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打開士族之門
「將軍當真肯放我?」翌日,安邑北城門前,郭毅眉頭緊鎖,嚴肅地看著苟政問道。
觀其神態,聽其語氣,郭毅反倒有種莫名的煩躁。見狀,苟政依舊洒然一笑,拱手作揖:「先生慢行!苟政如今俗務纏身,待有機會,定至聞喜拜望!」」
對此,郭毅仔細打量了苟政兩眼,但見其面態輕鬆從容,言笑晏晏。輕輕地吸了口氣,郭毅翻身上馬:「郭某告辭!」
苟政不只放了郭毅,還送馬,還將他的二十幾名族人及心腹扈從,一併釋放這時候,苟政又突然伸手道:「先生慢行!」
聞聲,沒走幾步的郭毅立刻勒住韁繩,回過身來,眉毛一挑一挑的:「將軍後悔了?」
此前郭毅在苟政面前,一直表現得不卑不亢,無懼無畏,其言行作態,也從來沉穩,極具涵養。如此豐富甚至帶著些「可愛」的表情,還是第一次見到。
苟政朝後招了招手,只見鄭權帶著人,推著一輛板車出來,上邊放著大大小小十幾個罈子,吸引了郭毅的注意。
苟政手一指,輕聲道:「先生辭行,該當有禮物相送,苟政拿得出手的,也只有這區區百十斤的解鹽了,還望先生收下!」
說完,苟政還吩咐郭毅的扈從去推車。至於郭毅,看了看那車鹽,又看了看嘴角始終銜著點笑意的苟政,下得馬來,拱手拜道:「將軍盛情,郭某感激不已!告辭!」
轉身即去,郭毅又回過來,正色道:「容在下多一言,解鹽之利,天下皆知,此前向來掌控於朝廷之手,今將軍據此寶山,豈有不窺探凱、妄圖收入囊中者!還望將軍小心戒備!」
「多謝先生提點!」苟政微微頜首,抬手回道。
郭毅還是上馬,帶著他的扈從,帶著苟政的禮物,北歸聞喜去了,只不過,
時不時,還是忍不住回頭觀望,但每一次,總能望見安邑北城門前,苟政佇立目送的身影。
秋陽東升,光芒奪目,搭配著自南而北的勁風,那種河東人才能體會到的豪爽之感,足以將人包裹。只是,重獲自由的郭毅,喜悅之餘,心頭卻始終縈繞著絲絲愁緒。
腦海中浮現的,儘是過去兩個月間輾轉起伏的經歷,是數次與苟政的交談,
是苟政那「逆魁」自信的大放厥詞,那些時勢判斷、人物剖析,那種指點江山的從容,包括到城門下始終不曾消失在苟政嘴角的笑意..:.:
顯然,此時的郭毅,心是亂的,思緒是斑雜的。而所有的疑慮,最終都化作一個問題:苟政,當真能成事?
北大營像一道堅固的押,裡邊駐紮著數以千計的虎土,北歸之時,郭毅難免路過。路過之時,幾乎以注目的方式,望著那座秩序森嚴、外露崢的營盤。或許裡邊不全是擊敗自己的苟軍,但他們都「姓苟」,都有一個統師。
思慮間,郭毅腦子裡第一次生出這樣的想法:過往之英雄豪傑,能成大事者,論出身,還有比石勒更卑賤的嗎?當年石勒尚且能成大事,今日之苟政,又有何不可?倘若天下局勢,果如苟政判斷,那麼....·
帶著這樣的思考,郭毅一路平安順利地回到聞喜的郭氏堡壁,就像苟政保證的那般,沒有任何阻攔。回到堡壁後,又得知,駐紮在聞喜縣的「義軍」,除搶收夏麥之外,再沒有對境內士民有大的侵擾,甚至還主動拿食鹽、銅鐵器、農具以及繳獲,來與諸堡交易。
這比起苟政更加讓郭毅異,畢竟,苟政很多時候只能代表他個人,他本身的素質,並不能代表整個苟氏集團的素質。
而從聞喜苟軍的表現,卻讓郭毅看到了這支義軍「光輝」、「正義」的一面,或許還有苟政對這支軍隊的影響力,這是極其難得的事情。
且不提郭毅辭別後的心態變化,安邑這邊,大概是見郭毅一行消失在視野了,苟政又回到城內,攀上城樓,居高遠眺。
一副定要把郭毅目送到頭的樣子,盡顯其依依惜別之情,脈脈珍重之意。當然,若是仔細觀察的話,苟政眼神的焦點,早不在郭毅那一行人身上了。
城樓上還有一人,二兄苟雄,他一直觀摩著苟政在北城送別時的表演,不得不承認,這種事情,還得苟元直來做,他苟仲威,實在裝不出那個樣子來。
在河東立足,苟氏集團的觸手向闔郡主要地區鋪開後,苟政也讓苟雄率領大陽留守的大部分軍民北上了,通過這批「老人」,繼續夯實著苟氏集團在河東的根基。
至於大河一線,則有苟威駐守,因為當初的內訂之事,這斯深恨孫萬東,也一心與之攀比,早有坐鎮一方的願望。在苟雄的保舉下,苟政也滿足了。
北上的苟雄,被苟政表為建威將軍,協助他處置軍務。這個表,當然是向建康的東普朝廷表,具體則是指,當著眾將面,向東南方向遙拜,也就是了。
當然,在稍得安穩後,苟政即遣人南下,尋路往東南一行,攜帶他的一封手書,向司馬氏請降。那封信,苟政很是費了些筆墨,在上邊,追憶了一番家族歷史,著重描述苟氏先人們為大普的鞠躬盡,然後又提及當下苟氏的作為與處境,表明忠心,冀望王師早日北伐,克定中原,還祭洛陽.....
