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歸附
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水,將天地洗刷一新的同時,也仿佛給世間的紛擾與動盪劃上了一個暫時的休止符。
對農業生產來說,春雨貴如油,然而對流離於河內的秦雍軍民來說,卻是又一場艱難與折磨。
在距離河陽城不遠的野地間,由賈虎統領的流民隊伍,駐紮於此。
周遭濕漉漉的,許多流亡軍民,都只能裹在泥濘之中歇息,壓抑的氣氛遍布簡陋的營地,絕望之色幾乎現於每個能夠看清的面龐上,尤其是那些歷盡千難萬險、受盡千辛萬苦,方走到河內的秦雍流民。
野王城下失利之後,部眾潰散,賈虎只能於敗退之際,儘量收攏軍民,率領殘部轉戰溫縣。然而,溫縣的豪強官民,早有防備,堅壁而御之。
士氣衰落,飢疲交加,此前因求生與回家爆發出的能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關鍵在於,此前攻城、破堡所掠之兵器、糧食,都丟失了殆盡。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要乞活求生,何其困難。在溫縣輾轉兩日,也曾嘗試進攻當地堡壁,結果沒有成功,再遭敗績。
無奈之下,為躲避河內郡兵、豪強的合力絞殺,賈虎又不得不率眾西進。一路上,不斷有人走散、餓亡,但只要還有餘力的,便努力跟上。
倒不是賈虎有多高威望,讓人軍民依附,短短半個多月的時間,也不可能建立真正的權威。只不過,對這些亂軍流民來講,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罷了,只是本能般地向西走。
等到了河陽境內,就再也走不動了,一方面為雨水所阻,一方面也因吃食口糧幾乎耗盡,很多人難耐飢餓,已經吃草、啃樹皮了。
到這個程度,由賈虎率領的這支秦雍流民,只剩四千餘眾了,但大概率是河內郡規模最大的一支流民部曲。身上滿是泥濘,絕望的情緒就像一團團陰影,籠罩在所有人心頭,自賈虎以下,大部分流民帥眾,都基本認命了。
也幸得河內的地頭蛇們,多隻為自保,對待這些亂軍、流民,更似面對一干瘟神,「禮」送出境即可,並沒有過多的糾纏。
畢竟,不管是出人還是出力,成本都是高昂的,而在一干窮賊困獸身上,顯然也不可能獲得等價回報。一般的豪強,養自家族部,尚且艱難,只有那些大姓大堡,才可能趁機擄掠些人口,也充實勢力。
亂世之中,命如草芥,並不是梟雄豪傑們意識不到人口的重要性,只不過在一個徹底崩潰的社會秩序下,在生產力嚴重破壞的背景下,乞活很難,活人更難,畢竟活命的資源是有限的再兼境內還散布著其他亂民,以及正在春耕的關鍵時節,方使河內豪強放鬆了對賈虎這支「作惡」最多的流民的追殺,否則,他們連河陽都到不了。
然而這樣的現狀與處境,接下來,結局也是可以想像的,即便不被那些官兵豪強消滅,也很大可能因凍、餓而死。能一路闖到河內郡的流民們,又有哪個見識少了,又有哪個不是從五倍、十倍的戶骨中幸運地掙脫出來的?
只不過,幸運似乎到河陽為止了...,
一身破損嚴重的甲冑,上邊全是刀痕劍印,正披在流民帥賈虎身上,雨一停歇,他便踩著泥濘,在營地內巡視,留一個個或深或淺的鞋印。
沒有人起身迎接,很多人連眼皮子都不抬,已然失去了生氣,而看著一眾「泥猴子」般的流民軍眾,賈虎卻也無法生出多少惱怒之情來。
賈虎是武功人,前者關中大亂,與兄弟賈豹一起,率領村眾數百,結寨自保,以避亂事。但在麻秋自涼州東進的過程中,為其裹挾,然後身不由己,成為亂世波濤中的一葉扁舟,隨波逐流。
一路東進,進過長安,見過洛陽,看到過關東的十室九空,然後在枋頭,被蒲健率軍,兇狠擊破。麻秋都被擒拿了,賈虎等被裹挾的部眾,也終於重獲自由。
但自由,可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往往是沉重的。為了活命與飽暖,在兄弟鄉眾的支持下,賈虎登高一呼,趁機收攏流亡,組織部曲,集中力量,肆虐郡縣。
當然,能成此事,還與賈虎本身出色的武力有關,他身長八尺,力不俗,善使長矛,馬上功夫十分硬朗,在麻秋軍中,就已經有些名聲了,尤其在基層軍隊。
