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校長殺手

  傍晚落日,英雄村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都開始生火做飯。

  李長征的校長專車緩緩駛入寧謐的小村莊時,恰好一陣晚風微盪,將瀰漫在空氣中的柴火煙氣吹進車廂的同時,也帶進來一股濃郁沖頭的氣味。

  異常的提神醒腦。

  李長征胃裡一抽,差點就要吐出來。

  但不怪他。

  陳馳家門前的這片田野上,今天下午剛剛施過底肥。

  下個星期,麥子就要播種了。

  「前面,再前面一點就到了。」陳馳對農家肥的氣味毫無不適,畢竟他家用的肥料,就直接放在屋後,自打颱風過後,已經漚了一個多月了。陳馳每天吃飯聞著這股味兒,睡覺也聞著這股味兒。別說聞久了之後,吃飯聞不到這氣味,他甚至都覺得缺點意思。

  只是李長征卻有點等不及,他嘴裡喊著停車。

  開車的司機把油一收,下一秒,養尊處優的李校長就從車裡沖了出來,背對著陳馳家隔壁的村委大樓,面朝田埂一張嘴,就吐出一大口酸水來。

  「暈車就不要坐車來嘛,非要裝面子。」

  陳馳顯然是無法理解李長征對米田共產生的生理反應的,他學著偶爾隔著牆從陳飛家電視裡聽來的電視劇台詞吐槽,口音都故意模仿TVB的國語配音。

  李長征噁心得夠嗆,氣呼呼地轉頭看陳馳一眼。

  開車的司機則趕忙從車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瓶蓋遞上去。李長征拿過水,往嘴裡灌上一口,漱漱口吐掉。然後又喝了兩口,壓住胃酸,這才緩過來一些。

  「我有十幾年沒見人在路邊澆大糞了,你們村這個農業模式,夠天然的啊。」李長征把水瓶交回到司機手裡,喘著粗氣,眼角還帶著點淚花,對陳馳說道。

  陳馳聽不懂他拽文,只是說道:「不澆大糞,麥子怎麼長得好啊?」

  李長征搖搖頭,稍稍適應了空氣里的氣味,然後環視四周。這四面八方,除了眼前的一大片稻田外,就只有身後的一座三層小樓和一間黃泥老屋。

  三層小樓的門邊,赫然在目是掛著英雄村村委會的牌子的。而隔壁那間黑咕隆咚、年久失修、看起來分分鐘要倒塌的,估計應該就是村委會拿來放雜物之類的庫房。

  李長征看著不遠處的田裡,還有個精瘦的身影,正拿著糞勺在往土裡潑肥水。他生怕那老女人把養料濺到他的衣服上,不由得微微向後一退,以防不測。

  如是這麼看了一圈,他終於問陳馳問:「你家在哪兒啊?」

  「就這裡啊。」陳馳轉身一指黃泥老屋。

  「這裡?」李長征頓時眉頭一皺,眼神震驚。

  而正在稻田裡忙活的王翠花,此刻也終於發現了站在田邊的三個人。

  「阿馳啊!」

  她大喊著,挑起糞桶,就趕忙快步走上來,熱情地問道,「你又帶誰過來了啊?」

  陳馳隔著老遠大喊回答:「我們校長,來找你的!」

  「啊?怎麼又來了?」王翠花臉上的笑容直接一收,轉而怒吼,「你個棺材兒!你又往你們老師抽屜里扔什麼東西了?!」

  「放屁!不是我扔的!我根本沒扔!」陳馳矢口否認,嘴硬到底。

  「你放屁!你不幹壞事,校長又來找我幹嘛?!」王翠花破口大罵,氣沖沖走過來,憤憤然把糞桶往田邊的馬路上重重一放。

  桶里瞬間嘩啦一聲,剩下的小半桶肥水,就跟浪花似的跳躍起來。

  我草!!

  李長征和司機他倆,差點心臟都驟停了。

  兩個人腳步慌亂,瞬間逃命般向後退出去五六米。

  王翠花一邊從田裡爬上來,沒好氣地大聲問李長征:「我家阿馳又怎麼了?還開車送他過來……他該不會在學校里殺人了吧?」

  「奶,你亂說什麼啊?誰敢動我啊,值得我去殺他?」

  「那可不好說!你個棺材兒,整天動不動拿鐮刀的……」

  祖孫倆站在田邊,旁若無人地說著令人膽寒的對話。

  李長征聽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踏馬的……

  你奶奶話里的重點,是有沒有人敢動你嗎?

  重點是殺人好不好!

