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士族可用而不可盡信
「先生,適才堂上,欲言又止,似有難言之隱!」散議之後,諸將各回所部,整兵經武,苟政則特地將郭毅留了下來,問道:「眼下並無他人,還請先生拋開顧慮,以真知灼見教我!」
「明公言重了!」郭毅趕忙起身,拜道:「只是適才堂間,明公與眾將群情激憤,戰意高昂,在下實在不便開言,掃眾之興!」
「哦?」聽此言,苟政盯著郭毅:「莫非,先生是震懾於并州兵馬,擔心我軍戰不過張平,而心生疑慮?」
聞言,郭毅面色微變,迎著苟政的目光,語氣憤慨道:「在下既投效明公,
自當堅如鐵石,悉心竭力,為明公謀劃。莫說并州兵馬,就是鄴城大軍西來,也唯有追隨明公,共抗大敵!」
聽郭毅這番義正辭嚴的表態,苟政又深深的看了他兩眼,臉上方才再度綻露笑意,拱手向他賠禮道:「是我失言,先生勿怪,還望見諒!」
平心而論,郭毅自投效苟政以來,算是盡心盡力,少有解怠,也幫苟政解了不少麻煩,分擔了不少負累,尤其在與河東本地士族豪強的關係處置上,更起到了極其突出的積極有效的作用。
然而,苟政對郭毅,重其人,用其才的同時,卻也難免疑其心。雖則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說法,但對於新附之臣,又豈能毫無防備,輕易掏心掏肺。
畢竟,苟政與苟軍身上,貼著寒門、叛逆與丘八等標籤,與士族們實則上是很難真正尿到一個壺裡去的,道德與價值觀念根本上是不同的。也就是時勢所迫,方才促成他們在一個槽里刨食的可能。
苟政對郭毅有所保留,郭毅對苟政又豈是完全盡付忠心?只不過是,相敬如賓,各取所需罷了。本質上,這就是一種合作關係,只不過,如今面臨著一次巨大挑戰罷了。
事實上,如郭毅者,想要真正獲得苟政的信任,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表現。
而苟政與苟軍,想要真正取得郭毅以及其他河東士族、本地豪強的支持,也需要更大的考驗,以徹底證明其潛質、展現其實力。
眼下,這項嚴峻的考驗,似乎正在向河東、向苟政以及苟氏集團迫近而來。
「明公,適才堂間,在下提議,當探明并州動靜之後,再設謀應對!」這個時候,郭毅鄭重地向苟政道:「未有言明者,乃是在下還認為,如能化解此次紛爭,避免一場大戰,理應盡力嘗試!」
試探著說了句後,郭毅抬眼,觀察著苟政的表情,從其臉上,看不出什麼東西,但他顯然在思考著什麼。見他停了,苟政擺手,輕飄飄地應道:「先生繼續說,我在聽!」
郭毅稍作醞釀,拱手道來:「在下以為,且不提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即便并州當真對我河東郡有所圖謀,戰事依舊不宜輕啟!」
聽郭毅說出這樣的論調,苟政嘴角幾乎本能地抽動了下,細微的面部動作中,帶著的是一絲譏諷。扭眼,仔細打量了這郭先生一會兒,苟政輕聲道:「先生盡可暢所欲言!」
聞言,郭毅深吸一口氣,道:「在下並非懼并州軍馬之強,而是為明公與河東考量。暴胡逞凶,河東士民飽受凌辱,長期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直到明公率義師北來,盡棄苛政,恩養士民,方得片刻喘息。
而今,河東上下的休養興復,正處要緊時刻,安邑各縣的秋種,才剛剛展開。一旦戰起,明公費數月苦功打造的局面,必將付諸流水。
若能彈兵罷戰,勤修內政,安心發展,只需一年半載,河東兵強馬壯,糧草豐備。屆時,便是明公率河東之師,攻城略地,建立功業,而不慮外寇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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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毅言罷,便悶著頭,等著回應,這大抵是郭毅自投效而來,在苟政面前最志志、最不自在的一次。而堂間的空氣都仿佛凝固了,源自籠罩在苟政身上的壓抑磁場。
注視著郭毅,苟政眼神卻有些飄忽,嘴裡喃喃道:「一年半載,誰來給我這一年半載時間?」
不待郭毅開言,苟政語氣壓抑而嚴肅,直直地衝著郭毅:「郭先生所言,確是老成謀國,然而我,卻是不敢苟同!
眼下,不是我主動挑起事端,是賊人河東,欲伸爪牙,對此,絕無退讓之可能!否則,河東依舊難免受人凌辱,而我軍民人心,卻將渙散,這是萬萬不能容忍的!
若有機會,我也不願輕啟戰端,我也希望能得一段安穩發展的時間,積蓄兵馬糧械,凝聚人心。然而,豺狼既已張牙舞爪,那我能做的,便只有敲碎它的牙,斬斷它的爪!
