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意外之喜
蘇國之克職關,說穿了也不值一提,原因不在於蘇國以及他那初經編練的幾百烏合之眾有多英勇,關鍵在於積關守備的空虛以及河內郡的混亂,本質上還是鄴城大變亂正不斷地、深遠地、廣泛地向周邊地區擴散,是羯趙政權走向崩潰的具體表現。
河內郡的崩潰,若說直接誘因,正是不久前發生在枋頭集團以及麻秋軍之間的大戰,麻秋雖敗,本人連同魔下秦雍將士為蒲氏所併吞,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敗兵,向西潰散。
這些散兵潰卒,數以千計,蜂擁而入汲郡、河內,席捲過境,殺掠官吏士民。再兼此前有一批西歸之秦雍流民,也流離境內,乞活求生,兩者結合,以致二郡大亂,動盪不已。
這裡需要提一點,早年石虎自關西徙民充實關東人口。自去歲下半年開始,羯趙內亂頻仍,關東動盪,為躲避戰亂,大量秦雍流民扶老攜幼,相率西歸,踏上回家的路途。
而這樣一場人口遷徙,其過程必定是艱難的,結果註定是慘澹的。須知,就是太平時節,這樣規模的大遷徙,也必然伴隨著大量死傷,何況在羯趙這等秩序徹底崩潰的黑暗混亂社會。
因此,秦雍黎民的回歸路途,註定是一條屍骨累累的殘酷之路,餓死、凍死、病死以及因戰亂、意外死亡,難以計數。
在此情況下,那些路過枋頭,為蒲洪所併吞收編的秦雍流民,都算是幸運的。而剩下的,在中原大亂,州郡割據,面對著滿目凋、民生困苦的現實狀況,又有誰去接納他們,又有誰願意拿出寶貴的糧食來救濟呢?
從整體上,秦雍流民的西遷,仍在持續,河南、河北皆是如此,對這些流民來說,西歸是一條充滿絕望的求生之路,回家更多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念想。
遷徙求生的希望不大,停下來也大概率會死,兩者相較,不若死在回家途中百萬流民,這個基數還是比較大的,其中也難免出現一些例外,比如一些走得早的、幸運的流民,就走到了河內郡,人數同樣不算多,將將滿萬罷了。
正是這些流民與麻秋殘兵的結合,加速了羯趙汲都、河內而都的崩潰。青黃不接的時節,求生是所有人的本能,秦雍亂軍、流民需要生存,不得不殺官掠民,而當地的豪強士民,為保護自己的財產安危,為穩固既有統治秩序,也聯合起來,對這些外來者進行絞殺。
這樣的背景下,積關原駐紮有一支趙軍,隨著時局的變亂,也失了供給,軍心混亂,逃卒甚多,蘇國正是通過秘密刺探察其虛實之後,方才發起致命一擊。
倘非如此,蘇國就是再膽大,也不敢帶那區區五百步騎就來闖關奪隘,他又不是關雲長,只需五百「小刀手」,就能取長沙。
當蘇國率軍發起對職關的襲擊時,根本沒有遭到過多抵抗,那些趙卒,大多沒有反抗的勇氣與體力。不論如何,蘇國隨軍還攜帶有一些口糧,繳械投降,或許還能換取一口吃的......
聽完「奪取職關」的簡單匯報後,丁良對蘇國的惱火情緒有所緩解,取而代之的,則是深入的思考。知曉關東已亂,但已然亂到這種程度,還是有些出乎其意料的。
而發生在汲郡、河內的「秦雍流民之亂」,也讓丁良敏銳地窺探到一絲機會。那些作亂的殘兵蟻賊,於汲郡、河內是負擔,是禍害,但對苟氏集團來說,就未必了。
就在職關安穩等待,蘇國顯然不敢走遠,日頭一晚,即率領騎隊歸來。收穫沒有多少,但蘇國的心情不錯,臉上洋溢著笑容,當聽聞丁良也率軍趕到職關,嚴肅起來了。
關城內,迎接蘇國的,是一個略顯嚴肅的陣仗,丁良正色而居堂間,堂前甲兵按刀而立,空氣中都仿佛能嗅到一股肅殺的味道。
這顯然是打算給蘇國來個下馬威,而蘇國,心下雖凜,面色卻從容地上前拜道:「參見都督!
