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平陽之戰

  第88章 平陽之戰

  明明已開年至正月中旬,氣候卻依舊冷得出奇,尤其在日頭墜落、暮色降臨的時候,天地都仿佛凝結成了一個冰窟窿,直寒到人心底。

  但歷來,讓人感覺到冰冷與無望的,絕不僅是單純的惡劣天氣,還有艱難的時局與處境。暮色籠罩下的平陽城,空氣中瀰漫著的寒霧就仿若一道保護層,是上天給殘酷戰爭加的一道濾鏡。

  黃昏方至,西城頭上已然打起了幾莊火把,昏暗斑駁的光影下,守城的趙軍正默默地將孫部士卒殘留於城上的戶體往下扔,每一道沉悶的墜落聲,都意味著一條早已逝去的冰冷的性命。

  雖然李閔已經把羯趙的國號改了,但平陽的守軍,依舊以「趙軍」自居,城頭高揚的依舊是趙旗。或許到這個地步,城中的王泰都還沒搞清楚,他究竟是在為羯趙還是李閔效力。

  城西不足五里處,孫方東部正駐紮於此,這個距離,已經算是抵城下寨了。

  如果有事,城中趙軍出擊,兼程而進,用不了兩刻鐘,便能抵至孫營,並發起進攻。

  並未分壘,就那麼一座大營,孤零零地嘉立於寒天之下,孫萬東下屬各部,

  便扎堆擠在裡邊。當墨色徹底成為主色調,孫營中也亮起了不少燈火,能夠稍安軍心的,大概是剛剛結束的一頓晚食了,平日裡或許有所剋扣節省,但在戰場上,只要有,便需盡全力滿足將士。

  此時的河東軍大營中,把傷員都算上,也只有四千出頭的孫部兵馬了,不過,除了少部分隨軍侍候的輔卒,大部分都是可戰之卒,當然,精銳等級另說。

  寒夜的晦色也掩蓋不住孫萬東那身騷氣的鎧甲,燈光映射下,鮮亮的甲片反射著奪目的光彩。不過,若仔細觀看,便能發現孫萬東嚴肅而陰沉的表情,遍察諸營將士,本就稜角分明的面龐間,更添一分銳利。

  軍營之中,充斥著各種異味,銅臭味與人畜的屎尿味在空氣中交織著,寒冷也壓制不住。營地很靜,旗幟拍打旗杆的響動,此起彼伏的呼嚕,還有柴火燃燒產生的爆裂,都清晰可見。

  在幾名部將的陪同下,孫萬東將魔下諸營巡視了一遍,尤其在白日參與攻城的甲、丙二營多停留了一會兒,撫慰士心。

  孫萬東個性強勢,在旁人眼裡就是一種狂妄與囂張,但在如今這種社會大環境下,又何嘗不是一種對外的保護。其他能力暫且不論,至少在統率作戰上,十分有天分,並且表現出「成長型」的天賦。

  而在孫部,孫方東極得士心,靠的就是他始終表現出的強勢,以及英勇中靈光乍現的智慧。更為重要的,他能恤士卒,尤其是那些勇敢、強悍的士卒,即便他從不推崇公平,只相信強者為尊,依舊使很多部卒願意為他效死。

  「將軍,今日攻城,一番血戰,甲、丙兩幢,直接陣亡了三百多人,連日強攻,很多隊伍已經被打散了...:.:」跟在孫萬東身邊,眼下孫部中最受孫萬東看重的部將張珙,沉聲說道。

  對此,孫萬東沒有接話,只是沉思著。見狀,張珙又道:「將軍,敵軍守備甚嚴,抵抗甚堅,受挫之下,軍心士氣,已然滑落。不能再強攻了!你,還是再想想其他辦法吧.::

  元聽其言,孫萬東終於開口了,惱火地反問道:「什麼辦法?勸守軍投降嗎?」

  「?」提及此,孫萬東忽然眼前一亮,自言自語道:「這也未必不是一條策略。明公言王泰此人,兼有見識與領兵之能,北上之後連戰幾場,他的將兵之能,我是領略到了。

  但這見識......若此人皆有見識,難道不知自身窮困,如此孤兵孤城,能守幾時?我才不信,此人真能為羯趙殉國!」

  「明日去信一封,勸降!」孫萬東吩咐道。

  對此,張珙眉頭微皺,覺得孫萬東有些異想天開,疑道:「將軍,強兵硬弩,都不能使其屈服,一封信,難道還能使其解甲獻城?」

  孫萬東不由偏頭瞪了張珙一眼,嚇了他一跳,然後擺手道:「總是值得嘗試一下的!或許,那王泰就等著本將表現誠意呢?

  苟將軍向來喜歡不戰而屈人之兵,本將也未必不能學他一學!何況,即便王泰頑固,平陽城內軍民,也願意同他俱焚嗎?」

  張珙不作話了,將軍高興就好,但是,對當前堅城頑敵難下的窘境,真有實質的改變嗎?