苟政的信,難談文采,但內容足夠「樸實」,極大地展現了北方豪傑殷殷向晉之心,以及司馬氏依舊無可動搖的皇朝正統。這也是苟政自建軍開府以來,第一次與東晉朝廷的正面接觸。
「這郭毅,何德何能,讓元直如此費心拉攏?」此時的城頭,苟雄看著自家三弟,以一種感慨的語氣說道:「聽聞其為陳晃、丁良等人一戰而破,生擒駕前.:
一」
顯然,苟雄對郭毅持保留意見,事實上,很多苟軍將領也是如此,苟雄的態度,都算溫和的了。
「我如此大費周章,要的可不只郭毅一人!」對苟雄,苟政沒有再裝模作樣,只是平鋪直敘般講來:「昔有燕昭王千金市馬骨,今我苟政不才,欲以一席酒肉,一車鹽巴,叩開河東士族的大門!」
「郭氏能代表河東士族?」苟雄表示懷疑。
「卻可成為一個開始!」苟政定定地道:「二兄,便是在胡羯逞凶的北方,
這天下,依舊是士族豪強的天下,曾幾何時,我們又何嘗不是其中一員?
苟氏的族人,魔下的軍隊,固然是我們最強大的依靠,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不論我們是要求生存,昌家業,還是謀大事,都離不開士族、豪強的支持,
這就是赤裸裸、血淋淋的現實!
在河東,我們可以數萬軍民部署,壓制各方,但這天下,豈止河東一隅?我們想真正立足河東,將來有所發展,離不開這些士族豪強,尤其是中國士民的支持。
人呼我為賊,我也經常調侃自諷,但我們現在,正走在一條由賊轉官、從黑洗白的道路上,河東就是起點,腳下的路,必須踩得更堅實!」
「郭毅其人,能耐究竟如何,還有待觀察!」苟政轉身,注視著二兄,認真地道:「但是,他卻可成為我們即開河東士族,俘獲河東士民之心的一把鑰匙!
