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收降
隨著被俘羯趙將吏們陸續向苟政表以投誠之意,他們得以擺脫囚籠,到「苟氏之河東」軍政系統中任職,原本擁擠不堪、輾轉尚且不便的院子裡,也逐漸多了幾分冷清。
曾經瀰漫著院落中南腔北調,如今變得稀碎,伴隨著的,是一干心思不定、
情緒惶惶的「寓公」。人都是有從眾心理的,作為囚犯,不得自由日子也是難熬的。
因此,時至如今,可以說這些地方豪強出身的將吏,內心就沒有不動搖的。
土族豪強的腰身與膝蓋,可沒那麼硬,尤其在北方這種特殊的環境與生態下。
在當下的世道,忠誠是一種既難得又廉價的事物,尤其對胡羯這樣以野蠻殘暴統治手段著稱的政權。而這些人,之所以矜持,說到底,還是對苟政以及苟氏集團看不上,對他們的未來不看好。
這種蔑視,並不單純因為苟軍「梁續餘黨」的身份,更為關鍵的地方在於,
他們並不覺得苟氏這個出身略陽的小土豪能夠成事,即便逞得一時之威,也只是趁著真正的英雄強者疏忽,僥倖乃有所成,並不認為苟氏集團未來能夠成就一番事業。
只不過,英雄也由時勢造就,而這段時間以來,時勢也在不斷變化之中。雖然坐困苟政之手,但苟政卻並沒有斷絕他們對外了解的渠道,相反,還主動將苟軍自己獲取的各地局勢變化情況,通報眾人。
而發生在羯趙內部的劇烈變故,讓這些人目不暇接之餘,也難免生出些緊張感,時勢板蕩,羯趙內部分化嚴重,離亂不已。
他們這些人,何去何從姑且不論,但若長久困於囚籠,絕不可取。而要擺脫桔,條件也就擺在那裡.....
人少有人少的好處,至少生存生活的空間富餘了很多。三伏天還在持續,秋陽籠罩的庭院裡,仍是有些炎熱的,幾道人影居其間,展現出的,卻是迥然不同的氣質。
一身麻袍、胡茬曦噓的曹苞,就著院牆的陰影,在那裡來回步,時而仰天,時而撫地,長吁短嘆,沉浸其中,不能自拔。兩名雍州軍官,則坐在一旁,
目光隨著曹苞的身影來回打轉,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隔得不遠的角落,檐影下,河東郡將蘇國則裸著精壯的上身,虱勁的雙手拿著一把斧子,正在劈柴。兩名河東土豪出身的漢子,則配合著,一人更換,一人碼放。
三個人配合十分熟練,效率甚高,顯然是干習慣了的..::..這干俘虜,可不是白養著的,都得幹活,劈柴、挑水,生火、做飯,除了監押的苟軍部卒外,沒人伺候他們。
在「三角站位」的一片樹蔭底下,還有一個人,處在此庭間的「C」位,身著青袍,頭戴麻巾,正靠在樹幹上,低頭沉浸地閱讀著一本幾乎翻爛的《左傳》。
此人,自是前聞喜令郭毅。
曹苞的唉聲嘆氣,越來越重,也實在擾人心情,又一次狠狠地劈開一塊木柴之後,蘇國忍不住扭頭,沖曹苞斥道:「大好男兒,竟作婦人之態,不愧是草包!真不知那苟政,浪費米糧,養你這等庸人,有何用處?」
曹苞正是需要發泄的時候,聽蘇國此言,頓時大怒:「匹夫,焉敢辱我?」
對此,蘇國只是輕蔑地警了曹苞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在說:辱你怎的?
