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城的冬天,每到下午五點,天邊就會漸漸染上夜的墨色。
在四點四十五分左右,墓園裡,一盞盞路燈次第亮起。
四周圍陸續響起鞭炮煙花的聲響,不遠處的大草原,在正東南方向上,隱約傳來的汽車轟鳴聲,穿透了寧靜。
夏竹望向那邊,正是賽車場的位置。
這時,一位大爺巡邏至此,他站在台階之上,大聲嚷嚷道:「囡囡,天黑了,該回去了。」
夏竹輕輕應了一聲「哦」,隨即站起身,她低頭拍去褲子上不經意間沾染到的草屑,目光再次掠過身旁兩座靜默的墓碑,輕聲細語道:「我走了,下次再來看你們。」
夏竹的心頭被一層淡淡的憂傷籠罩,她抓起後背上的衣帽戴上,遮掩住臉頰上流出來的脆弱。
走到墓園安保亭的時候,一位老大爺正在外頭鍛鍊身體,他給夏竹遞來一個青綠色的橘子,笑得格外慈祥。他安慰她說:「大過年的,要開心一點。」
夏竹把橘子揣進兜里,又從兜里掏出那顆還沒吃的利是糖遞給大爺,揚唇笑著說:「謝謝,新年快樂。」
大爺接過糖果:「新年快樂。」
夏竹走出墓園,門扉在她的身後緩緩合上,她靜立於暮色之中,等待著末班公交。
隨著路燈亮起,公交車終於駛來,載著她穿過漸濃的夜色。
抵達酒店時,天際已是一片深沉的藍黑。
夏竹走進酒店大堂,光線驟然明亮,與室外的寧靜形成鮮明對比。
這裡人潮湧動,大伙兒基本都穿戴紅色的服飾。夏竹穿梭其間,與周遭的熱鬧格格不入。
就在這時,屋外響起一陣響亮的煙花聲,光亮驟然劃破夜的寂靜,引得眾人紛紛朝外走去觀看。只有夏竹逆流而行,她對周遭的喧囂視而不見。
如同她過去33年的人生,孤獨而沉默。
她的目光不自覺又被前台旁那塊醒目的活動招牌吸引,夏竹邁開步伐,緩緩靠近。
活動項目是「穿越烏斯原始森林」,活動地址是在烏斯原始森林。
上面介紹著:這場原始森林活動是烏斯林業站官方組織的一次對外活動,主要是為大家科普戶外知識,慢慢貫徹大家在日常生活中對植物的保護概念。
其中,活動的最下面還標有舉辦人和策劃人的名字:霍不秧、陳宏介。
活動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試行,三天兩夜的體驗活動;第二部分為短期穿越,時長為七天到十天不等。
工作人員見夏竹駐足許久,特地走到她身旁,給她遞來一張活動宣傳冊:「小姐,如果您對這場活動感興趣的話,可以報名參加。」
夏竹翻開宣傳冊看了看,上面標註了活動價格,以及參與者需要自備的一些戶外裝備。
「你們酒店為什麼會有這類活動宣傳?」
「這位策劃人陳宏介陳先生是我們老闆的朋友,順便幫他宣傳一下。」工作人員站得筆挺,雙手輕盈地搭在小腹前,認真地為夏竹介紹,「這場活動不是普通的娛樂性戶外活動,嚮導帶領登山者進原始森林會教授一些生存技能,還有科普原始森林裡的植物保護問題,比較有實用性。」
夏竹點了點頭,道了聲謝謝後,就走開了。
她認真地看著宣傳冊上面的介紹,站在電梯門口等待時,接到了夏美娟的電話。
「寶貝,你還跟朋友在一起嗎?」
「我剛回到酒店。」
夏美娟溫柔地說:「你要不要來家裡,中午阿侖的父親特地給你留了一份螃蟹,剛準備給你加熱。」
夏竹看了一眼外頭的動靜,大伙兒還在酒店門廊上看煙花。
「我現在過去。」
夏竹掛去電話,轉身走去杜家。
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駐足仰頭欣賞綻放的煙花,只有夏竹一個人,低頭前行。
到達杜家的時候,夏美娟剛給她開門,就跑到廚房查看爐火。
海鮮的鮮香撲鼻而來,夏美娟在廚房裡喊道:「寶貝,你快進來。」
夏竹環顧室內一圈,只有電視低低的新聞播報聲。她扶著牆面換上拖鞋,手裡的活動宣傳冊捏得起了褶皺。走到廚房,見到夏美娟把一籠屜剛加熱好的海鮮放在餐桌上。
夏竹把宣傳冊塞進口袋裡,拉開一把椅子,坐在夏美娟的對面。
「家裡就你一個人?」
「老杜今天中午喝多了,回來睡到現在還沒醒,我一個人很無聊,一直在看電視。」夏美娟拿著工具,仔細地為夏竹剝蟹,「我又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怕你跟朋友聊不盡興。」
夏竹抬手揉了揉眼睛,這不經意的一個動作,引起了夏美娟的注意。
