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緣由
秋九月,初一,平陽郡,永安舊城,在刺史張平的親自統率下,并州兵馬暫駐於此。三萬餘步騎,南來過境,氣勢洶洶,浩浩蕩蕩,難纓其鋒。
汾水西畔,一座布置簡易但規模龐大的軍營,已然拔地而起,夕陽西下,濃密的炊煙,自并州軍營各部升起,吸引著所有人注意的同時,也安撫著將士之心,畢竟他們方才又經歷了一個白晝的行軍。
居其中央,甚至大氣的帥帳才紮好,各種布置頗顯講究,其內,作為主帥的張平,正坐其間,過問著來自魔下各軍各營的匯報。
雖然有些辛苦,但張使君的心情,卻很是不錯。張平時年四十餘歲,身上帶著一股燕趙壯士的英雄豪氣,同時還具備一種上位者的威嚴,僅從賣相上來看,
很不錯,也容易唬住人。
隨著魔下匯報,簡單交待一番,遣退諸將,張平把注意力轉移到帳中安坐著的一名中年將領身上,臉上帶著笑意,但目光中卻存有明顯的疑忌。
其人,可不是并州系統內的將領,而是鄴城特使,羯趙朝廷委任的討逆將軍、平陽太守王泰。張平欲言語一二,然未及張口,帳下親兵入內,高聲稟道:「使君,上黨太守張和遣人來報!」
聞言,張平立刻打起了精神,吩咐道:「引來人入帳!」
很快,一名身形健碩、步伐矯健的軍官走了進來,衝著張平直接拜道:「參見使君!」
「快說,張和軍至如何,有何要緊軍情?」張平問道。
來人拱手道:「太守遣末將報使君,他已偵得河東虛實,已於昨日自平陽領軍南下,進兵臨汾。太守有意,自口渡河,若賊無備,直襲安邑,若賊有警,
則於汾陰紮寨壘壁,待使君大兵至!」
「好!不愧為吾侄!」聽其報,張平不由眉開眼笑,直接撫掌,然後道:「你在軍中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南下回報張和,讓他行事小心,不得急躁,不可勉強!待我大軍至,破苟賊,復河東,首功依舊是他的!」
「帶他下去,賜酒肉!」
「諾!」
「謝使君!」
「我這侄兒,是建功心切啊!」張平將須感慨道,嘴角的笑意收斂不住,目光卻往王泰那兒瞟。
而王泰聽了,眉頭卻不禁皺了起來,看著張平,以一種提醒的口吻說道:「張使君,令侄銳意進取,勇氣可嘉,讓人佩服。然而,只怕其年輕氣盛,
過於急進,還當多加叮囑才是!」
聞言,張平面上頓時露出少許惱火之色,語氣不善地道:「王將軍,前者催促我進軍者是你,今日沮我士氣者,還是你,你究竟意欲何為?」
張平對自己的不滿,王泰心知肚明,面對其咄咄語氣,也不著惱,只是認真地回道:「在下催促使君進兵,是身負朝廷與武興公(石閔)使命,討賊興復,
不敢遲誤解怠。
今奉勸使君,卻是兵凶戰危,事關生死,疏忽不得。使君大軍方至永安,令侄兵已向臨汾,兩軍相距近三百里,若有差池,只怕援應不及。
在下以為,使君還當有所準備才是,至不濟,也當遣一偏師,踵後接應,以策萬全!」
你這是在教某做事?此時此刻,張平的心裡,大抵充斥著這樣一句話。看著王泰那淡定從容間的傲表情,張平心中惱火難抑,道:「吾侄有五千銳卒,縱不能戰敗逆賊,自保當也無虞,王將軍切莫危言聳聽!」
感受得到張平不穩的心虛,王泰則繼續保持著冷靜,道:「戰場勝負,豈在兵卒眾寡?那苟逆,能夠逆勢而起,絕境求生,乃至竊據河東,豈是易與之輩?