  「去傷兵營看看!」孫萬東吐出一口白氣,招呼著,當先而去。

  「諾!」

  傷兵營,大概是軍營中最混亂與忙碌的地方,混亂在於不住的呻吟,忙碌在於不斷有傷兵死亡。孫部的醫療條件很簡陋,準確地講,全天下就沒有幾個具備醫療保障的軍隊。

  至於孫部,雖然跟苟政學習,搞了十幾名軍醫+學徒,但能做的,也僅僅是幫輕傷者包紮傷口,藥都要省著用,然後就看命。

  「將軍!」見到孫萬東前來探視,裹著草木幾乎縮在營柵口的一名傷兵出聲喚道。

  孫萬東打量了一眼,這是一名輕傷兵,年紀應該也不大,拍了拍他肩膀,道:「辛苦了!」

  「將軍!」

  「好樣的!」

  「好兄弟!」

  「好好養傷,傷愈之後,調你進陷陣營!」

  孫萬東每過一處,都有傷兵向他打招呼,而孫萬東都會停下,出言安撫一番,或許話不多,但很讓士卒感動。

  一直到重傷兵聚集處,最大的變化,或許就在於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更加濃重了,幾乎令人作嘔。如果說輕傷兵營那裡還勉強能看的話,那重傷營這裡,就只能用「慘烈」兩個字來形容了。

  孫萬東至時,又有一名傷兵或者說一具屍體被抬出,擺在營前的空地上。而在那裡,已經躺著不少人了,放置有些凌亂,一時看不出有多少具,但估摸著也有大幾十.:::

  進入一處營帳,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但孫萬東連眼皮子都沒有抖動一下。

  在這裡,孫萬東可就沒有那麼受「歡迎」了,畢竟這裡的傷兵,可都是一群真正等死的人。

  而料理他們的,也不是醫師,而是軍卒。看到一名渾身血污的軍官,手裡拿著柄墨色的短劍,站在一名重傷兵前,孫萬東快速走上前去,蹲踞於其側。

  這名士卒,身上攏共就兩處傷,但皆致命,肚子上一個窟窿,血肉模糊,恐怕傷了內臟,左腿折成一個恐怖的角度,森森白骨都露了出來。這樣的重傷,堅持到現在,也到垂危了。

  大概是察覺到身邊環境的變化,一直低吟著的士卒,掙扎著睜開了眼,看見孫萬東,布滿血絲的雙眼,滲出了一絲淚水:「將......將軍!」

  孫方東別的不說,至少他的部卒們,大部分都認識他,當然也很可能與他那套標誌性的明光鎧有關。

  「將軍,我痛!好痛!」士卒痛苦地說道。

  聞言,孫萬東上前抓住他的手,出言安慰道:「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

  「我要死了!」士卒哭道。

  「人總要死的,但很多人死得窩囊,但你不同,你是英雄,死得英勇,死得壯烈!」孫萬東沉聲道。

  「我想回家.....:」士卒嘴角綻出了點笑容,喃喃道。

  聞之,孫萬東急聲問道:「家在何處?家裡還有何人?」

  「都死了!都死了..

  對此,孫萬東沉默少許,說道:「很多弟兄都死了,你不會孤單的!」

  言罷,孫萬東直起上身,跪在士卒身側,手往上台,之前那名軍官立刻將短劍遞上。孫萬東接過,雙手把著,劍尖向下,貼上士卒的心臟。

  土卒則默默看著,一點掙扎的跡象也沒有,但一股痛苦勁兒再度襲上來,表情扭曲地袁求道:「將軍,快動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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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萬東則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如有來世,一定遇個太平年,一定投個好人家!」

  然後,短劍便狠狠地扎進士卒的身體,一股血沫子自口腔中湧出,迅速沒了氣息,只不過,兩隻眼晴依舊睜著,而孫萬東,則抬手輕柔地幫其閉上。

  走出重傷兵營的時候,孫萬東的眼角也是有些濕潤的,只不過,為免表現得柔弱,他甚至不肯擦拭一下,只是讓寒冷的夜風幫他拂去。

  「重傷難治的弟兄料理後事之後,剩下的輕傷士卒,全部轉移到西平城去休養!」孫萬東提了口氣,吩咐道。

  「諾!」

  由於是攻城戰,還是強攻,死亡率與重傷率很高,將那些重傷者一處理,輕傷者也剩不下多少了,就兩百來人,轉移的成本卻也還不算高。

  至於西平城,位於平陽城西北二十餘里處,是拱衛平陽的一座小城,匈奴胡漢時期,劉聰曾遣兵駐守拱衛平陽國都。

  孫萬東領兵北來,即便短於兵力,不能圍城,最適合的下寨駐軍地,也該在南邊,既在來路方向,也更靠近汾水。

  最終特地選擇於平陽城西下寨,問題也正出在西平小城上。這就不得不提一提在過去幾個月,王泰在平陽郡的經營了。

  總的來說,王泰的日子很難過,並且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苦日子。他接手前的平陽郡,先經戰火,又被匈奴騎兵狠狠地抄掠一番,接手之後,北邊有張平的打壓,南邊有河東軍的騷擾,內部還有地方豪強勢力對抗。