如今北方局勢日益不穩,四面皆不安寧,羯趙的江山正搖搖欲墜,石氏是坐不穩這天下的。這等大變局下,我們也得努力奮進,趁著這難得的機會,謀求更快的發展,時不我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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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政這番侃侃而談結束,苟雄臉上則只剩下苦笑了,不過,他很是豁達地表示道:「講道理,談時勢,論見識,我是遠不及你的。不過,此事你無需多做解釋,你的見解,我十分認可!」
「只是,依我觀察,元直你如此盛情,那郭毅明顯是有所動搖的!」苟雄道:「適才,只要你再開口挽留,邀請入幕,他或許當場就留下了!」
「總是希望,能夠心悅誠服!」苟政語氣淡淡然的:「他既有所動搖,或早或晚,總有南來一日。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想清楚!」
「若是你這一回判斷出錯?他非但沒有南來,反而趁機脫逃,率領族部,遁出河東呢?」苟雄針對性地提出一個問題。
「鄭權,派人通知陳晃,讓他約束部卒,不許侵擾地方士民。還有,接下來,給我盯死了郭氏,如有異動,即刻來報!」苟政滿臉肅然地下著命令,眼神卻看向苟雄:「如其引眾向北,則「相』機而動!」
「諾!」
聽完苟政如此安排,苟雄嘴角不禁勾起了點笑容,元直還是那個元直,還是喜歡搞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但腦子也始終是清醒的。
苟政也笑了,道:「二兄,郭毅終將入我毅中!君不見,他適才已經在我軍籌謀考慮了!」
「哦?」苟雄饒有興趣。
苟政:「方才贈鹽之時,郭毅提醒我,河東鹽利,天下知名,需防他人!我認為,他的提醒很有道理,也的確該有所防備,畢竟周邊,可都是些豺狼虎豹!」
「誰?」對此,苟雄打起了精神,不敢視作尋常對待:「雍州?并州?洛州?」
長安的石苞,晉陽的張平,洛陽劉國,這是當前苟雄能夠考慮到的對河東能造成直接威脅的勢力。
苟政搖了搖頭,表示不知,但語氣卻沉著而堅定:「豺狼虎豹雖多,我們卻也不是綿羊,河東我們賴以生存發展之根基,爪牙若來,不論何人,必斬斷之!」
「不錯!」苟雄頷首,他的眼神與表情,看起來甚至比苟政還要堅定決絕。
苟政前前後後,歷時將近一月的努力,終究沒有白費,並沒讓苟政等太久,
進入七月下旬,在回鄉思量、觀察了半個月後,郭毅果然自聞喜南來了。
這一回,他帶來了好幾名郭氏子弟,以及幾十名扈從,更為關鍵的,他將妻子也一併帶到安邑。聞之,苟政自是大喜,為表重視,親自下堂,至北城迎接。
甚至於,苟政還把鞋子穿倒了,當然,苟政並不否認其中有刻意的成分。而見到如此喜上眉梢、殷勤相迎的苟政,郭毅自是感激。
至堂間,依主從落座,苟政這回不見狀客氣了,開門見山,直接問道:「先生此番,可是為教我而來?」
苟政的姿態,拿捏得很低,郭毅更生好感,起身鄭重地拜道:「在下不敢,
如蒙明公不棄,願為效勞,懇請接納!」
說完,郭毅納頭便拜。苟政見狀,三兩步快速下得堂間,用力地將之起,
哈哈大笑,笑得張揚而快活,道:「我得先生,何愁河東不定!」
然後,將郭毅扶到客案後坐下,起身,玩了一出「變臉」,形容皆肅,俯視著郭毅,目光灼灼:「長弘(郭毅,字長弘)先生此番,舉家來投,就不怕所託非人,他日苟政兵敗垂成,連累先生,身死族滅?」
「在下既決心相投,何惜一死!」郭毅不假思索,鎮定地表示道:「而況,
在下對明公,信心十足。明公在河南之時,石虎尚在,羯趙猶強,兵困途窮,尚能死中求生;如今身在河北,既下河東,兵強馬壯,難道還不值得在下追隨,共謀大事?
今石氏內亂,中原板蕩,正當英雄奮進、豪傑用武之時,在下又豈能效庸人,芥於門第之見,而舍眼前真英雄耶?
縱然時運不濟,事竟不成,身死族滅,亦不足為恨!」
郭毅這話,說得敞亮,也展露出其骨子裡的一種決絕與冒險,這種特質,就很受苟政這等亡命之徒的喜歡了。不得不說,郭毅投靠的做法,直接超出苟政意料。
既如此,苟政也鄭重地朝郭毅回拜後,方以嚴肅的口吻,道來:「我聽聞,
長弘先生二十餘年,致力於光大郭氏!這一點,與我父兄,並無二樣,苟與郭,
本是同道中人。
苟政今日得先生之助,在此保證,異日若有所成,必助郭氏復興。過去,天下人提及聞喜,只知裴氏,日後,聞喜郭氏,必將揚名天下..:.:
苟政此言,先別管能夠實現,但對郭毅來說,卻簡直說到他心坎里,頓時起身,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當然,苟、郭二人,都不免作秀的成分,但這番交流,卻是主臣交結的一個必要過程。同時,於郭毅而言,比起那些不要錢的充諾,他也更希望一些實質上的東西,來確定地位。
在這方面,苟政很大方,直接任命其為龍將軍府主簿,兼安邑縣令,郭毅也由此,一躍成為苟氏帳下「第一文臣」。
即便,他並不被苟軍那些桀驁不馴的將校放在眼裡,但這個「第一」他卻是實實在在占著了。也是從郭毅開始,苟政對河東士族、豪強的突破,開始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