在下出鄴之時,武興公有交待,河東苟逆,不可小。今當趁其羽翼未豐,
士民不附,舉大兵凌之,而不該尋圖僥倖,否則兵危勢沮,追悔莫及!」
「王泰!朝廷遣你來,是協助某擊賊,而非讓你來我軍中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奉勸你一句,不要忘記自己身份!」張平不忍了,怒道。
而王泰顯然也不是懂得忍讓的脾性,何況他背後還站著石閔及鄴城朝廷,聽其斥責,直接站了起來,盯著張平,冷冷道:「張使君,武興公對你寄予厚望,
朝廷也等待著你的捷報,你可不要自誤!」
「一口一個武興公,這朝廷究竟是聽天子的,還是聽那石閔的?」張平冷眼譏諷道:「某卻是想起來了,當初在谷水,石閔便是為苟氏兄弟擊敗,損兵折將,狼狐東逃,聲名俱毀,難怪對苟逆如此畏忌!」
「你!」王泰的臉色徹底垮了下來,盯著張平的目光甚至帶有幾分兇狠,不過,張平自是凜然不懼。
平復了心情後,王泰沉聲道:「我奉命助使君破賊,自當全力輔助,好意提醒,使君不聽,能奈其何?聽與不聽,王某都言盡於此,使君好自為之吧!」
「告辭!」說完,王泰拂袖而去,自歸其營。王泰此番西來,鄴城朝廷給他派了兩千步騎。
而見其離去的桀驁姿態,張平是滿腔的怒火,最終將腰間佩劍拔出,狠狠地扎在地上,道:「這個賊子,囂張跋扈,某早晚必殺之!」
「明公息怒!」聽其言,隨軍的僚屬賈雍臉色微變,趕忙勸道:「這王泰固然傲慢,但畢竟是朝廷所委,又有武興公做靠山,還是不宜得罪!」
腦海浮現出適才王泰那副囂張嘴臉,張平不禁道:「什麼武興公,不過石氏一家奴罷了!石季龍英雄一世,子孫怎地如此無用,竟讓一家奴居朝堂,秉政掌軍!我看這朝廷,哼哼..::
「明公慎言啊!」賈雍勸道。
見其謹慎姿態,張平臉色變幻幾許,終是嘆了口氣,沉下心來:「你以為,
對當前之局面,該當如何應對!」
賈雍想了想,道:「屬下以為,王泰其人雖然狂傲,但頗知兵法,所言也不無道理。前鋒軍距離大軍,的確有些遙遠了,而張太守之脾性,使君並非不知,
雖不乏武勇,但總是缺乏些智謀,性情又甚是急躁,倘若有失..:.:
同樣的意思,從親近之人嘴裡說出來,是完全不同的效果。此時,張平顯然是聽進去了,陷入認真的思考,神情頗為陰鬱。
見狀,賈雍又道:「明公,依在下看來,苟逆能破即破,河東能取則取,如有不濟,切莫強求。當前於明公而言,最要緊之事,仍是整頓州郡,待統合軍民之力之後,方可進退自如..:::
這話說得張平大為意動,眉頭都不禁跳躍了兩下。
事實上,此番并州軍大軍南下,討伐苟軍,主要出兵的雖是張平,但背後策動的,卻是鄴城朝廷,更準確地講,是那武興公、都督中外諸軍事、輔國大將軍、錄尚書事石閔。
過去的三個月間,在完成北滅石沖、南退褚衷這兩樁「安內攘外」的大事後,石遵的帝位算是暫時穩住了,郵城朝廷也終於得到片刻的安寧。
當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在那平靜的表面下,暗流從未平息過。羯趙內部的矛盾,反而越發尖銳了,動輒便可能釀成激烈的禍亂。
石遵授石閔高位,一是為仰賴其武力,二則是搞勞其李城起兵的功勞。然而不管是加官進爵,還是授予內外兵權,都難使石閔真正滿意,因為起兵之時石遵答應的太子之位沒有兌現,成功奪位之後,石遵選擇立燕王石斌之子石衍為太子。
石閔可不是個能吃虧的人,怨恨由此滋生。當然,在掌軍輔政的這段時間中,石閔可沒有懈怠,相反他很積極,很認真,很用心。
他很好地激化著羯趙的內部矛盾,大力地把羯趙朝廷端向分崩離析的局面。
一方面,他率軍大破石沖,消滅石遵奪位以來最大的威脅;一方面他極力勸說,
促使石遵下詔,更易石虎遺命,虢奪蒲洪關西地區名義上的統治權,使枋頭集團與郵城徹底離心;
而更為關鍵的,是石閔在郵城朝廷大肆培植自己勢力,尤其是籠絡軍隊,提拔安插自己部將及親近者。他的驕橫跋扈,也引發了石遵的強烈不滿。
到八月份的時候,羯趙皇帝石遵與武興公石閔之間的嫌隙,已成為郵城朝廷內部最大的矛盾與隱患了。而這一點,也持續發酵,並愈演愈烈。
石遵希望石閔能安分守己,少些折騰,但石閔只是驕氣益盛,對其所請,稍有不允,便怒火中燒,怨聲載道。
而在山西的事務上,石遵更希望先解決雍、秦二州的問題,那裡內有樂平王石苞野心勃勃、潛蓄異志,外則有仇池楊初占邊,涼州窺伺,以及威脅最大的普梁州刺史司馬勛蠢蠢欲動。
但是,石閔卻力主,要先消滅占據河東的梁續餘黨苟政,既告慰先帝在天之靈,也打通通往關右的道路,還能將河東鹽池之利重新掌握在手中。
理由很冠冕堂皇,然而石閔持此議,最根本的原因,還是為泄私恨,哪怕已經成為羯趙權傾朝野的將軍公侯了,他依舊記著當初在谷水的失敗,以為恥辱。