靠著武勇善戰、悍不畏死,賈虎一路將依附、裹挾軍民部眾帶到河陽,他也算盡心竭力了。
然而,他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與計劃,只是憑著本能,搶衣就食,抱著一個「求生與回家」
的念想,向西流竄。就像一個無頭蒼蠅一般,到處碰壁,碰的遍體鱗傷,以至窮途。
「大兄!」長著一張圓臉的兄弟賈豹找了過來,也是滿身狼狽,眉帶憂愁,看了看周遭部卒,
欲言又止。
賈虎見狀,將賈豹拉到一邊,道:「二弟,四下無人,有什麼話,直說吧!」
賈豹也不客氣,嚴肅地道:「大兄,局勢艱難至此,我們必須設法脫困了!」
「你有什麼辦法?」賈虎有些期待地看著賈豹。
賈豹提了口氣,沉聲道:「為今之計,只有率領鄉鄰部曲,脫離大隊,另謀生路!」
一聽這話,賈虎臉色劇變,盯著賈豹,壓抑著聲音,怒道:「你想讓我拋棄部眾當逃兵,獨自求生?」
「除此之外,小弟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賈豹語氣堅定。
賈虎只稍一思索,即斷然拒絕,道:「都是關西鄉黨,棄之有違道義,何況,若無眾人依附,
焉得自保之力,脫離了大隊,只怕任一縣兵,都可擒殺我等!」
「這些人何曾是我們部曲,相聚西向,不過抱團取暖罷了!能把他們帶到河陽,已是仁至義盡,今生路已盡,不另謀生路,難道還要同他們一起死嗎?如今這等處境,還講什麼道義禮法!」賈豹說道。
見賈虎眉頭緊鎖,賈豹略微平復心情,又道:「今糧草已荒,飢疲已極,若再待下去,只有死路一條,還望大兄三思啊!」
一番話,說得賈虎啞口,凝眉沉思,糾結二字幾乎就寫在臉上。思慮良久,賈虎問道:「即便如你所言,棄眾而逃,又往何處容身?」
賈豹當即道:「幾千人的死活難管,但憑大兄本事,難道還不能帶領幾十上百人求生嗎?亡命江湖,回鄉避難,哪怕依附豪強,總有一條出路,唯獨不能坐地待死!」
聞之,賈虎再度沉默了,思考良久,依舊以一副遲疑的態度道:「容我再考慮考慮!」
「眼下是生死存亡,還望大兄早做決定,一旦誤了時機,想走都走不了了!」賈豹道。
也許連賈虎自己都不清楚,他面對賈豹建議猶豫不定的原因,或許是他口頭上所講的「道義」,又或許源於丈夫心中本能的志向與野望,過去在鄉里種地打獵沒有機會,如今見了世面,享受過一呼百應的風光,哪裡能夠輕鬆放下.....
而讓賈虎感到沉重的是,持棄眾意見的遠不止他的弟弟賈豹,還包括那些從武功老家一路跟著出來的鄉鄰,最初有兩三百,如今只剩幾十了。
但大夥依舊願意追隨他,並且同心一致,支持賈豹的意見,原因還是兩個字:活著。而對這,
賈虎能夠理解,也沒有阻止的理由,但他心裡總覺有道關卡難過。
懷著一種極度鬱悶且壓抑的心情,賈虎將包括賈豹在內僅剩的幾名流民帥召來,要求他們安撫好手下,自己則帶著幾名仍能動彈的部卒,前往河陽城方向打探。
河陽城,已經是賈虎最後的希望,如果能找到些破綻,拿下河陽,奪其積儲,他們這干人,就仍有轉機。
只可惜,河陽那邊早有預備,對他們這些流民軍,真似瘟神一般對待,城池周遭的民眾早就連人帶家產收容進城,做好防禦的準備。
以河陽城的規模,若是幾日之前,實力尚在時,賈虎或許還有信心攻他一攻,但現如今,只能望城興嘆..:.:
帶著一種更加鬱悶的心情,賈虎返回了營地,還是那般混亂、泥濘,倒是陽光重臨人間,讓人少了幾分寒意。疲憊與飢餓帶來的低血糖,讓賈虎都感到一陣目眩,直到賈豹與一幹流民帥的迎接,方使他回了神。
「大兄,你終於回來了!」比起清晨時的陰沉與焦慮,此時的賈豹顯得十分興奮。
賈虎察其異狀,不由訝然,問道:「二弟,出了何事?」
「好事!喜事!」賈豹兩眼發亮:「我等有救了!」
「怎麼回事,你細細說來!」賈虎聞之,兩眼放光,不由伸手抓住了賈豹手臂。
賈豹被捏得生疼,不禁牙咧嘴,賈虎見狀,趕忙鬆開,催促道:「快講!」
賈豹這才說道:「二兄,適才有一隊人馬自西北而來,領頭者前來拜訪,言其乃龍將軍、河東太守苟政的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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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敗石閔、殺劉秀離、奪河東、退張平的苟政苟元直?」賈虎眼神發亮,忍不住打斷道。
