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播種
「陳馳呀,你晚上回家,還要照顧你爸爸嗎?」
「嗯,呼呼呼呼————.」
「那你在家裡,平時也要干農活嗎?」
「嗯,呼呼呼呼——.」
陳馳埋頭猛扒飯,陸老師坐在邊上,一隻手撐著臉歪著頭看著,眼裡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自打知道陳馳家的情況後,這兩天每每看著陳馳在食堂里狼吞虎咽的樣子,
她心裡都不由得感覺發堵。看看這孩子,真是太慘了,都給他餓成什麼樣了?在別家八歲小孩都還在爸媽懷裡撒嬌的年紀,陳馳卻要一邊讀書,一邊還擔負起照顧全家的重任。
想想他那個癱瘓的爸,想想他那個在校長口中毫無素質的奶奶。
陳馳這孩子,他才八歲啊!
就要面臨這麼苦難的人生!
而就在這樣困難的環境下,這孩子卻硬生生地挺過來了。不但堅韌不拔,而且成績優異。聽葉老師說,陳馳不到兩天就學完了一年級的全部數學課。今天早上葉老師給他拿了張一年級下冊的數學期末卷,陳馳半個小時就做完了,又拿了滿分。
還有她的語文課也是。
她這邊拼音都還沒教完,陳馳居然就已經自學成才,能在作業本上用拼音寫長句了。
雖然寫得都是一些不堪入目的罵人髒話,比方「liujiaolian這個老goubi,
zhang著自己tui長,跟我打後chang沖吊,我早晚踏馬一拍無di反手大hu圈,把他拉得gui下來跟我ke頭qiurao叫爸爸」一一陸老師平時不打球,其實也不懂陳馳這些專業行話是什麼意思,可這孩子過得那麼苦,家裡又沒人教,柳教練還那麼不要臉,罵兩句又怎麼了?
這不正顯得這孩子純粹樸實、天真無邪又光明磊落嗎?
都是好品德啊!
陸老師眼晴一眨一眨,看著陳馳風捲殘雲,腮幫子動個不停。
可即便吃相這麼勇猛,但側臉還是好看的。
尤其是那雙桃花眼,看著就讓人覺得舒服。
就試問這麼懂事、能幹、聰明、悽慘又長得不賴的八歲小寶寶,哪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姑娘瞧見,能忍住不母愛泛濫,把他摟進懷裡狠狠摸兩把?
「這個雞腿老師吃不下了—————」陸老師看著陳馳吃飯,都覺得飽了。
她把自己盤子裡的菜往陳馳的餐盤裡夾。
陳馳嗯嗯敷衍地點著頭,注意力卻全在飯上。他一手托著第二碗冒尖的飯,
一手盯著餐盤裡的菜,大口大口地呼呼狂炫的同時,腦子裡也在飛速計算著剩下的菜,還夠配幾碗飯。
食堂的飯實在太好吃了!他這幾天除了腦滿子想著讓柳教練跪下叫爸爸之外,每天來學校的最大動力,就是中午和晚上這兩頓飯。畢竟有一說一,讀書有雞毛的意思,每天跟一群傻子坐在教室里,呀呀呀呀地反覆讀那些看兩遍就能背下來的課文,顯得自己智力低下似的。
陳馳是真不想和班上的那些小朋友一起混日子了,也就陸老師還行,跟她說話不累,很有效率。而且還每天吃飯都送他雞腿,這就是陳大虎每天聽的那些戲裡仙女啊!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食堂打菜的人太畜生,每次留一勺肉都要抖下去兩塊,我抖你媽抖!老子有飯卡的,你敢不敢像給李長征打菜那樣,也給我打冒尖?
陳馳一想到這就覺得很氣憤,一氣憤就突然冷不丁嘻住。
「鳴!」
他臉色一變,趕緊拿起手邊的湯碗,幾大口灌下去,強行疏通食管。
等陸老師反應過來,陳馳又已經低下頭去,繼續扒飯了。
「你慢點啊,又沒人跟你搶———·
陸老師輕拍陳馳的後背。
邊上幾桌的住校生直勾勾地看著,互相嘀嘀咕咕。
「真能吃啊,一頓飯能頂我兩天了都。」
「是法球隊轉學來的那個一年級吧?前幾天不是聽說他死了嗎?」
「對啊,不是說前兩個月就淹死了嗎?」
「你傻逼嗎?前兩個月就淹死,這個月怎麼轉學來的?明明是前幾天說他打了教育局的領導,連夜就槍斃了。」
「你踏馬才傻逼!打一下就要被槍斃,哪有那麼誇張啊,你以為是局長是部長啊?」五六年級的小孩子們,年紀半大不大,對社會也半懂不懂。議論起來顛三倒四,毫無章法。
不過這兩天陳馳莫名其妙被死亡的次數確實不少,謠言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長出來的,搞得李長征都每天要去陳馳班裡看陸老師兩回,生怕陳馳真被這群小孩給咒沒了。
陳馳這邊一通狂卷,沒一會兒吃完第二碗,又立馬端著空碗,要去打第三碗。陸老師看得心驚肉跳,忙拉住他勸道:「別吃了吧,晚上要鬧肚子的。」
「不會的,你別管,我心裡有數!」陳馳一把揮開陸老師的手,今天可是星期五,吃完這頓,星期六和星期天學校都不開門,今晚不多吃點,難道要留著肚子給家裡的鹹菜嗎?
