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郎心妾意,食重於天
不論如何,豐收的日子,總是讓人喜悅的,於河東士民而言,最值得高興的,或許是苟政入主安邑後,將羯趙自石勒時起規定的租調力役以及石虎統治時期的各種野蠻掠奪、強制攤派政策,一概廢除。
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苟政這條過江龍,也並不是什麼真正的良善之類,
張嘴牙,也是要吃肉喝血的。但是,此人懂得節制,不像石虎與羯趙官府那些凶暴將吏一般,連最後一粒糧食都不願意留給士民百姓。
即便依本年平平之收穫狀況,若能保持當前的局勢,河東的士民可以享受一個十餘年不曾降臨人間的「豐年」了,只因為來自羯趙的野蠻剝削被苟政以一種同樣粗暴的手段給斬斷了。
雖然同樣需要出一波血,但與石虎統治下的羯趙官府相比,苟政與苟軍,都堪稱「仁厚」了。而作為初來乍到的「惡客」,能夠做出幾件讓人記住、安孚民心的事,對雙方來說,都很難得。
只能說,在過去十幾年羯趙朝廷的肆意盤剝,在石虎經年累月的窮奢極欲下,飽受剝削、凌辱的河東士民們,對生存、境遇的期待已經低至極限了。
別說苟政,就是換作任何一個梟雄豪傑,只需手段稍微輕柔點,吃相稍微好看些,都能得到相當的擁護,獲得一定民意基礎了。
畢竟,與石虎比統治下限,幾乎就是「自取其辱」,在治國安民上,也很難在當下這段時期找出一個比石虎更爛的君主了。
苟政,也正小步快走在一條梟雄之路上。原本,苟政與苟氏集團不為河東士民所接受,主要在於三個原因,一是外來者(略陽人)與失敗者(梁續餘黨)的身份,二是名望極其薄弱,三者是欠缺一個與地方士族豪強溝通合流的機會。
而這些,隨著苟軍在河東站穩腳跟,以及郭毅的投效,「破冰」的條件達成了。
郭毅,除了在內政、民政事務上對苟政的輔助之外,還有一個極強的作用,
那便是幫助苟政建立了一條與河東士民正常對話的渠道。
這一點很重要,苟政也是個樂於溝通交流的人,畢竟,總不能事情的解決與處置,都靠刀槍與兵馬,那實是乏術的體現。
同時,手中掌握的強悍兵力與部民,尤其是那數以千計的百戰之士,那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精銳,也值得更多的關注。
絕大多數人,在沒有真正了解與認識一個人或事物時,往往只能憑藉個人主觀印象去判斷,甚至從一開始就帶有偏見。苟政這個家世平平的「無名之輩」,
自然不那麼容易為人所接受。
然而,隨著苟政集團與河東士民,在政治上交流,經濟上交易,遂漸加多,
了解也逐漸增進,苟政在河東士民心中的印象也變得更實際,可以說大為改觀。
聽其言,觀其行,而後開始衡量下注與否,這也是河東士族態度的重要轉變。
事實上,苟政也是個破壞者,通過激烈而暴力的手段,將原本羯趙的統治秩序,徹底摧毀。這實則是一種可怕的行為,也往往會造成嚴重後果,因為自古而今,有無數的案例證明,一個秩序,即使它再爛,也比無序要來得好。
而把苟政、苟氏集團之與梁犢、起義軍,最大的區別,恰恰在於,在苟政將舊有的秩序摧毀之後,便著手建立起一套新的秩序。
當然,一個新秩序的建立,並不容易,但他也的確做了,即便這新秩序簡單、淺白而原始,甚至比起民間一些自古以來的約定俗成,都強不到哪兒去。
