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水

  清晨的涼風吹過,裴濟握著韁繩的手悄悄收緊。

  「父親的話,兒子記在心裡了。」他腦中飛速轉動,閃過無數個念頭,「只是近來朝中的事多,形勢也不甚明朗,兒子以為,此事可暫放一放,待平穩下來,再做打算。」

  朝局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濤洶湧。底下的官員在這幾年裡已在不知不覺中換了大半,從前跟隨裴、杜等老臣的後輩們幾乎都被調往地方或是其他無關緊要的職位,而北邊的突厥,也極有可能趁鑄鐵牛的時候捲土重來,再度來襲。

  裴琰沉吟片刻,將這些在腦中一一思量過,方道:「你的話也有些道理。只是我不催你,你祖母卻是要急的。過兩個月,見你仍沒有動靜,恐怕就要親自入宮,請太后親自替你張羅了,你要掂量清楚。」

  裴濟垂下眼,掩住其中閃過的陰鬱與苦澀,沉聲道:「兒子心中有數。」

  其實他哪裡是不願成家?根本是心中中意的那個女子,不可能做他的妻子罷了。

  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想盡力拖延。

  若倉促成婚,對他未來的妻子又何其不公?

  ……

  鍾府,麗質醒得比昨日早些。

  才辰時,她便已與蘭英一同去了正廳,對著長長的禮單一一核對婚儀前要送往新宅的嫁妝。

  先前她本還愁隔三差五讓春月送回來的財物難以處置,只好一點一點折價換成飛錢,如今恰好都給蘭英作嫁妝。

  她身為貴妃,給嫡親的長姊充實嫁妝,多贈些財物,旁人自不會置喙。統統都列在清單上,到時候即便楊夫人想趁機揩油,也無從下手。

  待蘭英離開長安,也恰好將其中的一部分悄悄送去揚州。

  春月現在已能認許多字了,見要讀禮單,便自告奮勇捧著立在一邊,一字一字仔細辨認著念出來,待見了生字,再來問麗質與蘭英。

  其餘僕從則分別將已清點好的財物裝箱收拾起來,等著到時抬進新府。

  眾人忙碌半晌,才將理清了其中的一半。

  歇下來時,麗質拉著蘭英飲茶說話。

  「這兩日怎都不見叔母和妙雲?」

  蘭英道:「叔母這幾日天天都帶著妙雲出入長興坊,一去便是大半日。」

  「去長興坊做什麼?」麗質想了想,不記得鍾家有別的親眷住在長興坊,那裡也不是東西市那樣人口往來,絡繹不絕的地方。

  蘭英笑:「叔母信道。近來聽聞長興坊來了一位袁天師,從前在龍鶴山閉關修道多年,如今出關,來了長安,正在長興坊的道觀里呢,每日過去上香的香客,連坊門都要擠破了。」

  麗質正執起壺要將杯中茶水斟滿,聞言動作一頓,慢慢抬頭問:「那位袁天師,可是叫袁仙宗,頗懂玄黃與丹道之術,常在觀中替百姓義診?」

  蘭英詫異不已:「名諱倒是不清楚,不過的確懂丹道與玄黃,這一個多月里,也時常義診,不少百姓都道他的秘藥頗神,幾劑下去,多年頑疾也有好轉的跡象。想不到他名聲已這樣大,三娘你一直在宮中都已知道此人了。」

  春月也驚訝地瞪大雙眼:「小娘子是從哪裡聽說的?奴婢竟不知道。」

  須知她平日總愛與青梔一同在宮中與人說話,麗質知道的那些閒言碎語,幾乎都是從她這裡聽去的。

  麗質抿唇,沉默片刻,道:「是那日宮宴上,聽旁人閒談時提及的。」

  春月目中的困惑暫時消退,蘭英也沒再多問,只道一句「原來如此」,便又說起別的事。

  麗質卻暗暗留了個心眼。

  袁仙宗的名字,她並不是從宮宴上聽來的,而是在夢境裡記住的。

  在夢境裡,李景燁因煩躁、乏力的病症總治不好,對御醫的懷疑一日勝過一日,最後將目光轉向了民間偏方上。

  蕭齡甫摸准了他的心思,將當時已顯名於長安的袁仙宗帶入宮中。

  便是在袁仙宗一步步的引誘下,李景燁從最初的將信將疑,慢慢變作深信不疑,接連不斷地服用丹藥,看似大大緩解了身心的痛苦,實則卻一日比一日放縱,最後連國事也不願理會,凡事都由蕭齡甫一手把持。

