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拼命
回到中軍大帳時,身邊就只剩下張珙還跟著了,孫萬東按劍而坐,埋頭沉思幾許,抬首又恢復了平日裡的幹練與果斷:「明日就不攻城了,將士們都辛苦了,歇息兩日,以復精神體力。另,將打散的幢隊重新編整一番,儘快恢復戰力!」
說著,孫萬東的雙目露出一抹堅決而冷酷的色彩:「城中雖還有些兵馬,然輻需早就不足,就是拖,也要將其拖死!」
孫萬東雖然一如既往的堅決,但張珙卻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察之,孫萬東道:「你有話直說,不必遮掩!」
聽此言,張珙拱手,鄭重地道:「將軍,平陽城大,以守軍兵力,必不能面面兼顧。之所以久攻不下,根本原因,還在於我軍兵力不足。
將軍若顧忌傷亡,憐恤將士,且無他法,不如向苟將軍求援?」
張珙未必知彼,但還能勉強做到知己,這幾日城上城下麋兵,孫部雖然傷亡了不少人,但多是那些普通幢隊的士卒,還沒有真正拼命。
畢竟,孫萬東下屬諸部,陷陣營是他最後的本錢,在這個籌碼沒有投注之前,就還不算拼命。只不過,好不容易積贊起來的精銳,若是耗費在攻城上,孫萬東實在捨不得。
孫萬東明白張珙的意思,然聽到「求援」二字,面上頓露不悅,一張臉垮了下來,道:「你覺得我打不下平陽,無法擒拿王泰?」
聞言,張珙連忙道:「將軍明鑑,末將絕非此意!只是,我等與苟將軍同屬義軍,將軍又與苟將軍盟誓,託庇其魔下。
雙方本為一體,此番北上又受其驅策,戰事不順,增兵求援,也在情理之中見張珙說出這樣見解,孫萬東不由眯著眼,凝視著張珙,看得他有些志芯了,方才低沉著聲音說來:「我軍為何能在苟氏旗下立足?
不是依靠與苟政之間的盟誓,也不是苟政的忍讓與寬容,而是我們這些兄弟部曲,是我們的甲兵武器。若是我們不能戰,戰不能勝,以苟政的脾性,早像其他外姓將領一般,為其整編了。
所謂『整編』,不就是吞併嗎?那些苟氏將領,為何屢屢挑畔,出言不遜,
還不是因為我們非苟姓,卻能得到如此自主之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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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孫萬東停了下來,見張珙滿臉的訝然,又繼續道:「今日話既說到這裡,我也不妨與你明言。苟政雖然是個人物,然其根基淺薄,連苟氏那些驕兵悍將,費了這麼長時間,仍未馴服,將來未必能夠成事。
我與其有約在前,絕不輕易毀諾背離,但魔下將士的前途安危,卻不得不顧。論見識,我雖不如陳文明,但孫某也不蠢。
苟政驅策我北攻平陽,究竟抱有什麼目的,我可先不管,但這於我將土,卻是一個擴張壯大的良機。苟政有些話,我卻是十分認可的,沒有地盤,就永遠只是草賊流寇,孤魂野鬼。
此番,只要將平陽打下,兼併其眾,再以平陽城為基,逐步討平其他縣邑,
屆時,我這個平陽太守,才算實至名歸。
那是,難道不比擠在小小河東,來得自在,來得痛快?」
說到這兒的時候,孫萬東顯得有些眉飛色舞,深吸一口氣之後,鄭重地對張珙道:「如今雖遭挫折,但遠未至求援的時候,今日一旦開口,首先便落了下乘,為人所小視,尤其是那些蠢鈍不堪的苟氏將領。
其次,倘若有苟軍之參與,那即便打下平陽,屆時又是怎樣一種說法?若苟政再來一個「移鎮之議」,又如何應對?
因此,不到萬不得已,這平陽郡,還當由我們自己打下來為好。王泰已被逼退城中,其勢不能長久,我必擒之,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
孫萬東都這麼說了,張珙一時間也不好再勸了,只是心中總覺如此想法與考慮,是有問題的。既已寄人籬下,又何來絕對自主,長此以往,恐難為苟氏所容?