對了個眼神,曹苞更是惱羞成怒,招呼著庭中的兩名雍州將吏,便要上前「理論」。然而沒走兩步,注意到蘇國不善的眼神,以及手中倒轉過來的斧子,又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
曹苞不得不冷靜下來,就是沒有武器,也不是對手啊,這是早就體驗過的。
在「同窗」期間,曹苞與蘇國之間,可是積了不少怨氣。
曹苞出身京兆曹氏,雖不是什麼名門大族,但也遠比蘇國這一河東小小土豪來得高級。而自長安來,見過大世面的曹苞,自然對蘇國為首的一干河東「鄉巴佬」看不大上,矛盾由此而生。
只可惜,蘇國雖屬寒門,卻一點也不慣著曹苞,甚至還時不時地欺負他,將看守施加給他的怨氣,轉移發泄到曹苞身上。
當然,看不上也是真看不上,在蘇國這樣的河東豪傑眼中,如曹苞者,也僅僅占個出身與名頭罷了,真到戰場上,殺之如屠雞。
此時,燥熱天氣把蘇國心頭的火氣也給勾起來了,只見他指著一旁的水井,
沖曹苞三人道:「曹苞,去打水,把水缸裝滿,再給某家兄弟,打幾桶水,屆時,我們洗刷,你在旁伺候!」
「姓蘇的,你不要欺人太甚!」聞之,曹苞有些激動。
「嗯?」蘇國眼神頓時冷了下來,輕哼一聲。
曹苞為其所,目光游移,突地指著一旁樹蔭下看書的郭毅:「你為何不支使那郭毅?」
聞言,蘇國也不禁看向一臉平靜,就仿佛沒聽到曹蘇之間衝突的郭毅,警了兩眼,蘇國道:「你若是能讓苟政下令,不用勞作,還特地贈書閱讀,你自可坐到樹蔭下乘涼!」
聽此言,曹苞更覺羞惱。要知道,他被俘更久,又出身京兆曹氏,一路跟著苟軍東征北進,不說功勞,也有苦勞。這郭毅,一個後來者,還曾與苟軍直接為敵,憑什麼待遇如此特殊,竟優於他曹苞.....
真的是越想越氣,再看蘇國時,曹苞的怨氣與怒氣也徹底被激起來了。郭毅怎麼說也是士族出身,你個小小土豪,也敢百般折辱曹某,憑什麼!
「昨日我已經打過水了,今日我不干!士可殺不可辱,要我伺候你沐浴,更是妄想!」曹苞堅定而決絕地沖蘇國道。
「果真?」蘇國眼神微冷。
「你待如何?」曹苞這樣問道。
蘇國則不帶猶豫的,提著斧頭,便氣勢洶洶地朝曹苞走去。陽光的反射下,
那斧刃格外刺眼,曹苞見了,頓時心慌不已,腳步不自覺地往後退:「攔住他!
快攔住他!」
「快找監吏!」
午後,庭院間,水並邊,鼻青臉腫的曹苞,帶著兩名無辜的下屬,委屈巴巴地伺候著蘇國與幾名河東將吏淋浴,井水甚涼,但在這炎熱的天氣下,卻也不失為一種享受。
汗漬被沖刷,燥熱被帶著,蘇國等人嘴裡也不禁發出陣陣舒爽的感慨與吁息:
「郭毅!」恰此時,負責看守的苟氏軍官帶著幾名軍卒,走了進來,四下一掃,鎖定在樹蔭下裝模作樣的郭毅,粗魯地喚道。
聞聲,郭毅終於抬起了頭,道:「郭某在此,有何貴幹!」
什麼貴幹不貴幹,軍官心頭嘀咕著,手一指,道:「主公召見,你也去洗洗!」
「你,幫他打水!」軍官又指著曹苞,支使道。
此時的曹苞,心頭幾乎被委屈感填滿了,卻也只能聽命而行。對蘇國,他還敢言語上嗆兩句,但對苟氏的這些軍吏,卻也深刻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這些強人,就不是能講理的,也得罪不起,別的不提,只需斷食兩日,就有的苦受了....