這大抵就是苟政過去近一年努力成果最直觀的體現了,至少在關西地區,他的名聲已經有了相當廣泛的傳播。
「舍他何人?」
賈虎忽覺心跳有些加速,深吸一口氣,問道:「可有表明來意?」
「那姓楊的主簿言,得知我秦雍軍民,相率西歸,路途坎坷,特引眾來迎,讓我們向職關前進!」賈豹道。
「人呢?」聽此言,賈虎按捺住心頭的激動,問道。
「正在營中等待!」
「快引我去見貴客!」
奉命前來招撫的,自然是苟政的主簿楊閭,在苟政抵達職關,探明賈虎這支最大的流民軍近況後,果斷使其前來,說其歸附。
「在下楊間,黍為龍驟將軍帳下主簿,見過賈首領!」面對一干狼狽至極的流民帥,楊間從容間甚至帶有幾分優雅,作揖道。
見其狀,賈虎甚至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拱手回禮道:「先生此來,濟我部曲之困,解我大憂,不勝欣喜,某先行拜謝!」
「首領不必拘禮!」見賈虎態度還可以,楊間心頭微松,提前準備的一些話術,也迅速改了,
笑道:「在下只是奉命而來,此皆我家主公之意!」
聞言,賈虎臉上笑意稍斂,打量了楊閭兩眼,見其氣度著實不俗,鄭重地問道:「賈某是粗人,此前更是一無名小卒,與苟將軍更是素不相識,毫無往來。
恕賈某直言,苟將軍因何遣先生遠來,又因何願意出手援濟我秦雍軍民?」
對此,楊間呵呵一笑,笑聲很有感染力,將賈虎這一干人等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方解釋道:「對首領疑問,我家主公早有預料。
臨出發前,主公命在下告諸位,苟氏出自略陽,部曲及魔下也多關西豪傑、流民,主公與諸位,實則同出一源,經歷也相似,只是先爾等一步罷了。
既有此淵源,得知秦雍軍民流離之苦難,以我家主公之仁德高義,又豈能坐視不理?」
聽楊間這麼說,賈虎不禁回頭同賈豹對視一眼,見自家二弟點了點頭,方抱拳道:「苟將軍之德義,某也早有所聞,今日際遇,果如傳言,倘受接納,感激不盡!」
「我家主公已親自趕到職關,翹首以盼賈首領率眾西歸!」楊間語氣親切地說。
賈虎的戒心明顯進一步消除了,舒出一口氣,指著營地中慘澹的景象道:「先生也看到了,此地有我們數千軍民眾,不知苟將軍可能盡數援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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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楊閭哈哈大笑,帶著些傲然道:「我家主公總率河東之眾,魔下何止數萬,區區數千人,養之又有何難?主公讓在下告知首領,職關那邊已然備好糧食,只待西歸秦雍軍民享用!」
見楊間如此有底氣,不只是賈虎,就連旁邊幾名流民帥,都露出了驚喜放鬆的表情。還是賈豹,相對克制,主動說道:
「苟將軍大義,施以援手,我等必當感恩戴德,率眾相投。只是,眼下我等已然斷糧,軍民皆待哺,前往職關還有不短的腳程,以我軍之力,恐怕難以堅持!
另外,我軍一路辛苦西來,多有河內軍民襲殺,他們的威脅,也不得不防!」
「這確是一個問題!」聞言,楊閭往四周看了看,事實上對這些流民軍的情況,他已然洞若觀火,但面子總要做一做。
思少許,楊閭道:「這樣,我先回職關向主公匯報,請求主公,遣軍派糧,前來接應。諸位當鼓勵軍民,告以喜訊,做好準備,等待西行!」
「倘如此,一切拜託先生了!」賈虎當即道:「還請先生回復苟將軍,得活命之恩,我等必當竭力報之!」
楊閭一行,策馬快速去了,賈虎等人則站在泥地里,久久注目,不願動彈,那畢竟代表著他們的希望,最後的希望。
『我還以為,大兄會再斟酌一番,未曾想,這乾果斷!」注意到賈虎沉凝的表情,賈豹笑道。
聞之,賈虎嘆了口氣,輕聲說:「不論如何,也比帶著部曲,飄零江湖要強吧!那苟政的名聲,在長安就有所耳聞,如楊主簿所言,至少同為關中豪傑,還是值得前往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