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華忘了自己是怎麼樣離開首飾店的,直到她走到大街上,仍然覺得腳步輕得好像要飄起來。
她只記得,自己怔怔的望著朔北王,看著他把盒子交給自己,一臉若無其事的神色。
店主人和僕人們點頭哈腰,千恩萬謝地送他們出門。
初華將那盒子捧在手中,覺得似夢似真。
那盒子裡,有一把十分漂亮且貴重的梳子。
它……是朔北王送給她的生辰禮物……
初華的耳朵發熱,心砰砰地跳。
她不敢抬頭,不敢側臉,只敢看著地面上。
太陽已經西斜,市井中仍然熱鬧,人影錯雜。可有兩個人影,一個稍前,一個稍後,堪堪錯在一處,讓初華移不開眼睛。
「你……你怎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初華鼓起勇氣,向前面那人問道。
「嗯?」元煜回頭看看她,「文欽說的。」看到初華吃驚的眼神,他不以為意,「你以為大將軍府的屬官都是閒坐的麼,你握著一個火器營,府中連你生辰都不知道,還幹什麼活。」
初華聽著這話,忽而瞭然。她的生辰,就算她不說,元煜也當然會知道。就像暮珠說的那樣,她跟睿華是孿生兒啊。
那麼,朔北王送自己這玉梳,也是因為她的身份麼……
想到這個可能,初華心中的激動驟然落下了許多。
好啦……一個聲音在心底安慰道,別再胡思亂想,人家送你那麼貴重的禮物,就是好意,還想怎麼樣?
可是,又忍不住期望,如果,不是這個原因,那該多麼好……
元煜瞥瞥初華,見她抱著那盒子好似寶貝似的,眼睛望著別處,不知道在看什麼。心中舒坦得很,忽然覺得,就這樣跟她走在一起,逛逛市井看看風景,看著她得到禮物高興的樣子,也是十分美妙……
他們剛出街口,田彬等人已經來到。初華看到他們,知道這市井是逛完了,臉上有些失落之色。
「宮正已經知曉殿下回來,此時大概已經在迎候。」田彬對元煜道。
元煜頷首,看看初華,沒說什麼,登上馬車。
雲中城歷史悠久,城池之大,不輸內地郡城。眾人擁著車馬,穿過街道,許久之後,才來到王宮前。
初華下車,只見四周開闊,宮殿高聳,飛檐重重,看著竟比中山國的王宮還要漂亮一些。大小屬官和宮人,早已經在此列隊迎候,排列整齊,擺作長龍般的儀仗,恭恭敬敬地向元煜行禮。
元煜神色如常,下了車,逕自入內。
「拜見殿下。」宮正黃進走到元煜面前,深深一拜。
元煜親自將他扶住,微笑,「宮正別來無恙。」
黃進眼圈微紅,忙道:「小人與宮中皆安,聞得殿下歸來,我等皆欣喜於心!」
元煜與他交談幾句,看看四周殿宇,邁步入內。
黃進是在京城裡就一直服侍著元煜的老內侍,元煜封王之後,就從京城跟了過來,擔任王宮的宮正。元煜事務繁忙,多在五原郡,很少留在雲中城的王宮。黃進這個宮正便成了閒職,如今元煜難得回來,他歡喜不已。
見到元煜身後跟著一個美貌的少年,黃進有些詫異,元煜不多解釋,只說這是中山王的弟弟,是他的貴客。
「聞得殿下日理萬機,小人時常擔憂殿下辛苦,還以為要過許久才能見到殿下。」在正殿坐下之後,黃進親自為元煜呈上茶,說罷,埋怨道,「殿下要回來,也該提早告知,小人好準備一番。如今幸好是早到了,若殿下日暮才到,豈非連個宴席也備不得。」
元煜笑笑,道,「孤此番回來不過是順道,看看宮正也就算了,不必興師動眾。」
「話不能這麼說。」黃進苦口婆心,「殿下體恤,小人都知曉,可禮數是禮數,決不可廢。聽聞今日殿下又去了市井中,唉,小人說多了又是多嘴,可殿下千乘之尊,那市井中魚龍混雜,若有歹人混在其中,可如何是好?」
「歹人怕什麼,」元煜不以為意,「歹人孤遇得多了,朔北最大的歹人不就是孤麼。」
周圍宮人忍俊不禁,黃進還要再說,元煜忙道,「宮正之意,孤都知曉,下回定當留心。」說罷,他往旁邊瞅了瞅,忽而道,「夏公子去了何處?」
初華隨著到宮室中安頓下來,暮珠看了她的梳子,「嘖嘖」贊道,「真是好物呢,這玉料這做工,在民間也是一等一的貨色了。」