  分明還是個正值壯年的君王,卻犯了許多明君到暮年時才會犯的錯。

  被從小壓抑著本性長大,他還未歷春秋鼎盛,便已至枯萎暮年。

  而如今,李景燁的病症似乎來得比上一世更快了許多,也不知這位袁天師是否也會更早地被推到他眼前……

  ……

  延英殿中,眾臣議完政事後,紛紛退下,只有蕭齡甫留在座上未動。

  李景燁見狀,便知他有話要說,於是仍留在殿中,待眾人下去後,問:「蕭卿可是有話要同朕說?」

  蕭齡甫聞言,拱手道:「聽聞陛下近來操心國事,憂思過度,常要延醫用藥,臣心中憂慮不已,今日只想勸陛下愛惜聖體,繁雜瑣事,便多交臣等來辦。」

  又是勸他愛惜身子。

  這樣的話,李景燁已聽過許多遍。

  還是太子時,但凡有一點行止不合規矩的地方,東宮屬臣們便會一遍又一遍地勸,就連夏日風寒,春日發疹,也要被屬臣們指責未愛惜自己,未擔負起儲君之責。

  如今做了皇帝,竟一點也沒變。

  這幾日,杜相、裴相都已勸諫過了,如今蕭齡甫竟也與他們一樣,即便話不如那兩個老臣一般直白,仍令他心中一陣不快。

  他沉了臉色,草草點頭,便揮手要讓蕭齡甫下去。

  蕭齡甫面露惶恐,忙斂眸拱手,行禮後便起身要離去。

  倉促間,他的衣物掃過坐榻,竟帶著袖口中一不足巴掌大的瓷瓶掉出,骨碌碌在榻上滾了兩圈。

  顛動間,瓶塞滑脫,瓶中指甲蓋大小的十餘顆黑色藥丸也紛紛撒落在榻上。

  他離去的腳步停住,忙躬身收拾。

  李景燁望著落在榻上的瓷瓶,不由問:「蕭卿也在服藥?可是身子有什麼不適?」

  蕭齡甫將瓶子收回袖口中,聞言答道:「多謝陛下體恤,臣一切安好。此物不過是內人一片心意罷了。」

  他說著,面上露出幾分笑意:「近來,長安城中來了一位姓袁的道人,聽聞極擅玄黃與丹道,已讓不少有頑疾、惡疾的百姓有了起色。內人掛念著臣過去外放到眉州時,曾落下些毛病,便也替臣向那位道人求了藥來,囑臣每日辦公時,要記得服下。方才臣不慎,讓陛下見笑了。」

  說罷,他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樣,小心地看一眼上方的李景燁。

  那藥自然不是他無意落下的,方才那一番話,也是有意說給陛下聽的。

  前幾日,女兒召了夫人入宮,將陛下近來的不對勁與對御醫的不信任悄悄說了一番。

  夜裡回府,夫人說與他聽,令他大吃一驚。

  陛下的不對勁和戒備,他早有察覺,並非什麼秘密。可這卻是女兒第一次主動將陛下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告訴家中。

  從前他明里暗裡提示過多回,讓她千萬別將全部心神都放在陛下身上,花無百日紅,凡事多替自己和家族考量,才能長久。可她滿心兒女情長,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如今大約是因為生了皇子,終於開始替自己謀劃了。

  他作為父親百感交集的同時,也立刻想到了袁仙宗。

  多年前,他外放至眉州時,便結識了此人。

  此人不但生了一截三寸不爛之舌,極善蠱惑人心,更難得的是的確有幾分真本事,於龍鶴山修道多年,對各色偏方、丹方等不但熟知,更頗有心得,在眉州時便已遠近聞名。

  大魏佛道並行,朝中不少官員都或多或少信道。他當時便留了個心眼,對此人多家籠絡。

  去歲更請其入長安,希望能借其鉗制更多勢力,如今恰好能引薦給陛下。

  只是陛下疑心頗重,又不知受了何刺激,近來對他也愈發戒備,他自然不能直言,只好以這樣「迂迴」的方式行事。

  果然,李景燁聽後,微微挑眉,又多問了兩句,才示意他退下。

  待殿裡再沒別人,李景燁兀自出神許久,將何元士召來,吩咐道:「你暗中派幾個人出宮去,打聽打聽這位袁天師的來歷,朕要看看他到底有幾分本事。」

  ……

  入夜,裴濟未如前兩日一般來得早,直到戌時將過,才摸黑到了屋外。

  推門進去,外間空無一人,只在桌案旁留了一盞燈。

  昨日他已說過,很快要往蒲津渡去,少則半月,多則一月,今夜會與兵部的幾位新同僚在外宴飲,趕在宵禁時才會進坊里,再過來恐怕還需一些時候,此刻麗質應當已睡了。

  他揉了揉前額,帶著幾分微醺繞進內室,果然見床上側臥著個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背對著他,婀娜的曲線隨著平緩的呼吸輕輕起伏。

  他沉肅的面上浮起一絲無聲的笑意,正要欺身上去親吻她,卻忽然瞥見床邊的矮案上擱了只瓷碗,盛著微黃的液體,隱隱散發著甘甜的氣息。

  他伸手取來飲了一口,甘甜的滋味頓時充斥口腔。

  這是碗蜜水,似乎是專門替他準備的。

  他面上笑意加深,快速飲盡後,便俯身抱住她,覆上那兩片豐潤柔軟的唇。

  麗質被身上的動靜喚醒,只覺口中慢慢浸潤一種淡淡的甘甜滋味。

  她睜開朦朧睡眼,視線一下便撞入一雙帶笑的漆黑眼眸中。

  昏暗的光線下,裴濟放開她的唇瓣,抵著的鼻尖,與她四目相對,氣息間夾雜著酒意與甜蜜:「那碗蜜水,是給我解酒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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