而由苟政在河東建立的新秩序下,呈現的統治狀態,實則是苟氏與其他土族、豪強共管分治的狀態。分散於各縣的士族豪強們,各據堡壁,擁有或多或少依附的人口,而河東諸城,就是苟氏的城堡,那些強兵與數萬依附人口,則促其成為「河東之主」。
兩者之間,已然處於一種平衡共存的狀態,苟政可以收起獠牙,也願意親近土族,分享利益,隨著這些政治態度的展露,也具備讓河東士族們投效的條件。
雖然迫於時勢,很多人依舊小心翼翼,暗懷觀望之心,但可以想見,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時局的變動,又有郭毅為首一干河東本土士民居中潤滑調和,待到一定時機,苟氏集團與河東本土勢力的結合,將是註定的事。
而現在的情況是,郎心甚切,妾雖有意,卻還不敢貿然託身,只能先做些納吉、采征的前期準備工作,雙方之間,都等著一個更好的契機。
當然,若是等不來,抑或時局發生其他變化,那轉身陌路,乃至翻臉成仇,
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這個秋季,對苟氏集團來說,也是個坐等收穫的時節。隨著各地秋收進入尾聲,龍驤將軍府宣告諸縣的「稅糧」,也基本如期運來安邑。
河東士族豪強們,真正面對苟軍,大多數人還是明智地選擇從心,即便心生不滿的,也多在心裡,又或者等待別人出頭。
苟軍兵強,這已是河東士民公認的了,沒有人敢於貿然做出頭鳥。一些以陳栗代替新糧上繳的,苟政也選擇接受,
為此,在安邑城中,苟政專門命人將原本的糧倉修、打整乾淨,用以屯糧。用一些安邑老吏的話說,不知有多少年,安邑未見倉充實了。
至於安邑周邊的秋糧,則被要求,集中送到安邑進行打曬,為此,苟政特別下令,在安邑城西北的一片空地上,整理出幾塊打穀場。
當看到成片的打散鋪開的,在秋陽下泛著光彩,將地面染成金黃的穀子時,
不管是苟氏的軍民,還是那些新附的吏民,都不禁喜笑顏開,幹活的人都更加有勁。
人心由此而安,至少接下來這個冬春,不會輕易餓死了,而事實上也是如此。
暖暖秋陽,煦煦清風,懷著一個不錯的心情,苟政在郭毅的陪同下,巡視完安邑的糧倉,又到城西北外的打穀場視察。
隨著秋收趨於結束,還得防備雨量不大但來去無常的秋雨,晾曬的規模也逐漸減小了,但這些都不影響過去一段時間的辛苦成果,安邑的糧倉,卻是實實在在充實了。
打穀場邊,看著又一批幾十輛車的麥子被裝上車,在縣吏的指揮下,起行歸城,苟政忍不住叫停一輛。
上前,撩起袖子,捧起一把,略顯扎手,整體賣相很是一般,還夾雜著些灰塵、泥土,但這些都不妨礙苟政以一種近乎「愛憐」的眼神,對待它們。
這是只有真正挨過餓的人,才能露出的自然表情,深深地嗅了口,感受著有些刺鼻的麥香,苟政自我陶醉了一會兒,方才放下,示意民夫將其拉走。
扭頭,苟政沖郭毅道:「去歲在戍糧途中,我與部眾,行至潼關時,糧已匱乏,高力諸部,甚至有斷糧者。那時候,一碗見不得幾粒麥粒的稀粥,就能暖胃安心了!
就是如此,我們方才忍飢挨餓,度過寒冬,直至雍城!握餓的滋味不好受啊,我等當初追隨梁犢舉義,不是為了推翻羯趙,而是為了活命。
也是從舉事開始,我便下定決心,絕不再忍飢受寒,不只是我,還要讓魔下部卒,頓頓飽食!今後,還當讓天下士民百姓,豐衣足食,過些太平日子..
