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汾水之約
「馬先,你怎會同張和在一起?」張平看著還拄著根拐棍的馬先。
聞問,馬先不禁警了張和一眼,然後一臉的苦澀道:「稟使君,前者小人奉使君之命,南下刺探,北歸之時,正遇張太守,因而隨軍作戰,不料為苟軍所俘,
1
這個回答當然是不盡不實,不過張平顯然不是很在意,眉頭稍微舒展之後,
問道:「以你所探,河東苟逆虛實如何?」
對此,馬先不假思索,將他南下所見所聞「如實」道出,其中重點描述苟軍的兵精糧足、士民依附以及安邑的固若金湯....:
這些話,已經是馬先說的第三遍了,因而格外熟練、順暢,當然給人的感觀,也更具可信度。張平又看向張和,語氣嚴厲地道:「你前遭敗績,全軍覆沒,敗總要敗個明白,囚居敵營這些許時日,可曾反思清楚?」
面對張平這樣的詰問,張和的反應也很迅速,立刻稟道:「回叔父,小侄無能,為苟逆所謀,中其圈套,乃至慘敗。
然以小侄愚見,苟逆之精兵,並不弱於叔父中軍勁旅,訓練有素,裝備精良,軍紀肅然,並且兵力不下兩萬之數,或許更多。
這段時間,也不斷有壯丁押運著糧草、軍械,自南邊北來,充實苟逆大軍,
因此,苟逆的實力絕不可小,叔父如欲破賊,還當審慎而行!」
張和這邊,自然要怎麼強怎麼難纏,就怎麼夸苟軍了,否則,他這個被全殲的先鋒軍,豈不顯得無能?同時,不管對這個不中用的子侄有多失望,這終究是自家族裔,在所述事實上,他還是更加相信張和的話。
而兩人的話,則加重了張平心中處理當前局面的某種傾向。收回目光,看向已經將書信傳閱完畢的僚佐們,問道:「對苟逆此信,諸君有何建言?」
「明公,此賊狂妄,依屬下之見,不若成全他,全軍渡河,擊破賊眾!」魔下的一名參軍,立刻表態道,言語間仍舊帶有幾分蔑視。
同樣的一封信,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解讀,恰如這名參軍所言,他從中看到的,只有苟政的狂妄。同時,也顯然並不符合張平心意。
而不待張平回應,張和就出言反對了:「叔父,此舉不可,全軍貿然涉渡,
十成戰力怕也去了八成,若賊軍半渡而擊,恐為其所趁!」
「張太守莫非因此前敗,膽氣盡喪,畏懼苟逆了吧?」一名太原將不由出言譏諷。
張和聞之大怒,梗著脖子道:「某怎會懼怕逆賊,只是痛定思痛,不願我軍再有輕率之失。當初我便是輕視苟軍以為流寇,貿然渡河,為其襲破?難道同樣的錯誤,還要再犯嗎?」
「太守之言,也不無道理!」張和這話,卻也得到支持,另外一名僚佐向張平道:「明公,苟逆豈是信諾之人,他的話豈能輕信?
這未嘗不是其奸計,賺我渡河,一旦全軍行動,其毀諾突襲,倘遭敗績,我等皆將為天下有識之士所恥笑了...
,
「苟逆信上可言,願意退兵三十里,退卻與否,一探即明,有何可慮?」
「豈不聞退避三舍之故事?昔時普文公與楚交戰,退避九十里尚且一戰而破楚軍,何況區區三十里?」
「明公虛懷若谷,號令嚴明,豈是子玉之流可比?」
張平在太原,可是養了不少士人,這隨軍幾人都是其中的者,多出自并州士族。眼見這幾人的爭論,開始引經據典,但全無自己關心的內容,張平內心不滿極了,但為了維持平日的風度,一時間也不好發怒。
還是注意到一直未曾開言的賈雍,念及這一路南下的諸多見解與謀劃,心中一動,伸手示意道:「子防,你有何意見,還請為我參謀!」
聞問,賈雍抬眼看向張平,見他一臉期待,沉吟少許,方道:「明公,苟逆奸猾,這是必然的!然而,諸君卻忽視了,在其狂妄邀戰背後的那抹心虛與謙卑。
以苟逆之凶頑,若明公率軍南渡,他必定拼死一戰,這等亡命之徒,絕無束手就擒之可能。然其真心所求者,卻未必是與明公決戰!」
張平兩眼一亮,立刻道:「此言何解,先生可詳細述來!」
賈雍道:「說來亦不值一提,在下近來在想,苟逆因何膽敢率眾北上,拒明公大軍於汾水?他們本為殘匪余寇,若非先帝猝然崩逝,早已被朝廷的精兵猛將殲滅,何來今日竊據一郡之地。
從苟逆此信,兼併馬先適才所述安邑情狀,在下大膽猜測,與明公相持南北,非其所願,其所欲者,恐怕是化干戈為玉帛....