  「陳馳……陳馳家長!不是,沒那回事!」

  李長征鍛鍊了很多年的口才,在這一刻居然好像派不上用場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王翠花,哭笑不得解釋,「陳馳奶奶,你先聽我說啊,陳馳沒事,他在學校很好。那個……我是中心小學的校長,現在還不是陳馳的校長,我今天來是想……」

  「不是他的校長,你來找我幹什麼?」

  王翠花立馬打斷,並對李長征露出很煩躁的神情。

  李長征急忙說:「我是來跟你說陳馳轉學的事情的。陳馳他明天要轉學到我們中心小學,就是鄉一小,我們需要來找你簽個字,確認一下他轉學的事情。」

  王翠花不由得迷糊了,「好端端的,轉什麼學校啊?阿馳,你被學校開除了嗎?」

  「放屁!我是球打得好,他們一小想找我去給他們打比賽!」

  「那你不是要兩頭跑了?兩個學校一起上啊?」

  王翠花沒讀過書,完全搞不清狀況。

  李長征只能耐著性子解釋:「老大姐,不是這個意思。陳馳以後也不用兩頭跑,就安安心心,一直留在我們學校上課就行了。就是換了個地方上學,沒別的。」

  「那……那原來的?」王翠花腦子還是轉不過彎。

  陳馳說道:「奶,就是搬家了,原來的房子不要了,搬去別的地方住了。就跟我二叔家一樣,搬去哪裡都是住嘛,就是地方不一樣了,別的沒有變化。」

  「哦!」

  王翠花好像恍然大悟,又突然望向李長征,「那老房子賣掉的錢呢?」

  「什麼錢?」李長征一愣。

  陳馳接著給他翻譯,「我奶的意思是,我從三小搬去你們學校,你們給不給錢啊?」

  「錢?給什麼錢?」李長征人都傻了。

  「就是……獎學金嘛!」王翠花終於抓到了重點。

  李長征有點懵逼,「什麼獎學金?」

  王翠花立馬露出嫌棄的嘴臉,搖頭道:「那獎學金都不給,阿馳去你們學校幹什麼?我們阿馳在自己學校,每年都能拿兩千的,他們那個校長,差點還把這個錢給貪污了。吶,就在這裡,跟我們村裡的人打麻將的時候被我聽到,不然那兩千塊就讓他給獨吞了!」

  這什麼跟什麼啊……

  李長征完全聽不懂。

  王翠花見李長征如此不上道,臉就更不好看。

  「唉,算了算了,你們這些當領導的,看來也就這樣。一個兩個,連小孩子的錢都要占,你要跟我裝傻,我一個種田的,也拿你沒有辦法。阿馳,回家了,回家了,我們飯吃了。」她把糞桶挑起來,徑直就往屋裡走。

  李長征站在原地,發呆幾秒,然後趕緊追上去,「誒!陳馳奶奶!老大姐!不是啊!我沒有跟你裝傻啊!」他追進黑漆漆的黃泥土屋,焦急地喊,「你先給我把字簽了啊!」

  「你別急,慢慢說嘛。」

  陳馳一臉的淡定,把屋裡的燈泡電線一拉。

  暗淡橘黃的微光亮起,李長征也終於看清了屋內破敗的陳設。

  屋子陳舊的黃泥牆,有些地方已經露出了填充牆壁的乾草。空蕩蕩的前屋裡,沒有幾件像樣的家具,除了一張吃飯用的八仙桌,就只有兩條長凳,一條矮板凳,和一個竹編的老躺椅。唯一帶電的,就是此時懸掛在門梁下,那個光線嚴重不足並且還不停微微閃爍的燈泡。

  李長征看得有點傻眼。

  司機也愣在門口,略有點震驚。

  青蓮鄉還有不少生活困難的家庭,這個情況他們一直都是知道的。

  中心小學自己身邊,每年就要收不少的困難學生。

  但有一說一,窮成陳馳家這樣的,也真的是挺少見。

  「嗷嗷~!嗷!」

  可能是因為聽到前屋的動靜,屋後的那個房間裡,這時又傳出幾聲怪叫。

  李長征聞言,奇怪地看看陳馳,問道:「怎麼了?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我爸啊,你來!」陳馳領著李長征,徑直往後面去。

  李長征和司機跟著他,穿過漆黑的過道,走進陳向東的房間。

  剛一到門口,李長征的鼻子就又崩潰了。

  房間裡一股刺鼻的臭味,熏得他根本邁不進去。

  正在屋後外面收拾糞桶的王翠花,這時也不耐煩地喊起來:「哎呀!一天到晚!專門挑我忙的時候拉!阿馳!你爸又拉了,你收拾一下!」

  「哦。」陳馳淡淡應了一聲,放下書包和法杖,然後摸著黑走到陳向東床邊。接著把被子一掀開,李長征剎那間就差點原地去世。

  他急忙原路飛奔出去,轉頭之前看到的一幕,正是陳馳徒手抓屎的壯舉……

  ……

  「噦~~~」

  十幾分鐘後,李長征臉色鐵青地坐在門口,再也不敢進屋了。

  然後司機從樓上參觀完下來,小聲對李長征說道:「校長,這家也太慘了啊。這小孩連張床都沒有,睡覺的床是用門板鋪的,底下就墊了點稻草……」

  「呼……」

  李長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一言不發地沉默了幾秒後,慢慢站起來,對司機道,「你把陳馳他奶奶叫出來吧,我跟她說幾句話。」