「拿下!」丁良二話不說,吩咐道。
立刻有甲士上前,將蘇國擒下,見狀,蘇國自是奮力掙扎,大聲道:「為何拿我?」
「誰准你擅自出兵!」
「我拿下了職關!」蘇國很是激動。
丁良冷聲斥道:「就沖你不聽軍令,自作主張,我就是斬了你,也是理所應當!就是到了主公那邊,我也有話說!」
見丁良那滿臉厲色,蘇國表情微滯,不接話了,眉頭緊鎖,此時他沒法反駁丁良此言,而雖然正式歸附不久,但苟政對軍令軍法的重視,他也是看在眼裡,聽在耳中的。
不過,道理雖是這般,蘇國明顯不大服氣,沉吟少許,道:「丁都督率軍北上平陽,徵集抄掠,又可曾取得主公首肯,這難道不也是擅作主張?我只是效仿都督而已!」
聽其言,丁良笑兩聲,反問道:「主公授予我便宜之權,我出發之前,給你的命令,又是什麼?」
「丁都督歸來,又至職關,想來東垣無事,未曾瀆職,我攻取要隘,得眾上千,又如何講?」
蘇國反駁道。
「還敢狡辯!」丁良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陰沉地叫道:「來人,將此獠拉下去,鞭答十下!」
聽此命令,蘇國面色不忿,不再言語,很是硬氣地自發出堂,接受鞭刑。但蘇國心中,卻條地鬆了口氣,就丁良那氣勢,蘇國還真有些顧忌,這胡兒拿著這點把柄,先不管不顧將他給斬了。
要知道,他好不容易放下矜持,投效苟政,正欲追隨建立一番功業,若是因為這種事情丟了性命,可就太虧了。
十鞭子費不了多少時間,很快蘇國就被押進堂間,施刑士卒沒有留手,蘇國身上鞭痕十分明顯,額頭因為吃痛滲出了汗。
冷冰冰地看著蘇國,丁良語氣依舊嚴厲:「這十鞭,是我給你的教訓,違令之罪,絕不可姑息,然此事不算結束,待歸安邑,當上報主公,論處你罪!」
「爾等也當引以為戒,再有敢效蘇國者,嚴懲不貸!」丁良又嚴肅地沖在場看戲的幾名驍騎營隊主,警告道。
「諾!」眾皆凜然。
驍騎營,自成立伊始,由小壯大,丁良都是直接參與者,其他部隊另說,但在營隊內部,他還是很有些威嚴的。
而蘇國聽其言,見其狀,對丁良把自己當作做猴的雞,也沒有再出言頂撞。
連日的奔波與折騰,全軍上下都難免疲憊,到了職關,驍騎營將士們,也終於能夠得到一個完整而連貫的休整時間。
入夜,點點燈火閃爍職關內,經過簡單療治的蘇國又被請了過來,丁良坐在一方小案後,案上擺著點吃食,兩隻陶碗,滿斟著。
「坐!」丁良伸手示意。
見狀,蘇國並不動彈,生分地說道:「都督這是何意?」
「責你,是為嚴肅軍紀,但果斷出擊,占領職關,俘獲軍眾,也堪稱功勞!」丁良語氣還是很冷,道:「功過如何,最終還需主公評斷,但並不妨礙我對你識略、果斷以及膽氣的佩服!」
聽此言,蘇國面露訝然,
不待其答話,丁良又道:「主公常常稱讚你有統兵之才,也深愛你之將略,以你的能力與聲望,早晚能夠成為主公大將。但恕我直言,在主公帳下,再強的能力,也無法凌駕於忠誠於軍紀之上!」
對丁良這番話,蘇國心中不免之以鼻,畢竟別的不說,就苟氏集團那些桀驁不馴的驕兵悍將,以及那個孫萬東就與丁良所言格格不入。
不過,蘇國倒也不是聽不進好賴話的人,面容逐漸緩和下來,點了點頭。
交淺言深的話,丁良也沒多說,端起碗,一飲而盡,算是對此前堂間之事的一種交待與態度。
蘇國見狀,也舉碗同飲,可惜的是,只是白水....