「哼!明公乃朝廷重臣,九州牧伯,豈能與逆賊友鄰!」賈雍話還沒說完,
便有人很不禮貌地將其打斷。
賈雍沒有爭辯,垂首默,張平也沒有繼續就此事討論下去,在將張和剝奪一切職務,令其戴罪留用軍中之後,宣布解散此次會議。
但同時,張平又特地遣人,將賈雍請了回來,主臣二人獨處之時,也不遮掩了,直接問道:「適才帳議,話未說盡。相持日久,我亦難耐,依子防之見,該當如何?」
對張平的問詢,賈雍一臉認真的反問道:「還需看明公之志!」
「何解?」
賈雍道:「明公如欲擊滅苟逆,恢復河東,繼續兵於汾水,同時遣勁旅南下襲擾,此為制勝之策,以河東之力,斷無法長期與并州相持,然久則生變,且并州、河東之外的變故,亦難料也:
如明公心憂并州,不欲窮耗軍力民財於河東,那麼或可嘗試與河東聯繫,調解誤會,緩和爭端,相約撤兵,暫時化敵為友,以謀將來..::.
工「與其和議?」聽其言,張平頓時大怒,面上甚至露出幾分羞惱之色,冷冷地盯著賈雍:「苟逆可害了我五千先鋒軍卒,如不破之,傳將出去,我顏面何存,今後又如何統軍治民?」
對此,賈雍只是平靜地注視著張平。
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張平又道:「何況,今若輕易罷兵,只怕不好向朝廷交代!」
賈雍想了想,拱手道:「是進是退,是戰是和,不在苟逆,亦不在千里之外的朝廷,而在明公一念之間。如欲進,切莫再有遲疑;如欲和,自有說法,取河東而亂并州,敦輕熟重,就是朝廷也該清楚,而況朝廷自顧尚且不暇..:::
面對賈雍這樣一番見解,張平收斂起了所有的鋒芒,坐在那兒沉思許久,終於抬頭,以一種真正商量的語氣說道:「然而,這一切還是揣測,那苟政究竟是何考量,其虛實如何,猶未得知!」
賈雍略作猶豫,主動請道:「在下願代明公,往河東大營一行!」
「不,子防乃我股肱,逆賊狠戾,若失陷於敵營,有所差池,我罪莫大焉!」張平連連搖頭,一副不舍的樣子。
賈雍深吸一口氣,鄭重拜道:「明公關懷,感激涕零!然此議既由在下提出,其責亦當由在下擔起!況且,依在下觀來,那苟政並非普通草寇,就名聲而言,即便與明公為敵,也不至於害我,尤其在下是攜帶善意前往拜訪!」
聽賈雍這麼說,張平方才不再堅持,拱手道:「既如此,那便擺脫子防,此去一探究竟,萬事小心!」
就在當日下午,賈雍身負張平使命,大搖大擺自張軍大營出,南渡汾水,向南岸巡視苟軍士卒表明身份及來意。得悉之後,苟政心喜,當即命令,中軍營門大開,苟政親自率將佐精兵列隊迎接,又於師帳擺設宴席,款待來使。
對賈雍這個并州軍使者,苟政表示了極大的尊重,即便他已經下令全軍整頓,做好拔營的準備。而對賈雍來說,百聞不如一見,真正到苟政軍中一觀之後,方才認識到這支軍隊的精悍,那種軍容、紀律與氣質,絕非普通流寇。
同時,他直面的苟政,也再不是當初的一個流賊頭子,而是一個掌握數萬部眾的一方之主,氣質是發生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的。
賈雍面對苟政,竟從頭到尾,也不敢生出絲毫的藐視之心來。苟政比之張平,兩者之間年歲差了一倍,但在氣度與涵養上,賈雍甚至覺得張平這個堂堂的并州刺史,不如這個苟政這個偽河東太守.....
當夜,在一番盛情款待之下,苟政與賈雍方才進入主題,討論起攸關兩軍前途的戰和問題來。苟政沒有扯任何外交辭令,而是開門見山地表示:「不知賈先生此來,是要交朋友,還是要下戰書?」
看著苟政那張年輕卻嚴肅的面龐,賈雍壓下心頭的感慨,保持著風度,淡定地說道:「這就需要看苟將軍了!若將軍能夠迷途知返,率部屬歸順,張使君有言,并州下轄,必有將軍及部眾一席之地,並且保證將軍及部屬安全!」
聞之,苟政笑一聲,直勾勾地盯著賈雍,說道:「此番事端,全是并州挑起,我本無意與張公為敵,率兵抗拒,只為自保!