思少許,張珙不再勸了,只是建議道:「若將軍意欲久戰,隨軍輻需恐怕不足,即便不求兵馬,也當遣使,向苟將軍請得糧械支援!」
「連夜派人!」對此,孫萬東倒也沒有矯情,很是果斷。
翌日,軍營還是那個軍營,但隨著孫萬東的調整,孫部將士呈現出的氣質,
卻有了很大的改變。此前那種獰的鋒芒,暫時收斂起來了,轉而舔傷口。
只半日的功夫,孫萬東便完成了對魔下各部的整編,當然,在一營四幢的框架基礎上,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是對戰損的幢隊進行縮編,並重新提拔了一批軍官上來,保證最基本的戰場指揮。
而又經過一番通盤的整頓後,孫萬東發現,魔下能夠投入作戰的部曲,連四千都不滿了。能夠讓他稍稍安心的是,陷陣營的戰力大有恢復。
北進之時,在王泰突襲之下,陷陣營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血戰一場,力挽狂瀾,但傷亡著實不小,死近三百。要知道,就算孫萬東把陷陣營當親兒子對待,也只維持著千人的規模。
不過,借著此次戰場整編,孫萬東又挑選了百餘名精卒,補入陷陣營,使隊伍規模再度突破八百人。
孫萬東部,在大體的組織形式上,與當前的河東苟軍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苟政是靠組建精幹中軍,以駕馭其他輔軍及外姓軍隊,孫萬東則以陷陣營為核心,並且做得要更加徹底。
大量資源的堆積下,自然保證了陷陣營的忠誠與戰力,其他部曲則只能撿剩下的,在孫萬東看來,這是一項再公平不過的模式了,強者吃肉,弱者只能跟著喝湯。
同時,孫萬東也認為,只要陷陣營在,他就不怕失敗,敗了也有復起的機會。
在休整之餘,孫萬東也不忘他調整的策略,真就命人鼓搗了一封勸降信,以弓箭投入城內。而王泰則很快以行動,告訴孫方東,他的想法有多異想天開。
王泰的回應也是簡單而直接,就在孫萬東勸降信的背面寫了個「戰」字,然後原封不動射回。雖然並未有什麼張揚而過激的言行,但這種淡定與從容,反倒使孫萬東羞惱不已。
事實上,王泰還真就看不上孫萬東,他個性本就剛烈,內心驕傲,在羯趙,
他怎麼都是堂堂正正的雜號將軍,此前連張平都敢相爭,又怎麼可能向區區逆賊投降。
如果說苟政,還擔個逆黨領袖的名頭,他孫萬東就是苟政魔下一個不名一文的賊頭,他堂堂王泰,即便處境危頹,又豈能降之?
孫萬東顯然沒能看到這一點,更對王泰沒有一個細緻的認識了解,他的勸降之舉,雖屬偶得一念,但結果也只是自取其辱了。
另一方面,王泰的家人,可還在鄴城,他身負李閔之令西來,難以成事也就罷了,若是膽敢投降賊寇,以李閔的兇狠,家小豈能得生?
因此,王泰選擇的餘地實則也不多,除非能夠舍下一切。不過,孫萬東的勸降信也不是沒有一點作用,至少逼得王泰死守平陽的決心進一步下降了,真正開始考慮起撤離的事情。
王泰軍的境地,比孫方東顯然要更加艱難,連番的交戰下,可堪一用的,也只剩下千餘郵城精兵了。而這些人,在困境與連番打擊之下,士氣早已衰落,還堅持作戰,也就是王泰勉力維持,且別無出路,但要以東歸誘之,或許還能爆發一波戰力,就如去年追隨梁犢起義的高力一般。
而平陽城內餘下的守軍,就只是一群壯丁了,能守在城上不亂就很不錯了,
根本承擔不起什麼重要作戰任務。
就在孫萬東、王泰二人,各懷心思,於平陽城內外角力的同時,只隔了一日,針對孫萬東要糧要械的請援,苟政的回覆便來了。
孫營之中,來者不是他人,正是苟政的將軍府主簿楊閭。在老丈人進位長史之後,見楊間還算幹練盡職,苟政便將他擢為主簿,一下子成為苟氏集團文官第二。
如今的苟氏集團,就是如此,人才稀缺,尤其是謀臣文才缺乏,能有一個勉強能看的,就很難得了。
營寨內,孫萬東聚將升帳,迎接楊間,排場擺得挺足,就好像在示威一般。
孫萬東踞案後而坐,看著風塵僕僕的楊間,直接問道:「明公遣你來所謂何事?