沒看到我盤子裡還故意剩了那麼多肉汁?
懂不懂什麼叫世界名菜肉湯拌飯?
陳馳給陸老師甩完臉子,頭也不回就大步走到飯桶前,再給自己添了一大碗。不過考慮到確實已經八分飽了,保險起見,這碗就沒有塞到冒尖。然後回到桌前,把菜盤子裡的湯湯水水全倒進碗裡,再拿筷子拌了拌,就又呼呼地大口吃起來。
「吃慢點啊———」
陸老師全然不在乎陳馳這暴脾氣,反倒看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陳馳卻沒工夫跟她搭戲。
他連著扒三大口、四大口飯,再往嘴裡塞一點精準預留的一小口紅燒肉,等吃得快差不多了,再一陸老師盤子裡還剩一堆菜,立馬不要臉地問道,「陸老師,你還要嗎?」
「我———.」
「不要就給我了啊。」陸老師話沒說出口,陳馳就已經拿過她的餐盤,把餐盤裡剩下的菜全掃進了自己碗裡,三下五除二,就吃了個乾乾淨淨。
不到二十分鐘,一頓晚飯,足足三四斤的飯菜強行下了肚。陳馳撐得眼前微微發黑,好一陣恍惚後,才打出一個飽隔。嘿嘿一笑,滿足得不要不要。
「走了。」陳馳麻利起身,一抹嘴就走。
陸老師忙站起來,跟他一起離開食堂。
食堂里不少男老師伸長脖子看著陸老師遠去的背影。
屋外頭,陳馳和陸老師對話的聲音,漸行漸遠。
「食堂的飯有這麼好吃嗎?」
「好吃啊!不過校長是不是剋扣了?」
「怎麼會?」
「怎麼不會!一個月上學二十天,一天兩頓飯,飯卡應該有四十個空格的啊,現在怎麼只有三十個空?那差的十頓飯,我去找誰要啊?」
「也不是每頓飯都要在學校吃吧——」
「放屁!我交了學費的,學校就該管飯!」
「你不要說粗話嘛—」
「好!那我重新說!我交了學費的,學校就該管飯!」
陸老師一路把陳馳送回教室,陳馳回家照例只拿了法杖,不拿書包。可陸老師也沒管。反正就是寵。兩個人一起離開學校,走出校門後,路過學校附近的教工宿舍,陸老師才和陳馳分別。等看著陳馳走遠了,她才輕輕一嘆,轉身回了住處。
陳馳不緊不慢,在落日的餘暉下,步行回家。一路上想著該怎麼才能讓柳教練叫爸爸,將近四十分鐘的路程,等走到英雄村時,天色已然黑透。
「奶~!」走進家門,陳馳喊了一聲。
漆黑的屋裡頭,王翠花摸著黑走出來,連燈都捨不得開,問道:「吃了嗎?