聽著這話,初華喜滋滋:「那當然,這可是我挑的,八萬錢呢!」說著,她坐到榻上,將著那梳子那在手裡,心情蕩漾地小聲道,「暮珠,你說,朔北王會不會也有些喜歡我?」
「嗯?」暮珠看看她,「你是說,送你玉梳這事?」
初華點點頭。
暮珠摸著下巴想了想,道,「初華,你覺得,八萬錢對於朔北王來說,有多少?」
初華愣了愣,訕然,「不知道,超過兩千錢我就沒數了。」
「你手上的錢,最多時有多少?」
初華回憶了一下:「嗯……最多的一次,拿過五百錢。」
「這麼說吧。」暮珠看著她,「八萬錢對於朔北王而言,大概就是你從這五百錢里,拿出一個銅板。」
「那也不少……」
「掰一半。」
「……」
「又掰一半,再掰一半,一半,再一半。」
「……」
「那不是銅屑都沒多少了……」初華窘然。
「所以啊。」暮珠笑眯眯地摸著她的腦袋,「你要記住,男人花招可多了,他們沒對你明說,就千萬別多想。」
初華聽著這話,有些怔怔。
暮珠安慰道,「你也不必難過,朔北王如今待你確實是好的,且寬心些。」說罷,幫著她把物事都收拾了,說好不容易來一趟,拉著她出去逛。
初華不是第一次走進王宮,但是第一次走進朔北王的宮殿裡,意義非同尋常。
她跟著引路的宮人閒閒走著,四處觀望。據宮人說,朔北王的王宮,年代並不太久遠。它是元煜封王之後,由一處小行宮翻修擴建的,許多地方還是嶄新。興許是元煜不常住這王宮的緣故,除了前殿、寢殿等幾處主要宮室,別處都看著寂寂寥寥,沒什麼人氣。不過看得出來,宮人們對宮殿維護得十分細心,屋檐下一絲蛛網也不見,地面乾乾淨淨,各處庭院裡綠樹成蔭。
「這麼漂亮的宮室卻沒什麼人住,可惜呢。」路過一處落著鎖的宮院是,暮珠道。
隨行的宮人笑道:「是啊,我們宮正也時常這麼說。這些宮室都是先帝命人修建的,預備著讓殿下廣納妃妾,多生子嗣。可惜殿下這麼多年,竟連王妃也不曾娶進來,我等都快擔心死了。」
「是麼。」暮珠意味深長地看了初華一眼,「難道朔北王身邊,竟一個妾侍也沒有?」
初華訕然,卻豎起耳朵。
「這個……小人便不知曉了。」宮人道,「殿下每年住在這宮中,不過就那麼幾日。」
暮珠頷首,想了想,又道,「我見這宮中的宮人,亦都是年長之人。我們中山國的宮中,十幾二十歲的宮人,可到處都是。」
宮人嘆口氣,道,「這也是無法。殿下不常居住此處,宮人除了幹活,也無別的用處。十幾二十歲的女子,誰不想著嫁人,在這宮中沒個盼頭,幹活又不如年長的利索,不如不要。」
暮珠聞得此言,忍俊不禁,又朝初華看一眼。
初華耳根一熱。
他又不是為了我才這樣的……心裡腹誹道,卻不知為何,有些痒痒,低落的心情又漲回了些許。
走得不多時,一個寬大的花園出現在眼前,鳥語陣陣,花卉競放,流水潺潺,好一處朔北江南。
「這是殿下最喜愛的花園,」宮人笑道,「前方過了那水榭,就是殿下的寢宮。」
初華和暮珠都是年輕女子,看到有這兒許多漂亮的花,不禁歡喜。
「我們向朔北王要一些花吧。」暮珠跟她在花叢里逛了一會,笑嘻嘻道,「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呢。你不是帶了那套衣裙來麼?今晚我們關上門在屋子裡守歲,我給你梳個漂亮的頭,挑幾朵花戴上去……」說著,對初華眨眨眼。
初華眼睛發亮:「真的?」
「當然是真的。」暮珠興致勃勃道,「你十七歲了吧,按中山國的規矩,生辰可是要飲酒的,我去弄些酒來。」
「好呀好呀……」初華高興地說,心花怒放。
「好什麼?」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把正在說著話的兩人嚇了一小跳。
元煜正走出廊下,神色悠閒,「什麼事這麼高興,也說與孤聽聽。」
初華看到他,表情僵了僵,忽而又不自在起來。
暮珠瞅瞅她,抿唇一笑,道,「我二人在說些女子的私事,殿下要聽?」
元煜微微揚眉,目光玩味:「哦?是何私事?」