她問:「寶貝,你哭啦?」
夏竹搖了搖頭,雙目通紅望著夏美娟:「吃橘子的時候,不小心被果皮的雲香苷濺到眼睛了,然後還不小心用手揉了下眼睛,就變成這樣了。」
夏美娟趕緊放下手上的工具,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她繞到夏竹的面前,查看夏竹的眼睛情況:「嚴不嚴重啊,要不要去醫院?」
「不用,明天自然就會好的。」
看了又看,夏美娟才將信將疑,她回到原先的位置,繼續為夏竹剝螃蟹。她又問道:「你今天去幹什麼了?」
「跟朋友吃了頓飯,逛了一下街。」夏竹夾起餐盤裡的螃蟹肉,蘸了一點夏美娟特地調試好的醬汁,送進嘴裡。
「跟誰啊?」
「你不認識的。」
頃刻間,夏美娟的眼神在夏竹的臉上流轉,話語中帶著銳利:「去看你爸了?」
聞言,夏竹嘴角勾起一抹微妙的弧度,似乎想化解這份突如其來的詢問,隨即輕巧地將話題帶向了別處:「媽,我明天想去旅遊。」
「打算去哪裡?」
「烏斯。」夏竹伸手進衣袋裡,手背碰到那顆冰冷的橘子,內心不禁慌張了一下。她掏出那張宣傳冊,輕輕展開,遞到夏美娟面前,「有一個穿越森林的活動,感覺挺好玩的,想去看看。」
夏美娟接過宣傳冊,雙眸在圖片與文字間游移,眉頭微微蹙起:「太遠了。」
「媽,我不是小孩了。」夏竹指著宣傳冊里的官方標識,又指著右下角陳宏介的名字,「當地政府聯合策劃的活動,很安全的。這位陳宏介,是台灣非常有名的植物獵人。」
夏竹收回手指,埋頭吃海鮮,她的聲音變得哽咽:「他也是季扶生的老師,我見過。」
夏美娟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猶豫,又似是在衡量。最終,她輕嘆一口氣:「那你到了那裡,記得給我報平安。」
「好。」夏竹點了點頭。
屋裡一陣靜謐,只有電視機偶爾傳來一點聲響,還有屋外的煙花聲音。
母女二人各自沉浸在情緒世界裡,沒有任何交談。
過了很久很久,夏美娟把螃蟹剝好後,她緩步走去洗手,之後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到夏竹身邊。她的雙手抓著圍裙,搓了又搓,話到嘴邊幾次又咽了回去。
夏竹打破沉寂:「媽,我沒事。」
「寶貝,媽媽比較自私,想留住你。」
聽到這句話,夏竹抬頭撞上母親低落的情緒。
刷的一下,夏美娟猛然掉下了眼淚,哭得極其委屈:「媽媽不想你跟子云那孩子一樣……」
「媽。」夏竹的眼睛跟著通紅,她感覺到自己的喉頭一哽,很難擠出一個字來。
夏美娟緊緊地抓著夏竹的手:「你長大了,再也不像小時候一樣,喜歡跟我分享很多事情,媽媽都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只能靠猜,找你的朋友們打聽消息。」
「媽,我真的只是去參加一個爬山活動,活動結束就回來。」夏竹抬手幫忙擦去夏美娟臉上的淚花,「年後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呢,不會不回來的。」
「我總覺得你即將離我好遠,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夏竹深呼吸一口氣,將自己的情緒憋了回去。她笑著安慰母親:「媽,明年過年我不想住酒店了,你跟杜叔叔要努力一點,把咱們家的大房子裝修好。」
夏美娟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從小到大,夏竹鮮少看到母親哭泣的模樣,這是迄今為止的第二回。
「你不能做傻事,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找媽媽,媽什麼都可以幫你解決。」
夏竹搗蒜般地點頭,她玩笑道:「媽,給我錢參加活動。」
夏美娟啜泣問道:「需要多少?」
夏竹指著宣傳單上的價格類目,夏美娟順著她的指尖所指方向,立即擦去眼淚:「這一路的費用,我都給你報銷。」
夏竹撲進夏美娟的懷裡,把自己的哀傷全然掩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