我要的糧械可曾應允!」
在做使者這份工作上,楊間算是頗有心得了,當初柳氏堡進進出出,不是白跑的。面對孫萬東搞出的陣仗,楊閭顯得從容極了,抬手一揖,不卑不亢地拜道:「主公已然調撥了一批軍輻,由中壘營督陳晃親自押運北上,時下正在輸送途中,應當已至汾水.....
聽此回答,帳內的孫部將校們都不禁露出喜色,只要糧食不出問題,那軍心就能夠安定。孫萬東也不裝樣子了,面上綻開笑容,沖楊間道:「明公果真信人!你且回復明公,請他稍待時候,平陽城,我必定拿下!」
「將軍所言,在下必定帶到!」楊閭頜首,又自懷中掏出一封黃皮書信,雙手呈上,道:「主公另有書信一封,請將軍過目!」
對此,孫萬東不免訝異,接過稍微看了兩眼,很快定睛,臉色也肉眼可見地陰沉了下來。孫萬東在文字書信閱讀上,尚有些吃力,但苟政的這一封,他卻理解地真切。
畢竟內容不多,苟政只是簡單地通報了一則消息,局勢有變,變故來自并州方向,那張平耐不住寂寞,已遣兵南下,向平陽進軍,兵力近萬。
除此之外,苟政什麼都沒有說,就仿佛只讓孫萬東自己決定如何應對此次變局。而孫萬東,顯然不是毫無謀略見識之人,尤其在軍事勝敗存亡的大事上。
「啪」的一聲,孫萬東滿是繭子的右掌連帶著信紙,狠狠地拍在師案上,驚得帳中眾人側目。
看著楊間,孫萬東問道:「明公可還有其他交待?」
楊閭搖頭,應道:「並無,主公只是遣在下答覆將軍,並呈書信!」
「明公現在何處?」孫萬東又問,語氣中帶著幾分急躁。
對此,楊間似有深意地答道:「明公暫時軍於口!」
帳中安靜了下來,氣氛略顯壓抑,只見孫萬東在思吟良久之後,抬首語氣嚴肅地對楊間道:「先生且回復明公,還是那句話,平陽城,本將必定攻下!」
「將軍放心,請容在下告辭!」楊閭拜道。
「來人,送客!」
待送走了楊閭這個外人,張珙率先替眾將問道:「不知苟將軍來信為何,惹將軍失態!」
孫萬東並不隱瞞,將并州軍動的消息通報給眾人,帳內頓時陣陣色變,甚至有倒抽涼氣者。
見狀,孫萬東語調低沉地說來:「想來你們也看得明白,并州軍此來,不是來助陣的,而是來搶平陽的!」
「我等奮力死戰,犧牲無數,方才將王泰逼入城中,豈能讓并州軍摘取勝果!」立刻就有一名帶上部將,起身怒道。
就像打開了一個開關,帳中很快充斥著對并州軍的謾罵,但再難聽的話,都無助於解決變局。還是張珙,擰著眉,問道:「苟將軍怎知并州軍動向?苟將軍又是什麼建議?」
孫萬東看了他一眼,道:「當前,不是看苟公有什麼建議,而是我軍當如何應對?」
「將軍已有計較?」張珙問。
孫萬東此時的表情看起來十分沉著,在部將們的注視下,悠悠然地說道:「還記得去年在河北縣之時,本將到山上摘桃,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把本將看重的桃子摘了。
如今,平陽城就是這麼一顆桃,一顆熟桃、大桃,是我為兄弟部曲找的一塊上好棲息之地,豈能讓與并州賊軍!」
「將軍,你就下令吧,要將士們如何做?」乙幢幢主劉昌不由起身,問道。
這劉昌,就是當初在華陰時察覺孫萬東與長安秘密「交往」的那人。被苟政送還孫萬東後,非但沒有受罰,反而被孫萬東認為是「忠於大義」的表現,免其罪,留用軍中,在後續的轉戰中,表現竟然還很出色,一步步做到幢主的位置。
「你們呢?」孫萬東看向其他諸將。
氣氛烘托到這個份上,眾人也都迅速起身,齊聲拜道:「請將軍下令!」
見狀,孫萬東面露快意,蹬地而起,拔出腰間長劍,便扎在木案上,肅聲道:「明晨,飽食一頓,礪士卒,全軍出動,輪番攻城!我當親率陷陣營,戰於城下,不破平陽,絕不收兵!」
「諾!」聽得孫萬東這不留餘地的命令,眾將皆面色凜然。
熟悉孫萬東的人都知道,他這是要拼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