我去信之意,已然表述清楚,如張公不肯放過,定要攻我,那麼我軍願意退後,讓開渡口,讓并州大軍安心南渡,然後雙方擺開陣勢大戰一場,解決爭端。
不論誰勝誰負,都省得河東士民百姓,再遭兵禍亂,也算我為河東盡一份力.:
1
「將軍此議,是否將生死軍爭之事,想得太簡單了?」聽其言,賈雍不禁玩味地道。
「在下沒有讀過幾年書,與魔下將士,也只是一些武夫丘八,能夠想到的,
也只是一些簡單粗暴的辦法!」苟政淡淡道。
但緊跟著,看著賈雍的眼神中透著一股兇狠:「但如要我將士不戰而降,那是萬萬不能!如欲害我將士性命,奪我棲身之地,也必將誓死抗爭!」
「將軍此言,可不是化解爭端之態度!」賈雍有些被苟政的眼神嚇到了,但迅速穩定心神,說道。
苟政與之對視著,冷幽幽地道:「還是最初那個問題,先生此來,意欲何為?
賈雍迎著苟政壓迫十足的目光,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道:「使君身負朝廷差遣,引大兵南來,前者敗於將軍之手,損兵折將,如此勞師動眾,豈能輕易罷兵歸去!」
聽其口風,苟政心思微動,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賈雍,嘴角露出一點淡淡的笑意,道:「煩請先生回復張公,若肯退兵,我願放還俘虜之并州將士,願贈鹽兩萬斤,以償軍用損失。
罷兵之後,河東願與張公相處睦鄰,友好往來!河東能夠拿出手的,只有解鹽,我亦願與張公共享!」
「當真!」顯然,賈雍都有些吃驚於苟政的態度與手筆。
「苟政雖然不名一文,但所言從來擲地有聲!」苟政堅定道。
「倘若此,那在下願代將軍,向張使君說項!」賈雍表示道。
聞之,苟政當場表示感謝,並差人奉上百兩黃金,這可是他難得的積儲。然而,賈雍卻直接拒絕了,他此來因公為義,不敢受賞,這倒讓苟政高看此人一眼。
翌日清晨,苟政又親自將賈雍禮送出營,甚至很熟絡地表示拜託之意,姿態放得很低。同時,為了表示誠意,苟政還讓賈雍先行將十幾名俘虜的并州將校領回去。
北岸,賈雍回營復命。聽完賈雍的匯報,苟政的態度進一步清晰而明確地展現在他面前,等他抉擇。
而經過此前那諸多鋪墊,張平最終的選擇,也就可以預料了。他向賈雍說道:「我引兵南下,除卻為朝廷討逆,更為關鍵的,在於河東鹽利。
這苟政既識時務,願分享河東鹽利,那又何必逼人太甚,枉動刀槍。不戰而屈人之兵,兵法之上者也....
7
言罷,張平便遣賈雍再度南行,代表自己與苟政商討和議細節,總得來說,
張平猶豫歸猶豫,但貪婪之心卻沒有絲毫收斂。
而經過賈雍連續三次的往返奔波,苟政與張平之間,終於達成了一致的協議,約定有三:
其一,雙方彈兵罷戰,各自撤軍,以汾、為界,互不侵犯;
其二,苟軍放歸俘虜之上黨將士、旗甲,贈鹽三萬斤作為補償,張平則回禮一百匹戰馬;
其三,河東今後每月向晉陽輸鹽兩萬斤,張平則充許河東與并州之間的經商往來。
至於細節方面......莫談細節,那並無多大意義。因為這樣的約定,只是秘約,不管是對張平還是苟政,可以做,卻不可以宣之於口。
同時,誰都可以輕易撕毀,但卻絲毫不影響,何嘗發生在「河東地區」的「內戰」,最終以一種出人意料的平滑的方式告一段落。
張平那邊的得失暫且不論,但對苟政與苟軍而言,或許有那麼幾分卑躬屈膝,但卻避免了一場註定弊大於利的戰爭,獲得一份難得的休養生息、發展勢力的時機。
同時,從張平最終選擇和的決定,也能反映出,如今苟氏集團的進步。對這些豺狼虎豹來說,若是完全不對等的情況下,可不會誕生這樣的和約。
雖然名義上依舊是羯趙叛賊逆匪,但至少在河東地區,苟政與苟軍的名聲,
已經獲得了一定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