回到金廈,而是留在了太平軍。不管齊王待他如何恩重,這一做法總是會讓人詬病,從前甘輝可以用為南都陣亡將士復仇安慰自己留在太平軍沒錯,但真當他踏進鄭軍營中,見到久臥病**的舊主時,這心中總難免生出波濤。
甘輝的到來卻讓鄭森蒼白的面目多了一絲笑容,望著這位昔日的得力大將,他吃力的動了動手指,示意甘輝靠得近些。然後輕聲說道:「你能回來,很好。」
「是,藩主,末將回來了。」
甘輝淚水落下,一年前的藩主領軍北上時是何等的英姿勃發,現在的藩主卻是個重病將死之人,這讓他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鄭森的笑容越發明顯,但聲音卻越發微弱。他剛剛甦醒,精力實在不濟,彼時早已感到吃力。黃昭見狀輕輕扯了扯鄭襲,示意襲公子上前勸藩主不要太傷神。鄭襲剛要開口,卻聽大兄突然問道:「父親可有來信?」
鄭襲搖了搖頭:「父親並無來信。」
鄭森有些失落,又問:「二弟呢?」
鄭襲依舊搖頭,父親和二兄都被韃子軟禁在北京,若是來信,自是一起來,哪會單獨來。
鄭森嘆了一口氣,視線環顧眾將,道:「永華何在?」
「永華在!」
和劉國軒等人一起趕來的陳永華當即上前答應一聲。
鄭森問他:「鄭泰到底有沒有執行我的軍令?」
陳永華遲疑在那,鄭森見狀,臉色不由冷了下來:「他還是不肯聽令,看來,他是不將我這藩主放在眼裡了。」
「藩主息怒!建平侯也是有苦衷的。」
身為世子的老師,陳永華出於師生之情及維護金廈軍政角度出發,其實是不同意藩主殺子的。他想為世子,為建平侯鄭泰解釋,可鄭森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憤聲道:「他有什麼苦衷,他不過是想自己做主而矣!還有董嫻,要不是她教子無方,怎會讓逆子做出這等醜事來!」
藩主此言很是嚴重,又是剛剛甦醒,陳永華不敢爭辨。甘輝卻突然為世子求情道:「藩主,世子年輕無知,不諳世事,未曾經歷闖蕩磨鍊,自然難拒**難辨是非;夫人孤身經營後方,終日操勞,雖然事無巨細,也難免有疏漏。世子有悖人倫不假,但藩主以此要殺世子卻是太過苛刻,末將以為還是給世子一個機會。」
甘輝所言自是得到了陳永華附和,鄭森繃著臉在那,並不理會甘輝,只對陳永華道:「你是世子的老師,有師生情誼在,自是不願我殺世子,這也是人倫所在,倒也怪不得你。」
「永華只想為世子向藩主求一個機會,若藩主能允,永華自會請教徒無方之罪。」
陳永華也是鐵了心要保世子,他是世子老師,軍中現在都主張擁戴襲公子,這自然與他主張不符。他不敢告訴藩主的是,數天前,他秘密給世子送去了一封信,信中要世子先發制人。陳永華也是逼不得已才這麼做,若是藩主不流遺言要襲公子繼位,他自是還能等待。可遺書一留,這件事就沒有任何挽回餘地了。黃昭等人這些日子來可是連襲公子護理軍政事務,討伐世子的檄都弄出來了,他再不有所動作,也枉為人師了。
陳永華的求情沒有讓鄭森的心軟,鄭森變色道:「這麼說你要違抗軍令了?」
「永華不敢!」
陳永華將佩劍解下舉過頭頂,泣聲道:「永華追隨藩主已經十二年,從未有過這等想法和膽量,更不敢對藩主有絲毫不忠。永華只是想以自己的腦袋換取夫人和世子的性命,還望藩主成全!」
鄭森一怔,搖了搖頭道:「我對經兒寄予厚望,叫你做他的老師,指望你教導經兒好好做人,將他培養成我鄭家的可造之材。可經兒所為實在太讓我失望,原本,我是準備原諒他的,可這逆子卻斷我軍糧,致我兵敗,數千將士慘死,更使我大軍在此忍飢挨餓!若不殺這逆子,我鄭森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如何向死去的將士交待!」
「藩主,世子畢竟年少。」陳永華將佩劍舉得高高的。
「永華,你太讓我失望了!」
鄭森用力咳嗽起來,鄭襲趕緊上前為大兄輕捶背後。黃昭等人則冷冷看著陳永華。甘輝只將頭低在那,內心甚是糾結。
陳永華仍不放棄,他以頭擊地,大聲道:「藩主,世子是你的長子,他已追悔莫及,藩主就給他一個機會!藩主,你的千秋大業今後也需要世子來繼承啊!」
此言令得正在為大兄捶背的鄭襲動作為之一緩,黃昭等人也是眉頭緊皺。
鄭森卻是斬釘截鐵道:「血若髒了我寧願斷脈放血,後繼無人我正好把金廈還給朝廷!」
「若真那樣,還請藩主殺了永華!」
陳永華又是一記重磕,鄭森大怒:「你這是要以死逼我!你道本藩不能殺你嗎!來人!」
陳永華的舉動激怒了鄭森,竟是喚來親兵,要將陳永華帶出去砍了。眾將都是嚇了一跳,紛紛跪下為陳永華求情。
鄭森只鐵青著臉,也不看陳永華和諸將。帳內氣氛很是緊張,眾人誰也不敢說話,正這時,外面卻有人來報:「稟藩主,齊王信使到!」
齊王信使?