郭毅這邊,聽聞苟政又要召見自己,沉靜的臉上露出一抹動容。緩緩起身,
伸了個懶腰,授了授身陷窘地依舊打理得不錯的長須。
回身向南,感受著自南方吹來的風,嘴裡悠悠感慨著:「河東的風,總是如此宜人,令人眷戀啊!」
然後,方才慢悠悠地走到濕一片的井邊
郭毅又被請走了,這自然給留下的人帶來不少心理上的衝擊,有其他相熟者走進院中,帶著一種複雜難明的情緒,感慨道:「或許此次之後,再無大趙之郭縣令了!」
蘇國通過欺負曹苞得到的一點心理上快感,也漸漸消散了,一張剛毅的面龐上,也多了幾抹愁緒。與其一同被俘,羈押於此的部屬,忍不住在耳邊念叨著:「將軍,你當初可是被那苟將軍親自勸降的,若能歸附,當不至被薄待吧:
》
若是此前,部屬說此等話,蘇國早就斥罵回去了,但是近來,蘇國既不罵了,也不怒了,只是沉默著,並不作答。而沉默,往往就是態度與答案,在這段時間苟政細水長流的「關照」之下,蘇國心防,實則已經在悄然之間打開了。
龍將軍府,正堂,收拾得當的郭毅,步伐從容入內,首先見到的,還是埋頭於案讀,簽署著各種軍政命令的苟政。
入主安邑後,苟氏集團也隨即進入到轉型階段,這個過程是痛苦的,而作為這個草台班子的班長,最辛苦的毫無疑問就是苟政,甚至於,被一些排斥任何改變的苟氏老人,視作「自討苦吃」。
雖然苟政挑選了一些人協助自己,比如讓二兄苟雄發揮在軍隊中的重要影響,安撫士心,操練士卒,持續推進軍紀軍規的建設。比如以苟侍為司馬,作為軍隊的大管家,並大膽放權。同時,忍著難測人心可能帶來的反噬,提拔了一批河東降吏,參與到一些軍政事務的處置上來。
然而,這些操作,只是一定程度上減壓,實質上,圍繞著苟氏集團這數部眾的一切事務,大到生死存亡,小到吃喝拉撒,仍舊由苟政一人在操持。
全族、全軍,有這個耐心、西行,能夠主持大局的,也唯有他苟政。這固然是權威趨於鞏固的體現,但累也是真累,而擺放在案頭的,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連往解縣屯田營調撥一批農具,都需要苟政親自找人安排....,
每每在宵衣肝食,困於案瀆之時,苟政對於苟軍稀缺的真正能輔助自己的政務型人才的渴望,才更加強烈。依他當前的工作強度,用不了幾年,估計就得謝J頂。
一個認真的人,總是具備一些特殊感染力的,恰如此時堂中,見苟政那仔細的模樣,郭毅的心中,就不知覺地生出一種凜然之感。
這段時間,苟政已經找他談過幾次話了,談天說地,天馬行空,從其談吐,
倒也符合其出身,但觀其言行,卻也實在難將其與一般的賊寇之流相類。
想來也是,就苟政自弘農發跡,聞名崛起以來,那一樁樁作為,豈是流賊能夠解釋。
「在下參見將軍!」思慮間,郭毅提了口氣,向苟政拜道。
聞聲,苟政抬眼,看著郭毅,略顯訝異地說道:「若我沒有記錯,這是先生第一次,主動向我行禮吧!」
言罷,苟政也起身,作揖回禮,又朝堂外吩咐著:「來人,設席案,上酒食!」
這不僅是郭毅第一次向苟政行禮,也是他面對苟政最從容釋然的一次,再拜道:「在下雖目光淺薄,但真豪傑當面,又豈能視而不見!」
苟政笑了笑:「豪傑不敢當!只一僥天之幸,絕地求生之土賊罷了,但我這個土賊,做得自在而痛快....
兩名親兵麻利地將食案擺好,又上得一壇酒水,一盤羊肉,一疊野菜,這已是難得的美食了。便是郭毅,也不禁看得口舌生津。
「先生請!」
「將軍請!」
態度上很坦然,身體上卻本能地感到拘束,落座之後,郭毅主動問道:「不知將軍今日喚在下,所謂何事?」
苟政同樣顯得從容,緩緩地幫郭毅勘了碗酒,又親自割下一塊烤得焦黃的羊肉,叉到其食碟里,輕聲道:「這段時間,委屈先生了,這一頓酒肉,權當向先生賠罪!享用之後,先生可自歸聞喜,與家人團聚!」
哪怕方才站立堂間,郭毅心中尚且做著各種預設,但怎麼也沒想到,苟政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間,反倒是郭毅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怎麼,難道先生習慣了那別院生活,捨不得離開去?」見郭毅木訥之狀,
苟政輕笑道。
聞言,郭毅深吸一口氣,看著苟政,沉沉地道來:「將軍當真肯放在下歸去?」
「苟政不才,但對『信諾』,自認還是十分看重,既已出口,絕不毀之!」苟政淡淡地說道:「稍後,先生自可離去,絕無人阻攔!」
對此,郭毅眉頭鎖得更緊了,沉吟良久,方道:「為何?」
苟政則坦然笑道:「我甚愛先生之才德,然先生卻如灌灌美人,不可親近。
用之而不可得,殺之則可惜,思來想去,不若縱之。
先生名望高潔,深得民心,回鄉仍可發揮才幹,造福桑梓。河東既歸我治下,也同樣是為我效力,又何需同堂共事?」
聽苟政道出這樣一番話,郭毅的心頭,難免生出陣陣漣漪。臉色變幻幾許,
低頭盯著案上的酒肉,道:「既如此,這酒肉,在下便不客氣了!」
「敬先生!」苟政舉杯,含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