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將軍的福,這一頓晚餐,每個人都吃到了鮮美的魚湯。
兩名軍士在篝火邊摔角,眾人圍著鼓譟叫好,元煜坐在席上,一邊看著,一邊小口地喝著湯。
「喵。」一個細細的聲音傳來,元煜低頭,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他看看將軍,將碗裡的一塊魚肉放在它面前,將軍低頭,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饞。」初華走過來,說罷,卻看向元煜,小臉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有事麼?坐。」元煜往旁邊挪了挪,讓出一塊茵席。
初華猶豫了片刻,坐了下去。
她看看元煜,拿出那隻盛著核桃餅的荷葉包,遞給他。
裡面的核桃餅還有兩塊,元煜看了看,挑眉。
「你今日故意讓我的,」初華說,「心意我受了,吃了一塊,剩下的還你。」
元煜有些哭笑不得。偏偏這人的神氣頗為理直氣壯,仿佛她做了十分正確的事。
「你好像不單為此事。」元煜道。
初華道:「還有一事,你今日說的那話,我考慮了一番,還是覺得不願意。祖父的遺訓,我不能破。」
「隨你。」元煜並無不快。
初華放下心來,想了想,道,「還有,謝謝你今日捉的魚。」說罷,站起來,轉身就要走。
「站住。」元煜出聲道。
初華回頭,卻見元煜讓從人把那荷葉包塞回給她。
「贏了便是贏了,沒什麼讓不讓。」元煜淡淡道,「孤不愛吃這些餅啊糖的,你拿走。」
初華張張口:「可……」
元煜卻不聽她羅嗦,將目光投向那摔角的二人。
初華知道再推便矯情了,只得將荷葉包接過,轉身走開。
元煜手裡端著湯碗,卻覺得沒了喝下去的心思。過了會,再朝旁邊看去,初華早沒了影子。
「喵。」將軍站在幾根魚骨頭面前,望著他,舔舔嘴。
隊伍一路向,緊走了幾日,武威的鄉野終於在望。
還未入城,郡守周騰與中尉姜林,已經領著一干屬官在道旁迎接。
「拜見殿下。」周騰四五十歲年紀,行禮說話,畢恭畢敬。
「周郡守。」元煜微笑,與眾人見了禮,領著人馬入城。
武威地處西北,近年來,羯人崛起,垂涎武威富庶,多次侵擾。武威的郡兵只有五萬,力量不足,去年,元煜從朔北軍中分出五萬駐守武威,幫助郡守抵禦外侵。
周郡守十分熱情,特地騰出了自家的半邊屋宅,想招待元煜住進去。
元煜謝絕,只說自己是來巡視防務的,當日便住到了朔北軍的營中。
初華對於住哪裡,一點興趣也沒有。何叔一家人住在武威城外十里的村莊裡,才落腳,她就迫不及待地對元煜說,她要去看何叔。
元煜沒有攔著,但是初華迫不及待騎上馬的時候,卻發現元煜也上了馬。
「你為何跟著我?」她忍不住問。
「跟你一起去看何叔,」元煜悠然反問,「不行麼?」
「你又不認識他們。」
「你認識就好了。」
「你……」初華瞪著他,還要再說話,元煜卻已經打馬先走了。
田彬跟著後面,朝初華擠擠眼,「殿下是要去那邊巡視兵營。」
初華將信將疑,只得策馬,跟上前去。
武威原野青翠,土地肥沃。時值夏日,田野中綠油油的,莊稼已經開始結穗。野地里,時而能見到羊群和牛群在吃草,牧人高聲唱著歌,蒼涼而悠長。
何叔住的村子就在一道小河邊,見幾十人馬來到,村人們都露出好奇的神色,待得看清了初華,人們高興起來,喊著她的名字。初華許久不曾見到他們,快樂地一個個打招呼,從包袱里拿出買來的各種小吃,分給孩童。
早有人告知了何叔一家,眾人聽說初華回來,大吃一驚,連忙到村口去看。