鄭襲、黃昭、陳永華等諸將都是一愣,一雙雙目光都是看向甘輝。甘輝也是困惑,齊王已派自己前來,怎的還要另派使者?
「請使者進來。」
鄭森掙扎著起身,鄭襲忙扶他坐起。
齊王使者是個千戶軍官,一進來就向**上的鄭森行了大禮,然後畢恭畢敬的將一份信遞了上去。鄭襲上前接過,撕開封口,攤開信紙也不敢自己看就遞給了大兄。
鄭森看後,身子頓時為這一顫,整個人就好像石化般在那一動不動。鄭襲嚇壞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往那信紙上一掃,也是倒吸一口冷氣,失聲道:「太上皇叫吳三桂殺了?!」
「什麼?!」
諸將均被這消息驚得目瞪口呆,再見藩主,卻是將那信紙緊緊攥在手中,但鼻子和嘴角卻滲出了一縷血絲,爾後整個人向後仰去
永曆朱由榔的死訊讓鄭森再次昏迷。
這一次,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他來到了福州城,在那裡,他再一次見到了隆武帝;夢中,他來到了日本九州的平戶藩,在那裡,他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夢中,他來到了北京城,在那裡,他見到了當初怎麼也不肯聽自己勸的父親。
最後,鄭森來到了一座白霧瀰漫的山峰。在半山腰上,他見到一個大和尚正在面壁誦經。鄭森猶豫片刻,徘徊不前,正要退出去時,那大和尚喊住了他。
「國姓爺,你來了。」
大和尚依舊背對著鄭森,但卻一語道明了鄭森的身份,這讓鄭森很是吃驚,不知道這大和尚何以識得他。
心中的好奇讓鄭森上前問道:「不知大師是?」
大和尚卻不回答,只指著天盡頭問鄭森:「國姓爺,告訴我,你看見天盡頭有什麼?」
鄭森朝天盡頭看去,那裡什麼都沒有,不由搖搖頭:「大師,我什麼都沒看見。」
大和尚笑了起來,道:「你什麼都沒看見,可老衲卻看見了人間滄桑,斗轉星移,看見了草木枯榮,萬象變遷。」
鄭森肅然起敬:「大師世外高人,見我所不見,實讓鄭森敬佩。」
大和尚搖了搖頭,道:「你知你為何來到此地?」
「我實不知,還望大師賜教。」
「因為你要解脫了。」
「解脫?」鄭森茫然不解。
「國姓是個英雄,老衲記得,十八年前,你雖還是個學生,可那時意氣風發,可也盲目稚嫩。但你懂得磨去鋒芒,積斂內力,懂得博採眾長,為己所用,更為可貴的是無論遭受怎樣的挫折,你一直保持著堅定的意志,咬定青山,毫不放鬆。」
「大師謬讚了,鄭森有愧。」
「國姓何必謙虛。」大和尚又笑了起來,笑聲那麼豪邁,令得鄭森敬仰之情更重。
「金陵城下,也許是你英雄氣盛,也許是心慈手軟,致使兵敗南京。那時軍心浮動,岌岌可危,眾人都以為山窮水盡,可你卻說回去整兵,來年再來,這是何等的英雄?老衲當年若像你這般,這天下豈會落在韃子手中。」話語間,大和尚似有神傷。
「時也命也,今日你我一見,也是上天的安排。國姓且隨我老衲一同解脫,這塵世間的事便由他塵世間的人去做。」
大和尚一邊說著,一邊緩緩站起,爾後忽的身形一晃,瞬間就從鄭森面前消失,再看,已是遠在天盡頭。
「老衲先行一步,國姓隨後跟上便是。」
見那大和尚如此了得,鄭森真是看得呆了,眼見那大和尚又要遠去,忙喊道:「還不知大師尊姓大名!」
「俗家姓名,過往之事,俱如塵煙,不提也罷。」大和尚面露微笑,轉身欲走,卻忽的頓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了聲:「老衲俗家姓李,國姓還不趕緊跟來?」說完,便從鄭森眼前徹底消失。
「大師且等等我!」
鄭森也不知身子為何不受控制,竟也騰空而起,追向那天盡頭。
大明定武二年九月二十六日,閩親王鄭森薨於福建長樂,享年39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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