「吃了。」陳馳放下背在身後的法杖。
王翠花便馬上拉著他坐下來,說道:「明天別出門啊,要下地了,你先把地里的事幹完了再出去。」
陳馳想了想,哦了一聲。
周六法球隊是有訓練的。
不過他暫時沒想出打敗柳教練的辦法,練不練也就無所謂。最關鍵是學校食堂星期六不開伙,連飯都沒有,那還去個媽?而且播種的時間,錯過了就影響收成了。
見陳馳答應得這麼爽快,王翠花自然也就很高興。
她咧咧嘴,又說:「你這幾天在學校里挺乖的啊,都沒有先生來告狀了。」
陳馳立馬翻白眼道:「來告狀的都是他們自己腦子有病,跟我有什麼關係?」
「胡說!學校的先生還會冤枉你嗎?你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啊?」
「哇,奶,你這麼說,就沒良心啊。」
「放屁!你們學校是不是給你發了五十塊錢?你是不是把錢吞了,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前天就聽幾個小孩子,從我們家門前走過去的時候說起來了!」
「誰家的?哪個小孩!?睜眼說瞎話,我弄死他!」
陳馳跳起來就要殺人滅口。
王翠花知道陳馳向來說到做到,趕緊拉住這小混球,連聲說道:「算了,算了,沒有就沒有吧!我又沒讓你把錢給我!」
「本來就沒有!」陳馳摸著兜里的錢,夜色之下,滿臉正氣凜然。
王翠花忍不住嘴裡嘀咕,「要是你爸以前能有你一半鬼頭鬼腦,都不會弄成現在這個樣。」
陳馳得意地哼哼兩聲。
「行了,行了,你晚上吃過了就好,也省得我再給你做飯。多省個兩口下來,明天讓你爸多吃點。」王翠花站起來,說著就回了自己屋。
陳馳獨自在門口坐著發了會兒呆,關上房門,上了二樓。
沒一會兒,隔壁村委會一樓的一亮。
廖村長的周末牌局又開始。陳馳在樓上靜靜聽著,一邊抹黑顛著球。隔壁樓下,時不時地發出一陣驚呼,或者幾聲笑罵,在百無聊賴的夜裡,陳馳安安心心、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
次日清晨,七點不到,陳馳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
今天的氣溫似乎是稍稍降了一點。
他搓了搓身上的雞皮,跑下樓刷牙洗臉,然後就抓緊生火做飯,王翠花則從黃泥屋沒人住的側邊房裡,拿出來一小袋捆得緊緊的種子,催促陳馳道:「今天要抓緊啊,我聽人說了,就這兩天天氣最好,有大太陽,再後面幾天,不是陰天就是下小雨。」
「嗯.」
陳馳平平淡淡應著。
不多時,鍋里就咕嚕咕嚕的。
灶台下的猛火,很快就把稀飯煮好了。
祖孫倆抓緊吃過早飯,王翠花忙著照顧陳向東的屎尿,陳馳就只能先自己一個人,拖著挖土開溝用的木樓,獨自先下了地。
他下地的時候,隔壁的一片田裡,也已經忙活起來。
這就是陳馳家干農活的經驗。
因為王翠花不識字,陳大虎也沒什麼文化。
每年哪天播種、哪天收割,乃至期間幾次施肥的時間,都是跟著別人家一起忙活。
反正主打一個有田一起種。
如果絕收了,那就要死一起死。
做人做事都非常合群。
不過前些日子,陳馳家的大部分田地,已經租給了村委會,連老黃牛都租出去了一一王翠花說自己干不動了,這下不用幹活還能旱澇保收地收租,日子簡直不要太好。
自己家裡只剩下兩畝地,則是用來以防萬一。
而這兩畝地的任務,自然大部分,也就應該落在已經「長大成人」的陳馳身上。
陳馳哼哼,把死沉死沉的木鏤拖到地里。這開溝挖土用的東西,本來是掛在牛身上使用。牛在前面拖,人在後面控制方向,但如今老黃牛已經成了別人家的打工牛,陳馳感覺兩畝地也沒什麼挑戰性,便索性以身入局,直接就把繩套自己身上了。
剛施過肥一周左右的地里,在此刻清晨霧靄時分,散發出混合了草木灰氣味的農家香,陳馳聞著這股沖頭的味道,慢慢地證著地往前走。
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回頭看看地溝歪沒歪,一邊還得仔仔細細,把剛從地里長出的雜草連根挖起,這樣才能保證這些雜草,能被待會兒出來的大太陽徹底曬死。
雜草就不會跟種子搶營養了。
兩畝麥地,陳馳就這麼細緻地,一口氣從早上7點多,一直挖到將近10點。等他好不容易挖好溝,除了草,隔壁田裡,其他那些人早就收工了。
「你麻辣隔壁的,人踏馬還是不能跟牛比啊,還是牛更牛逼———」
他說著繞口令,豆大的汗從臉上往地里滴。
彎了幾個小時的腰,也終於能舒展開來。
他坤了坤骼膊腿腳,嘴裡渴得要死,然後轉頭朝著家的方向一看。遠遠的,
就看到大太陽底下,一個畫風和麥田很不搭的文藝身影,正裙擺飄飄地站在田邊。
半個多小時前,陸老師就到了。
她沉默而硬咽地,靜靜看著陳馳在地里幹活。
眼眶早已泛紅。
陳馳套在自己身上的那個笨重的農具,她連名字都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