「我們在說這花園裡的花好看,暮珠想采些回去!」初華唯恐暮珠口無遮攔,連忙搶先道。
暮珠無語,暗自白她一眼,這個沒膽量的……
「這有何難,喜歡什麼,採回去便是。」元煜和氣地說,吩咐宮人幫忙採摘。
待得眾人都走開,他轉向初華,低聲說,「孤要去城中的雲來樓,你去麼?」
「雲來樓?」初華訝然。
「雲中城最有名的酒館,樓中菜餚聞名朔北。」
初華聽著這話,也有些饞,卻遲疑道,「可是王宮中不是備了膳麼?」
「孤已經交代下去,不必操心。」元煜看看她,目光意味深長,「不去麼?你可想好了,明日開始,孤歸來之事,必定有許多人知曉,錯過了今日,這等地方便去也別想去了。」
初華聽著這話,雙眸驟然發亮。
元煜藉口到城牆去巡視,仍是那輛長相尋常的馬車,載著二人一路出了宮門。
雲來樓離王宮並不遠,足有三層,生意極好。雖然還未到哺時,店中卻已經人來人往,店家都來不及招呼周全。
元煜貼著那假鬍子,依然沒有什麼人認出來。他帶著初華,逕自到了三樓,此處皆是雅間,比下面清靜不少。店家引著二人進了一間廂房內,元煜與初華隔案坐下,一口氣點了好些菜,十分熟稔,活像個常年光顧的老饕。
「你常來麼?」初華瞅瞅他,好奇地問。
「以前住在雲中城時,常常會來。」元煜親自將碗筷布下,道,「此間菜色極佳,我等若來得晚些,連坐的地方也沒有了。」
初華應一聲,有些意外。從前,她覺得元煜是高高在上的,深藏不露,指點江山,遠離人間煙火。可是今日跟著他逛市井,卻著實讓她大開了眼界。原來,他也會去擠人堆,也會去湊熱鬧看戲,還會為了美食,偷偷地溜出王宮……
心肝不禁又撞將起來,怎麼覺得這朔北王越來越對胃口了呢……
神遊間,店家將菜餚一樣樣地呈上來,將案台擺得滿滿,香氣四溢,引人垂涎。
元煜還要了一壺酒。
「雲中城的酒,入口清醇,乃是佐宴必點之物。」元煜將面前的杯子滿上,道,「但是後勁大,要少喝些。」
他說罷,又往初華的杯子裡倒上一點,放下酒壺,莞爾看著初華,「今日便十七歲了,這酒菜,就算是為你慶生。」
初華怔了怔,望著他,心中忽而被什麼漲滿,一股熱氣漫上了雙頰。
元煜將一杯酒遞給他,初華接過,望著他俊氣的面容,陽光從檐下斜斜照入,他的臉,鬢髮,眉眼帶著笑意……初華忽而覺得那陽光太烈,連忙垂下眼瞼。
心跳得歡快,初華強自按捺著,低頭小心地嘗一口。
那味道十分濃郁,入口,有一點甜。
十七歲啊……那就已經是大人了麼?初華飲下去,飄飄然地想,心中好像灌滿了蜜。
今日的種種,仿佛夢境。
她的十七歲生辰,得到了最好最好的禮物……
太陽在窗外漸漸隱落,天邊彤雲如火。
一名侍從進來,對元煜耳語幾句。
元煜目光凝起,片刻,頷首。
「我去去就來。」他對初華說。
初華愣了愣,問,「你要去何處?」
看著那似乎有些著緊的眼神,元煜心中一動。
「去見一個客人。」他說著,瞥見初華正朝酒壺伸手,道,「那酒少喝些。」
初華訕然,忙收回手。
元煜笑笑,轉身出去。
樓下喧譁的聲音傳來,一陣接一陣,更顯得這樓上清靜。元煜跟著侍從,轉過樓梯,來到一處廂房前。門打開,裡面坐著兩個人,其中一人,相貌與中原人迥異,穿著西域客商的裝束,目光卻藏著幾分不尋常的閃爍。
看到元煜進來,那人面上一喜,連忙伏在地上行禮,聲音低而激動,「次曼拜見朔北王!」
「王子。」元煜看著他,似笑非笑。
元煜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初華繼續吃著,心中狐疑。那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不過,朔北王一樣行蹤詭異,初華並不覺得奇怪。
她吃了兩口烹得酥滑的羊肉,覺得還是要佐著酒才最是美味。
酒……初華瞥向那隻酒壺,心痒痒的,這酒入口不沖,喝多一點,應該也不妨事吧……
元煜談完了事回來,未到門前,想起什麼,吩咐從人,「這些都是貴客,多派些人手看著,務必讓他們平安回去。」