「你前往職縣,打探到什麼情況?」丁良進入到工作狀態,嚴肅地問道。
注意其表情,蘇國眉毛一揚:「都督也對河內亂局感興趣!」
「要是不亂,你如何有可乘之機,拿下職關?若是不亂,我等早為羯趙所撲滅了!」丁良淡淡道:「關東越亂越好,別的地方我們鞭長莫及,但河內畢竟算是鄰居,我想主公那邊會感興趣的。
尤其是,那些殘兵與流民!」
聞言,蘇國恍然,想了想,方才說道:「據我今日在職縣打探,河內現如今已然全境大亂,秦雍亂軍流民,在一名喚作賈虎的首領統率下,抄掠郡內。
此人原是麻秋部將,在枋頭被蒲氏擊敗後西逃,在河內收攏潰卒,聯合西歸流亡,裹挾亂民,
聚眾兩三萬,與兩郡官府、豪強對抗。
據說,三日前,賈虎在攻打野王之時,受挫城下,被官軍與豪強擊敗,眼下正率領潰眾活動於溫縣、孟津一帶就食.....」
「還剩多少人?」丁良問。
「不知!」
「其他秦雍流民呢?」
蘇國不禁攤手,應道:「如此亂局,短短時日,如何能盡知,我也僅是從別人口中探得,想要了解,還需深入刺探方可。」
「如此,那便先從那賈虎身上著手!」丁良定定地說道:「主公一直苦於軍力、需不足,河內如此亂局,正可趁機討得一些好處!」
蘇國來了精神:「都督意欲如何行事?」
丁良警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說道:「繼續打探消息,然後將此間情況,盡數傳報主公,等候命令!」
丁良話里的意味深長,蘇國自然感受到了,嘴角扯了扯,還是應了聲「是」。
河東這邊,苟政自汾水返回後,親自坐鎮安邑,繼續做著西進的軍事準備。進入閏月的時候,
大方向上,已然確定,主要的軍調動,也已基本完成,只待疲不堪的軍民有所休整恢復,便擇良機發兵。
趁著這個機會,苟政又會同郭毅,準備春耕事宜。進入閏月之後,回春的信號也越來越明顯了,河東的民眾們,是不可能真正閒下來的。
偷懶的人,是沒飯吃的,不過,比起做那些繁重的軍事準備,種地勞作,屯民們的積極性總是要高一些的。
當候騎飛馬而來,帶來丁良關於「澤、端氏行動」收穫,以及河內地區亂局、秦雍亂軍流民的情況,悉之,即便內斂如苟政,也不免訝然。
堂間,苟政正與郭毅、楊間處理著關於各縣春耕的一些事宜,得此報後,商討內容立刻便轉移到河內之事上了。
將丁良匯報,傳視郭、楊二人,苟政認真地思量幾許,問二人道:「你們覺得,河內亂局,該當如何處置?」
聞問,郭、楊二人一時間皆不應答,關鍵在於,把不穩苟政的脈,從其臉上並不能看出傾向。
還是郭毅,在稍作思考後,說道:「主公一意向西,然丁良北掠平陽,東窺河內,這不是南轅北轍嗎?」
「長史所言,在下不敢苟同!」楊閭開口了:「丁都督之掠,得糧、丁各數千,大大彌補需。若無對外所求,以河東軍民物力,又能支撐主公大略幾時?」
說著,楊閭向苟政道:「主公,眼下進取關中,尚未籌備完全,所欠缺者,不外乎軍民糧財。
值此整備之際,若能如丁都督所言,吸納那些秦、雍軍民,並自河內掠糧,於主公當有大利!」
苟政還未表態,郭毅就忍不住道:「關中亂局,非主公所能輕涉,貿然東向,只怕泥足深陷,
不只影響西進,更有可能引得強敵窺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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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所言強敵,是指何人?」苟政突然問道。
郭毅嚴肅道:「枋頭蒲氏!」
聞之,苟政面色一凝,忌憚之意,溢於言表。
而苟政,在一番思想掙扎後,沉聲道:「我當親率兵馬東進,觀時而動,速定河內事!」
見苟政一臉決絕之態,楊閭微喜,郭毅張了張嘴,卻沒再勸。
苟政,當然知道,自己現在不能三心二意,但他又有不得不為的理由。軍輻之搜掠,反而是其次,關鍵就在於那些西歸的秦雍亂軍、流民,對苟氏集團來說,實在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如今的苟氏集團,雖然依舊以苟氏為核心,當初高力義軍為骨幹,但在河東這九個月時間的沉澱與發展,不論軍政,都不免打上了「河東」的屬性。
雖然,這一直都是苟政希望並努力嘗試,但必須有個前提,那就苟氏掌握主動權。而要保證這一點,除了苟氏族部之外,就是那些追隨的關西軍民了。
但是這部分人,在當前的苟氏集團之中,占比已不足一半,這是涉及根基的問題。因此,當聽聞賈虎所率西歸秦雍軍民時,他就起了將之吞併的想法。
而即便不考慮政治因素,僅從軍事的角度來看,一干打有「回家」、「求生」標籤的軍民,能發揮的作用,也是遠超一般人的。
苟政心知,打關中,最終依靠的,除了苟氏部曲,就是那些關西籍將士了,想要河東人去拼命,是有難度的。
懷著一些複雜乃至腹黑的心思,苟政帶領親兵、探騎、銳騎三營快速東進,直奔職關,沿途只在東垣縣有過短暫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