「何叔!」初華看到那個頭髮花白的胡茬臉漢子,登時又高興又激動,奔上前去。
何叔見到她,亦是老淚縱橫,將她左看右看。
夏琨的百戲班共有十幾人,跟著何叔留在村裡的只有四人,都是看著初華長大的。其中,也有陳紹。
他跟在何叔後面,臉膛笑得發紅。
「你這孩子,教我等好生擔心!」何叔忍不住責備,「你說要出去跟著別的戲班,何叔不攔你,可怎又跑去報仇?前些日子兵荒馬亂的,我等還要出去尋你,不料你又來了信,說在中山國找到了個什麼兄長。」
初華訕然,擦擦眼角的淚水,笑著道,「何叔,這是真的,我找到親人了,中山王就是我的兄長。」
何叔還想說什麼,忽然看到不遠處的元煜等人,愣了愣。
「那是誰?」他問。
初華這才想起來,忙道,「何叔,這是朔北王。」說罷,有些不情願地承認道,「他幫了我許多忙,此番來武威,也是他帶我來的。」
「朔北王?」何叔的目光定了定,登時露出笑容,迎上去,向元煜深深一禮,「未及遠迎,原來竟是恩公!」
恩公?
元煜怔了怔。
初華眨眨眼,她記得,方才沒說朔北王救過自己啊……
「初華不記得了?」何叔笑呵呵,「你十歲的時候,我等曾去五原,遭遇流寇,幸好朔北王領兵經過。初華,那時朔北王還親自救了你啊!」
氣氛變得有些不對。
論親近,論感情,初華都自信自己才是那個被眾星捧月般對待的人。多艱難啊,她外出報仇,走了整整一年,大家牽腸掛肚,如今好不容易回來……
可這世上,還有物以稀為貴一說。
武威民風彪悍,崇英尚武,在何叔和村人們的眼中,大名鼎鼎的朔北王顯然比初華要稀罕多了。
當晚,何叔殺牛宰羊,款待初華和元煜一行。
村人們聽說朔北王來了,爭先恐後地來圍觀。結果,除了主人和貴客,不請自來的客人也坐了幾十席,村宴似的,案台一路連著出了大門,擺到田裡去了。鄉人淳樸,湊熱鬧也不空手,這家捉幾隻雞,那家帶兩頭羊,不出材料的便出人力,何叔家裡里外外忙個不停,一家子笑呵呵的,不亦樂乎。
初華要去幫忙,卻被勒令坐下。
「我等都是粗人,不會說話,你與朔北王熟,陪著他,免得冷落了客人。」何處語重心長地說。
初華嘴角抽了抽,瞥瞥元煜,恰好,他也看了過來。
初華只得坐回去。
「何叔是管事,誰幹什麼,接什麼活,都有他決定。」閒來無事,初華向元煜介紹著自己的家人,「陳紹拿手的是爬竿和鑽火,也能演大變活人。」
元煜頷首,看向一個單手舉著死豬路過的巨漢,問,「那位呢?」
「那是阿堵,是個大力士,能舉起千斤大石,還能把兩百斤的大錘扔到房頂上。」
元煜又看向在案板前那砍肉砍得利索的,「那位留著小鬍子的?」
「那是吳六,我等都叫他老吳,玩得一手好飛刀。」
元煜不禁莞爾,初華說得不差,這些人,果真箇個身懷絕技。
「你可別想拉他們入伙。」初華瞅著他的神色,趕緊道,「他們自在慣了,是不會跟你走的。」
元煜看她一眼,淡淡道,「孤何時說過要他們,且朔北軍乃是正經的軍隊,叫參軍,不叫入伙,說得跟做賊似的。」
初華撇過頭去,不跟她理論。
席間,不時有村人來向元煜敬酒,就連侍從們也成了賓客,面前擺上了大碗的酒肉。元煜沒有阻攔,讓他們入鄉隨俗,只吩咐飲酒不得超過兩碗。
孩童們都喜歡初華,嘰嘰喳喳地擁過來,要跟她去玩捉迷藏。
初華樂得擺脫掉元煜,滿口答應,毫無愧疚地將元煜留在了席上。
元煜沒反對,和氣地與村人交談飲酒。
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村人推出來,向元煜敬酒。老者滿面紅光,對元煜說起眾人如何久仰大名,如何對他保護武威心存感激。
元煜謙虛地與老者說著話,心中卻想起方才何叔的話,仍覺得詫異。