從人應下。
匈奴。元煜目光深深,唇邊彎起一抹隱隱的笑意,未幾,推開門。
一股淡淡的酒氣迎面而來,初華坐在席上,聽到響動,抬起頭來。
看到元煜,她眨了眨眼,只見兩頰緋紅,好像熟透的桃子。
元煜愣了愣,感到不好,連忙看向酒壺。
果不其然,壺中的酒,已經去了大半。
初華張張口,想說什麼,卻打了個嗝。
元煜哭笑不得。
這酒的後勁大,連他都不敢多喝,沒想到一個不留神,這小女子竟幾杯下肚。
她醉成這樣,飯也不能往下吃了。
「去備車。」他對從人吩咐道,說罷,伸手扶初華,「回去吧。」
初華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望著元煜,雙眸亮得出奇,一動不動。
「回去?」她神色茫然,抿抿唇「……你還沒吃。」
元煜無奈地笑,溫聲道,「不吃了。」說著,扶著她的手臂,想走出去。
初華晃了一下,卻望著他,忽而咯咯笑了起來。
「我……」她頓了一下,抓住元煜的衣袖,仰頭望著他,雙眸彎彎,好似含著兩泓清泉,「我是大人了……」
元煜愣了愣,初華卻一直笑,手不肯放開。
「元……元煜。」她輕聲道,笑得臉紅紅的,「我……我是大人了。」
那聲音輕輕的,好似風過銀鈴。
她的笑容純淨,好似初春的一抔白雪,又似艷陽下的花瓣,燦爛的,甜美的,只為他盛放。
元煜……
他怔立在原地,心好像被撞了一下,頃刻間,有什麼忽而迸裂,決堤一般潰去……
夕陽的光漸漸在天邊消匿,馬車奔走在街上,轔轔作響。
元煜坐在車內,未幾,忍不住低頭。
初華躺在他的懷裡,小臉仰著,睡得香甜。
侍從們已經點起了火把,火光從車窗透入,落在初華的臉上,明晦交錯。
她醉得太厲害,剛到了車上,便睡了過去。這車上陳設簡單,沒有軟褥,元煜唯恐車子搖晃,把她磕了,想了想,扶著她坐起,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
可是過沒多久,初華順著他的肩膀軟軟滑下,元煜連忙接住。
軟玉溫香,抱了滿懷。
「唔……」初華發出一聲夢囈,掙扎了一下。
元煜僵住,一動不動。
幸好,她似乎什麼也沒發現,繼續沉睡。
元煜瞅了好一會,心才放下來,看著那毫無防備的臉,心中苦笑。
自己明明是為了她著想,搞得做賊似的。
他腹誹著,卻無法忽視。
她的身體柔軟,也並不太沉。這些,元煜一直都知道。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也沒有以這樣的方式接觸她……感受到那衣料後面的溫軟,元煜覺得自己那張萬年不破的老臉上,竟有些許熱氣。
她的呼吸輕輕起伏,隱隱的,元煜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好像酒一樣,能讓人沉醉。光照落在那小臉上,她的嘴唇泛著一層水光,也許是剩下的酒液,讓人忍不住想嘗一嘗,到底是什麼味道……
正心亂,忽然初華又動了一下,似乎在尋找舒服的位置。她的臉在元煜的胸膛上蹭了蹭,而她的手,落在了他腿上。
壓抑的血氣,登時再也無法困住,元煜感覺到了身體的變化,目光灼灼……
馬車穿過宮門,暮珠和宮人們早已等候在那裡。
待得馬車停下,宮人將車簾挑開,暮珠連忙上前,卻見元煜將初華抱了出來,不禁訝然。
「取步攆來。」他吩咐道,聲音低低,「她醉了。」
暮珠連忙答應,讓人去取步攆。
元煜將初華放在步攆上,看看她,神色溫和,卻有一絲不定。發現暮珠瞅著自己,他收回目光,轉而吩咐宮人去備醒酒湯。
這時,黃進走出來,向元煜一禮,微笑道,「殿下,有客人來了。」
客人?
元煜抬頭望去,卻見台階上走來一抹身影。
「表兄,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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