先生當知,而今世道昏暗,污濁橫流,我軍身處其間,就有如行船,不進則退,退則船翻人亡,永久沉淪。
因此,有些事情,我可以妥協退讓,一笑了之,但有些情況,唯有迎難而上,博命爭取!我與部眾,就是這麼一路走過來的,一直以來,我們的目標都是求生存。
這一點,至今仍未有一絲一毫之改變,在生死大事上,容不得任何退讓、妥協乃至絲毫僥倖!
休養發展,那是之後的事情,等打敗敵寇,消滅威脅,有的是時間去發展!」
聽苟政說出這麼一番話,郭毅明顯被震住了,他張嘴欲言,但在苟政那堅定而不可沮的目光下,忽覺自己準備的那些諫言在這樣的苟政面前,實在蒼白無力。
也是這個時候,郭毅才真正窺見得一絲苟政骨子裡隱藏的堅韌、偏執乃至瘋狂。在投效初期的這段時間,主臣之間,不說如魚得水,總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而郭毅顯然有被苟政那一貫溫和禮賢、謙遜待下的表現給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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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苟政的逼視之下,郭毅拱手,沉沉地道來:「明公心意既決,對得失利害,亦已衡量,在下唯有全力,輔助明公,力卻強敵,解河東軍民之危!」
得郭毅表態之後,苟政的臉色方有所緩和,嚴肅褪去,又露出一抹笑容,輕聲細語地道:「不過,眼下敵情未明,仍有待調查,一切還未到下定論之時。不過,空穴來風,我軍這邊,該有的準備,不能停罷,以免事到臨頭,應付不及,
為其所制!」
「以安邑當前的軍民、輻儲,尚可一戰,只是不能久戰,戰後......」郭毅嘆道。
對此,苟政淡淡然地說:「先生當知,勝利能夠解決絕大部分問題,這是我統兵以來,最大的心得體會!」
郭毅退下了,他也得到了苟政的重要指令,要為戰爭做好準備,一旦軍情告急,苟侍那邊自不必多說,由郭毅協助管理的民政系統,也要隨之全部轉變到戰時的軌道上來,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得為戰爭與勝利服務。
當然,苟氏集團還做不到那麼細緻,甚至於在緊要之時,除了軍隊與軍輻,
其他都可以捨棄、犧牲,但在人力與物資事宜上,郭毅為首的將軍府文臣屬吏們,還是能夠做些最基本的準備工作。
「這便是士族嗎?」而獨留於堂間的苟政,卻在一陣深沉的思考過後,發出這樣的感嘆。
毫無疑問,郭毅今日的表現,並不讓苟政滿意,甚至可以用失望來描述他的心情。郭毅的那番論調中,充滿了「本土意識」,苟政考慮的是苟氏集團的生死存亡,而郭毅在乎的卻是河東當地甚至聞喜郭氏的利益。
聞喜縣,畢竟就在河東北部,一旦并州軍自北而來,首當其衝的便是聞喜。
當然,如郭毅所言,他未必就是畏懼並并州軍強,只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生存之道,以及士族生存之習慣,讓他本能地選擇一些風險更小的辦法。一些趨利避害的建議與行為,也就可以理解了。
然而,苟政終究不是那麼大度的人,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理解通融,在攸關前途、生死的問題上,他的底線也是堅定而明確的。
適才在面對郭毅時,苟政心頭實則分外惱火,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他在腦子裡生出了好些誅心之問。
比如,郭毅那保守、愚妄的建言,究竟是在為苟政與河東謀劃,還是為保河東士族,為保他聞喜郭氏;
比如,當初苟軍北上攻略時,郭毅是郡內唯一一個率軍支援安邑的郡內令長,如今同樣面臨外敵威脅,何以提出如此懦弱、遷腐的見解:
比如,即便依郭毅建議,通過妥協、綏靖,躲過兵災,躲得了一時,豈能躲一世。安心發展一年半載,即便河東大治,屆時究竟是他苟政率軍對外攻略,還是等待那些更符合河東士族期待的「英雄」來接手?