他在五原,追擊流寇之類的事,多得數都數不過來,至於救了誰,那也是八歲到八十歲無論男女老幼都有的。他還曾經在五原救過夏初華麼?他自己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不過麼……元煜唇角微勾,此事雖意想不到,對他卻是有些好處。
宴席十分熱鬧,何叔等人一碗一碗地向元煜敬酒。
元煜並不推辭,一碗接一碗下肚,不但未見紅臉,反而目光愈發淬利。
暮色降臨之時,元煜向何叔道謝,起身道別。
「我……我想住兩日。」初華向元煜提出來,明明理直氣壯,可見著元煜目光亮亮地盯著自己,心中一凜,說得有些不利索。
元煜將她看了一會,點點頭,道,「兩日。」說罷,朝車駕走去。
田彬走過來,對她嘻嘻一笑,道,「殿下醉了。」
「醉了?」初華訝然,望望元煜,只見他行走如常,毫無異狀,「可……」
「殿下的本事就是那麼大,他要走路搖搖擺擺,那可定是裝醉。」田彬說著,從腰上解下一隻錢袋來,遞給初華,「這些錢財,還請公子分與村人。」
初華訝然,打開看了看,只見裡面金燦燦的,可有好幾兩金子。她忙推回去,「不可……」
但田彬卻不肯,理所當然地說,「這是殿下吩咐的。村人為招待我等破費了許多,不占民人毫釐,乃是朔北軍的規矩,殿下也不能例外。」
初華看他義正辭嚴,猶豫了一下,只好收下來。
果不其然,當初華將金子交給何叔的時候,被他埋怨了好一陣。說完之後,卻又感慨萬千,對朔北王儘是溢美之詞。金子分下去,村人們亦是高興,交口稱讚。
忙碌一番,待得終於閒下來,初華與眾人圍坐敘話,說起此番在外面遇到的事,滔滔不絕。
最讓眾人興奮的,是初華殺了齊王,並且找到了親生的兄長。
「中山王呢!」阿堵睜大眼睛,「乖乖,那得有多少房子,多少地!」
眾人笑起來。
陳紹說:「中山王和初華長得可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吳六嗤他,「你怎麼知曉,你見過?」
陳紹一哂,這才想起初華假扮中山王去京城的事,他們是不知道的,忙說,「初華說了,她和中山王是孿生的,當然像了!」
「你那兄長叫睿華?」吳六轉而問初華,「如何?對你好麼?」
「好,可好了!」初華自豪地說,「他把祖父放到了祠堂里供奉,還說,若是你們願意,可以住到中山國去享福。」
「哦哦!」眾人眼睛放光。
初華又將睿華如何奪回中山國的事,添油加醋說了一遍,重點描述睿華如何英勇無畏如何萬民所向,眾人更是欷歔。
何叔在一旁聽著,面帶笑容。
「初華,」聽她說完之後,何叔道,「方才你說那雷火罐,朔北王先前也跟我提過。他說,你的幻術,他十分看重?」
初華道,「正是。」說罷,狐疑地瞅著何叔,「殿下還與您說這些?」
「他千里迢迢送你過來,何叔總要問一問為何。」何叔莞爾,道,「他還說,你打算過兩個月便離開?」
「嗯。」初華道,「睿華在中山國,我要去幫他。」
何叔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道,「初華,殿下說,他覺得你的本事大有可為,貿然離開,實為可惜。」
初華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
什麼巡視兵營,什麼不占毫釐。心中冷哼,原來是走的這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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