  司機馬上跑進屋,把在廚房裡忙活的王翠花喊了出來。

  王翠花不高興道:「怎麼還沒走啊,我可沒做你的飯啊,我家自己都不夠吃的。」

  「不用,我一會兒自己回去吃。」李長征稍稍收拾了一下表情,問王翠花道,「老大姐,你說的那個獎學金,三小給了孩子多少?」

  「兩千啊!」王翠花道,「一年兩千!一分都不能少!」

  「那行。」李長征點點頭,「我也給孩子兩千,不過這筆錢,不能現在就給你。我要等陳馳先幫我們學校,拿下全縣比賽的前兩名,打到市里後,再把錢給你們。」

  「那你這……空口白話的!」王翠花明顯不愛聽李長征畫大餅,又說,「再說等打到市里去,我家阿馳那不得又轉學去市里了啊?那我家裡這麼多事,誰來幫我弄?」

  「這……不會的啊!」李長征真是有點受不了這個老太婆的胡攪蠻纏,要不是陳馳在比賽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早就扭頭走了。可現在他也只能忍著,苦口婆心,好聲好氣地解釋,「老大姐,陳馳就是轉學來我們學校當學生,比賽只是順便的。他打完比賽,也還是在我們學校上學。肯定不會再轉了,他要是再轉學,你讓我天打雷劈……」

  轟隆~~~!

  話音落下,屋外一陣悶雷。

  陳馳兩隻手甩著水從屋內走出來,用很懷疑的目光望向李長征。

  王翠花更是直接尖叫:「你看!你看!老天爺都不信你!我不會讓阿馳轉校的!他走了,我怎麼辦啊?他爸怎麼辦啊?你想讓我一個老太婆活活累死嗎?!」

  李長征人都要瘋了。

  這你麻痹的破雷,早不打晚不打,就等著他發毒誓的時候顯靈是吧?

  「老大姐,你不要這麼不講道理……」

  「放你媽的屁!誰不講道理?你誰說不講道理!」

  「奶,飯要糊了!」

  「你麻辣隔壁的!跟你說話,把……」

  王翠花破口大罵,趕忙往廚房跑。

  李長征摸著心口,很一有種想死又死不了的憋悶感,他抬手看看時間,咬牙切齒地跟了進去,「大姐!老大姐!我給!我給!我現在就給,這總行了吧!」

  廚房裡,隨即傳出王翠花惡劣至極的聲音:「兩千五!少一分都不行!」

  「你怎麼還坐地起價啊!」

  「我就起,怎麼了?不給錢就不轉學!我是他奶奶!我說了算!」

  「行行行,行行行……」

  這個家,李長征是多一秒都不想待了。

  他趕緊跑出來,跟司機湊了湊身上的錢,但也只有2000塊……然後又過了一會兒,直到給王翠花寫了張欠條,這才哄著這死老太婆,同意了陳馳的轉校。

  「嘻嘻嘻……」王翠花喜滋滋地在表格上,摁下她的手指印。轉頭就拿著李長征給的錢,一張、一張地數起來,心裡一邊還念叨,這打球看來是真掙錢。

  這孫子剛上學不到一個月,就給家裡掙了4500塊了。

  難怪學東那個鬼精鬼精的,要花好幾萬在家後面給陳飛修球場。

  這要是真打好了,那一年豈不是要掙好幾萬?

  一年就把修球場的本錢掙回來了!

  「奶,我也要!」看著王翠花數錢,陳馳伸手就要。

  「去去去!」王翠花沒好氣地推開陳馳。

  陳馳立馬嗷的一聲,躺下來就滿地打滾。

  「你給我起來!你起來!真不要臉……我給你!給你行了吧!你個死小孩,要錢有個屁用!」王翠花嫌丟人地罵罵咧咧,先把李長征給的大票揣進懷裡,然後從褲子內側的小兜里,取出一把零碎了,又猶豫兩秒,才捨不得地拿出兩張5塊,遞給陳馳,「吶!你的!」

  陳馳立馬從地上蹦起來,一把抓過。

  可一看才這點,不由又嫌少道:「才十塊啊?」

  「十塊還不夠?」王翠花怒目圓瞪,厲聲尖叫,「你當你家裡有金山啊!你當你是地主家的兒子啊!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想拉人造反當皇帝啊!?」

  「哇,這阿婆還真敢想……」李長征的司機跟老李吐槽。

  李校長實在看不下去了,搖搖頭,把陳馳的轉學申請往兜里一揣,然後對陳馳說了句:「陳馳,明天早上不要走錯學校了啊,我先走了。」

  「誒,等等等等!」陳馳忙追了上去,「一起走啊!」

  「一起走?」李長征茫然看著陳馳。

  「是啊!」

  陳馳理直氣壯道,「晚上去酒店吃飯啊!你在學校的時候,喊了那麼多聲大家一起去的。我當然也要去啊!」轉過頭,又沖王翠花大喊:「奶,走啊!一起去酒店吃飯啊!」

  李長征一下子就被喊沉默了。

  他呆呆地佇立在了原地,表情十分麻木。生平第一次,李校長感覺到了語言的無力和辭藻的蒼白,腦海中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能形容自己此刻心情的句子。

  那自打進入英雄村後,就一直飽受污染的精神……

  在此一刻,徹徹底底……

  崩得稀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