石閔本不是個大度的人,甚至就是矚恥必報,當回過頭來,發現那支讓他心煩意亂的叛逆餘黨,非但沒有消亡,反而像個小強一般,堅挺地生存著。
並且,還活得很好,趁朝廷內亂,無瑕西顧,占據了河東大郡。對於這樣的情況,石閔豈能容忍?於是,他便策動了這麼一場,針對河東的軍事行動。
在這方面,石遵也實在不過石閔,當然最終同意,也因為,石閔打算利用張平與并州軍隊。
至於派出王泰,則因為此人,有將才,知兵善戰,同時也讓他到并州軍中做監軍,監視張平。不管是石遵還是石閔,對張平都不大放心。
關於鄴城朝廷上的爭端與決策,實事求是地講,就苟政那脆弱落後的情報系統,根本刺探不到,甚至一直以來對山東的各種情報,都是嚴重滯後且經人口口相傳有極大失真的消息。
甚至於,就連河東周邊郡縣地區的消息,都收集得很不容易,這也導致,并州軍都已經行動起來了,苟政方才後知後覺。
而張平這邊,對於南下進攻河東,他始終處在一種矛盾的心態之中。一方面,他也河東的鹽利,一方面,他又對來自鄴城朝廷、來自石閔的干預十分排斥乃至不滿。
同時,張平在并州的時間也還不算長,對州內控制並不強,石虎在時,他不敢有些過分動作,在石虎死後的這幾個月,正忙著整合併州下轄的郡縣、軍馬,
士民。
但由於各方面的原因,有所進展,但遠未到將并州各郡統籌調用的程度,唯一算得上鞏固的,只有太原郡,以及其侄張和統管軍政的上黨郡。
因此,張平的治政重心還在撫內上,鄴城朝廷的指令,可以說是打亂了他的節奏。也就導致,從開始起意謀奪河東,一直到如今正式舉兵南下,前鋒張和軍都快踏足河東郡境內了,張平的目標依舊不是清晰的。
張平的瞻前顧後,也完全反映在進兵的安排上,走一步,看一步,才是他的真實心態。
自晉陽出發時,他是這樣想的,若苟逆兵弱,一戰破之,自無說頭,得解池鹽利,將極大地增強他的實力。河東鹽池,只有在他這樣的一方之主,這樣的大勢力掌控中,才能充分發揮其作用。
若是苟逆果如傳言中那般強悍難纏,進占困難,憑藉并州眾多的兵馬,強悍的士卒,也可從容退回。那樣,對鄴城朝廷也算有個交待,不是我軍不努力,實在是逆賊太強悍,讓郵城自己派軍征討,難道還能真為鄴城朝廷、為那石閔出生入死,損兵折將嗎?
而對張平來說,真正積極主動去做的,則是趁著這個機會,將并州各郡那些聽調不聽宣的軍隊徹底收服,畢竟可假朝廷之詔令,這樣的機會,可實在難得。
可以說,張平的算盤打得叮噹響,但王泰這個朝廷將軍、平陽太守的存在,
又讓他如在喉,不得自在。
而適才王泰與賈雍的建言,又讓他有種患得患失、投鼠忌器的感覺,總之,
此時的張平,很是難受。
考慮良久,還是理智占據了上風,看著賈雍,張平沉聲道:「那苟逆,能夠於危亡之中率眾求生,逆勢而上,占據河東,的確不可小。
眼下河東敵情尚不明朗,我軍雖有數萬之眾,但未必能全獲勝算,謹慎是應當的。張和的性子,我何嘗不知,恐其急進有失,確實應當有所提防!」
「來人,去把曹活將軍請來!」
曹活,乃是匈奴右賢王曹轂之弟,此番奉兄命,應張平所請,率三千匈奴騎兵南下助戰。當然,匈奴兵不是白請的,張平允諾,破河東後,厚賜財帛鹽糧,
准其大掠。
而從匈奴人的動靜,也可知,石虎駕崩對整個北方局勢的影響正在持續發酵,日益深遠,連這些被羯趙與拓跋鮮卑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鐵弗匈奴,都忍不住凡心大動,再度積極地參與到北方的勢力紛爭中來。
很快,一名皮膚默黑、眼神兇狠的草原漢子走進帥帳,對曹活,張平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將拜託之事告之。
張平請求曹活,率領部下匈奴騎兵,快速南下,若張和有失,則援應之,若無,則與之合兵,幫助大軍打通汾水之阻。
對於這個請求,曹活沒有絲毫遲疑,爽快地同意了。當然,這胡酋也有自己的打算,於張平大軍合軍,幹什麼都不方便,他們此番南下,可不是單純為助戰的,不搶掠一番,豈不白來了,怎麼對得起這一路的辛苦。
察曹活異狀,待其退出帳後,賈雍不禁對張平道:「明公,此人一去,恐怕平陽士民,要遭遇禍患了!」
聞之,張平洒然一笑:「我正要用匈奴騎兵之迅捷,令其效命,既要驅使之,豈能不與其好處?且聽任之吧!只要能攻取河東,盡得解鹽之利,些許損失,都是值得的!」
對於張平這樣一番論調與說辭,賈雍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心中難免有種淡淡的失望。如此之主,如此見識,豈能是英雄豪傑之流。
只可惜,張平並沒有注意到賈雍那失落的情緒。當然,即便注意到了,也未必會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