這些偏激的乃至帶有惡意揣測的念頭,不斷在苟政腦海中盤旋,不過,最終都被他按捺下來了,沒有訴諸於口。
但是,對郭毅以及他一直希望獲得真正合作的河東士族,苟政終是壓下了之前過分的期待與熱情。至少當下,雙方還遠不是一路人。
於苟政與苟軍而言,即便再不利,大不了棄河東郡而走,有此數萬部眾在,
總能覓得一片棲身之所。而河東士族則不然,永嘉大破滅之後,他們能堅持下來,並延續至今,依靠的還是河東的本鄉本土。
雙方在根本利益上,是有不同乃至衝突的。即便主動投效的郭毅,也先是河東士族,然後才是苟政下屬,基於此,在面對并州張平威脅之時,他提出那等建議,也就不那麼難理解了。
丁良不愧是苟政最得力的下屬之一,不過五日的功夫,他便回到了安邑,風塵僕僕,疲憊異常,幾天幾夜沒有睡覺的樣子。
然後,給苟政帶來了十分明確的消息,并州那裡果有異動,並且情況比起苟政預計的還要嚴峻兇險,羯趙并州刺史張平,已然聚兵數萬,前鋒五千步騎,已在上黨太守張和的率領下,進入平陽郡了。
張和乃是張平之侄,而平陽郡,乃是河東郡鄰。於苟氏集團而言,并州兵馬的威脅,立刻從虛無縹緲,變成近在尺了。
而到這個地步,苟政再沒有任何其他考量可言,全力破敵即可,隨著他一聲令下,從安邑開始,苟氏集團直接控制的那些部屬們,都迅速而徹底地進入到戰備狀態。
即便是郭毅,在這樣的局面下,也放棄了所有的妄想與僥倖,畢竟并州軍的刀子都快架到苟軍脖子上了,而苟政與那干將領們,沒有一點妥協的可能。
在苟軍上下,緊鑼密鼓準備禦敵的同時,作為主帥的苟政,心頭卻在這緊張的時刻,起了猛虎..::
來自并州張平的異動,固然令苟政神經緊繃,大感威脅,但在緊張之餘,也讓他窺得一線徹底收服河東土民、化繭成蝶的機會。
倘若能夠擊退乃至擊潰并州來犯之師,粉碎其對河東郡的圖謀,那樣對苟政與苟軍的好處,顯然是難以估量的..::,
一個人抑或是一個勢力,在發展壯大、走向成功的過程中,總是會碰到一些難關險阻的,受挫了,或許將陷入沉淪。
然一旦突破,便是康莊大道、未來可期,人生與事業也將踏上一個嶄新的台階,此時的苟政,就隱隱有將張平與并州軍當作這個「關口」的意思。
夜下,還是在將軍府堂中,那「晉商」馬先再度被押上來,跪在苟政面前。
數日的囚籠經歷,讓其人狀態看起來十分不佳。
盯著此人,苟政也不廢話,直接問道:「想死,還是想活?」
聞問,馬先精神一振,抬眼望著燈光照耀下面色冷峻的苟政,立刻叩頭道:「小人自然想活!」
「解鹽可好?河東鹽利可大?」苟政又問。
對此,馬先苦笑,以一種實誠的語氣道來:「若非為解鹽之利,小人又怎敢冒險南來,又怎敢斗膽窺探明公軍情!」
「若將并州鹽市,盡付於你,汾水以北,盡由你去售賣解鹽,如何?」苟政這麼道。
聞言,馬先兩眼頓時瞪大,面上的驚訝怎麼也斂不住,脫口而出:「明公切莫戲弄小人!」
但見苟政那嚴肅而認真的表情,走南闖北、刀尖舔血經歷帶來的心理素質,
讓馬先冷靜了下來。想了想,方拜道:「不知明公有何差遣?」
「你的確是個聰明人,否則那張平怎麼遣你來刺我軍情!」苟政臉上終於多了點其他表情。
「張平魔下的上黨太守張和,已然率兵,進入平陽郡境內,距離河東也不遠了!我放你北歸,去張和軍中見他,你可知應當如何稟告?」苟政說道。
聞問,馬先只略一思索,便道:「我會說,明公深受士民擁戴,帶甲數萬,
兵精糧足,安邑城池堅固,不易攻取,勸他罷兵...,
「錯!大錯特錯!」聽其言,苟政直接打斷馬先,目光炯炯地盯著他,沉聲道:「我來教你怎麼說!你告訴那張和,我只是一草寇,河東士民飽受欺壓,怨聲載道,亟盼王師拯溺。安邑城高,但防禦空虛,我兵不足萬,將驕卒怠,紀律渙散。
並且,時下毫無防備,兵貴神速,正是南下攻取的好時機,萬萬不可錯過.::
聽苟政這麼一番交待,馬先愣了半響,確認苟政不是說笑之後,方才道:「
小人遵命!」
「放了他,贈他一匹快馬!
「謝明公!」
馬先腳步快速地退去了,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待其身影消失在眼帘,苟政輕舒一口氣,扭頭看向丁良,道:「派人,秘密跟著此人,察其動向,然後給我先把張和軍的動向盯死了!」
「諾!」
到了關鍵時候,苟政真正信任的,還是只有苟安與丁良了。此時苟安也在堂間,看著苟政,輕聲問道:「主公,這等賊商,能夠相信嗎?」
「自然不值得信任!」苟政很坦然的說道:「但是,萬一成功了呢?
子平,今夜再睡一個安穩覺吧,明日我軍便起行北上,這安邑城的安危,就交給你了,其他人,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