聽苟政這番絮叨,郭毅忍不住觀察著他的表情,認真極了。待其說完,在略作沉吟後,郭毅拱手應道:「明公乃非常之人,體膚之饑寒,殆上天賜予明公之磨礪,如屬下這等凡俗常人,只能居側追隨,輔助明公成就大事!」
這大概是郭毅自投效以來,第一次聽郭毅拍馬屁了。苟政驚訝之餘,也不禁問道:「長弘先生,我聽聞,世上口出阿奉承之辭者,不外乎兩種目的。一是有所求,二是有所懼,不知先生屬於哪一種?」
聞問,郭毅很從容地答道:「在下屬於第三種,有所敬!明公之恢弘志向,
見識韜略,實在讓人敬佩!」
對於此時的苟政來說,這等話,與放屁並不差別,不過還是哈哈一笑了之。
笑聲一止,語調也嚴肅起來,問:「現如今,我軍糧倉,儲糧幾何?」
郭毅答道:「回明公,若加上諸縣所收之儲糧,全郡加起來,當有粟、麥計九萬餘斛。各縣情況,一時難以作準,但安邑糧倉,目前為止,新入庫有32000餘斛,算上此前積糧,計60000餘斛....:
聞言,苟政沉默了下,不禁道:「看來還是高興得太早了,五六萬軍民,就是太平時節,怕也難以支撐半年,一旦戰事來臨,消耗加劇..::..衣食之事,還需多做努力啊!」
「羯趙凶暴,凌虐眾生,兵戈不休,役不止,河東之農事,也一直遭受著嚴重破壞!仰賴明公之恩典,今歲之收穫,比之往年,已然好上太多!」郭毅道:「只需熬過今歲,來年恤民生,勸農桑,必不致如此窘迫!」
「來年之事太遠,我軍仍需力爭今夕!」苟政這麼表示道,略作沉吟,以一種商量的語氣道:「莫若向河東士族『借』糧?或者,繼續用食鹽換取?」
顯然,苟政又動了打白條的心思了,而對於苟政當初在弘農郡的作為,這段時間郭毅多少也了解了一些。
聽此言,不由苦笑著,向苟政勸諫道:「眼下,正值明公收服河東士民之心的要緊時刻,不可輕易毀諾。至於食鹽,再多亦難果腹,只怕士民之家未必願意。
而況,士民之家,方經明公拯溺,脫離羯趙治下,又能有多少積儲?明公若以河東士民為子民,也當憐恤其生計..::::
郭毅之言,意思很明白,不過,苟政聽了,心中卻不禁嘀咕著:那何曾是我之民?
當然,苟政也適時地放棄了「借糧」的想法,琢磨幾許,悠悠道:「或許,
還得從河東之外想辦法!」
「屯田之事,安排得如何?」苟政忽然回了神,詢問道。
郭毅:「安邑這邊,沿沫水,已然開墾、平整出兩萬畝田地,猗氏、解縣那邊的屯營,亦有上萬畝地。同時,糧種也在培育,再過一段時間,便可分發至諸屯營,進行播種。
唯一可慮者,屯營之中,丁口雖不少,然以老弱居多,又缺乏工具、牲畜,
力有難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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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解決辦法?」苟政直接問道,
「明公重兵屯於安邑,可否讓將士操練之餘,屯田墾地。」郭毅提出一個辦法。
對此,苟政眉頭直接鎖死,平心而論,他當然是想的,然而..:::.微微苦笑,苟政問道:「首先,你得教會我辦法,讓他們放下刀子,然後扛起鋤頭去耕地!」
對此,郭毅心中暗道,你都不行,老朽何德何能,說動那些驕兵悍將。
「那便只有向苟司馬(苟侍)那邊,請求一些援助了!」郭毅又提出第二個想法。
在此前民政、軍輻二系統分家的時候,苟侍那邊可保留了太多好東西,包括最多的工匠、鐵匠、軍醫,還有更多的壯勞力與牲畜。
因此,比起郭毅這邊的前進,苟侍那邊,除了繼續產鹽之外,也奉命進行「軍屯」,動靜與成效,可都要紅火多了。
苟政回過頭來,看著郭毅,心中暗道,這或許才是郭長弘真正的目的了。想了想,輕輕點頭,道:「把你想要的東西,擬一份條陳,苟侍那邊,我會去說!」
「多謝明公!」郭毅拜道,然後當場自懷裡,掏出一頁紙,恭敬地呈與苟政。
苟政眉梢一個跳躍,接過,順手翻閱著,掃了幾眼,沖他笑道:「看來,先生是早有準備啊!」
郭毅也陪著,笑了笑。然後,猶豫少許,又以一種嚴肅的口吻,沖苟政道:「明公,恕我直言,以當前部眾之力,是無法供養起上萬脫產士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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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苟政心中又何嘗不知。自苟政上位以來,他帶領著苟軍,一路發展到如今,本質上仍舊是依靠戰獲與掠奪,占了河東,實際上也是通過對原河東官資的接收與從當地士民身上抽血,方才延續到如今。
烽煙時刻,軍情戰急,顧不得許多,自然是能打仗的,專心打仗的,越多越好。但是,當需要里沉下心來,放棄流寇抄掠做法,致力於謀發展時,苟氏內外上萬的軍隊(還不包括孫萬東),就沒那麼好養活了。
郭毅是把一個難題擺在苟政面前了,當然,這個問題,說難也難,說易也易。容易的是解決的辦法不難想到,困難的是如何執行落實。
面帶愁苦地思慮良久,苟政重重地舒出一口氣:「先生之意,我明白。此事,我來想辦法!」
見苟政那端重之態,郭毅也是一臉肅容,未作話,鄭重地向他行了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