  若不是靠著羯趙朝廷殘留的凶威,以及從鄴城帶來的兩千精兵,王泰甚至沒法在平陽立足。而羯趙內亂的發酵,前者是越來越不管用,後者,還不足以制霸整個平陽郡,尤其處在苟、張這兩股勢力夾縫中。

  因此,幾個月來,王泰將他主要的重心,都放在平陽城及其周邊的經營,最初曾聚兵四五千,但寒冬一來,短於糧布,逃散了不少人。

  為了生存,王泰也只能把壓力轉移到平陽百姓,及周遭的土豪身上,通過抄掠、強捐,獲得了一筆糧秣,但也狠狠地得罪了平陽郡當地豪強。

  而其治下的民眾,在過去這個冬季,也發生了大量逃散轉移,四面八方的逃,就連河東也接收了上千丁口。因此,等開年之後,王泰在平陽,攏共就只剩下幾千軍民了,物資儲備,也所剩無幾。

  王泰在臨汾,只派遣了千餘弱旅守備,而將所有精幹力量集中於平陽城,因此,對南邊的汾水防禦,形同虛設。

  孫萬東北上之初,便輕鬆突破,困城。一開始孫萬東還想以臨汾為餌,誘王泰領兵南下,設伏殲之,卻不曾想,王泰根本不管臨汾的死活,收到求援信後,

  反而將軍民盡數量納入平陽城,整備防禦。

  得知王泰的龜縮態度後,孫萬東也無法,只能把臨汾攻破,大掠一番,又在周遭搜羅了一批民夫(老弱居多),作為隨軍苦力。

  也正是在孫萬東率軍北上的途中,他與王泰之間,爆發了第一次交鋒。在臨近平陽三十里時,王泰突然率領他唯一能夠依仗的三千士卒,向行進中的孫萬東部發起進攻。

  王泰此舉,是完全出乎孫方東意料的,他怎麼也沒想到,兵寡民弱,且明明一副龜縮態勢的王泰,會出此奇兵!

  而王泰,顯然對自己的處境看得很清楚,先驕慢其心,並以逸待勞,擇機發起突襲,並且集中精銳(兩千鄴城禁兵全部參與作戰),全力進攻。

  只要將孫方東部擊敗了,那麼之後不管是繼續堅守平陽,還是東逃往鄴城,

  都有他選擇的餘地。而在王泰親自率軍的猛烈攻勢之下,還真把孫方東部給打憎了,尤其是那些裹挾的民壯,更是迅速逃散。

  戰場形勢本朝著王泰設想中的方向發展,孫萬東部下屬共有一營四幢,絕大部分戰鬥力實際都一般,畢竟訓練受限。但絕不包括陷陣營,這支部曲,可是隨他一路從華陰打出來的,並且始終作為其成軍立足的本錢,訓練、裝備、包括凝聚力,都不比苟政的中軍弱。

  扭轉戰局的,也恰恰是陷陣營,在亂陣之中,孫方東把陷陣營將士集中起來,向王泰軍發起反衝鋒,一番苦戰,帶動著其他部卒反擊,最終靠著人多勢眾,反敗為勝,擊退王泰。

  但這一場戰鬥,孫萬東只是慘勝,等他重新收容部卒,軍至平陽城時,只剩六千餘眾了。王泰軍損失當然也不小,謀算失敗後,也只能龜縮平陽城內。

  有了這次教訓,孫萬東不敢再小瞧王泰,斥候灑得很遠,刺探周邊情況,然後發現了西北面的西平城,王泰這廝,竟然藏了一支兵馬在那裡。

  即便人數不多,只千餘人,但若在平陽麋戰之時,突然從背後殺出,那後果,孫萬東思之都甚是害怕。於是,孫萬東也耍了個花招,命大部在平陽城西安營紮寨,吸引平陽趙軍的目光,自己則親率陷陣營,短驅二十餘里,奔襲西平城,這回輪到趙軍措手不及,一戰而下。

  拿下西平城後,孫萬東便趁勢將隨軍的輻重、部眾及附錄,一併安置在此,

  自己則率主要作戰各營,軍於平陽城外,與王泰繼續手腕。

  而設計被看破的王泰,不得不選擇徹底龜縮,面對縮首的王泰,孫萬東最後的選擇,也只有強攻。只不過,從幾日的交戰情況來看,吃了不小的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