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史料背景為主)
在苟政率軍攻克安邑,並以此為基,攻略整個河東郡縣,將自己及苟氏集團的名聲向更廣泛的範圍時,在羯趙核心統治的冀州地區,石氏之內亂,也有了一個初步結果。
在一干實力派的支持下,由彭城王石遵發起的討逆行動,迅速鋪開,向鄴城進兵的過程,比之苟政進安邑還要順利。
苟政北上,石凌以及河東郡兵還有些反抗的意志與行動,而石遵之東進,卻更像是一場行軍拉練,一場軍裝走秀。
五月初,與姚弋仲、石閔、劉國、王鸞等舉兵於李城,丙戌(十一日)即至盪陰,眾已近十萬。前者當石遵討伐檄文傳至鄴城時,便已然人心惶惶,比其軍至盪陰,離亂漸生。
主政羯趙朝廷的「劉太后-張豺」集團,都十分恐懼,在石虎病重之時,矯詔篡權,他們的手段很粗劣,吃相很難看,等到事急之時,也乏術得很,羯趙可不是這二人能夠玩得轉的。
有人歡喜有人憂,比起劉太后與張豺的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鄴都之中,有的是興高采烈,期待石遵進京,撥亂反正的人。
一些趙廷的耆老、羯士,更是直接鼓譟,傳揚石遵是來鄴為先帝奔喪,爭相翻牆出迎,不肯為張豺守城。對這股出降風潮,張豺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但根本不起作用,最大的打擊則在於,其弟鎮軍大將軍張離也率領鄴宮的龍騰宿衛,出鄴城去迎石遵了。
時下的鄴城,本就空虛,京中的宿衛諸軍都被劉太后派給太尉張舉,由其統帥去上白城圍攻司空李農了。這裡又不得不提及「劉張」幹得一件蠢事,在矯詔篡權之時,因為忌憚李農的威望,欲殺之。
殺也就殺吧,竟然與太尉張舉商討,而張舉與李農關係素來友好,透露消息,讓李農提前得警逃出鄴城,奔廣宗上白。
上白城,乃是河北乞活軍的大營,那裡塢壁眾多,有大量不願南遷抑或不具備南遷條件的乞活軍民。李農至上白,憑藉著巨大的威望,聚乞活軍民數萬,守衛上白,以抗朝廷。
而劉太后遣送張舉率鄴城宿衛精銳,去圍攻上白,可想而知會是怎樣的結果......要知道,去年在石宣之亂之後,石虎為繼嗣之事猶豫不決。
雖然「立幼子」這個選擇是張豺心懷機謀,暗中進言,但最終決定,卻是石虎與李農、張舉等重臣商議的結果,並且在形式上由這些大臣推戴石世為太子。
可以說,在履行石虎遺命,拱衛石世皇位,維護羯趙朝制的事務上,他們本是處在同一立場的。結果,因為劉太后與張豺短視的行為、粗糙的手段,將兩個能助羯趙穩定的大臣排除出鄴都了,還饒上了宿衛精銳。
石遵檄文初至鄴城時,張豺便以劉太后、小皇帝石世的名義下詔張舉,率上白宿衛禁軍回師勤王。結果,張舉裝聾作啞,繼續在上白城,與李農默契地對峙著。
於是,以「劉張集團」為核心的鄴城朝廷,陷入了極其尷尬與危險的窘境。外則有石遵及一干強兵壓境,內則眾叛親離,口誅筆伐。
四面楚歌的局面下,劉太后與張豺也做出了最後的努力,畏石遵聲勢,決定給他加重位,放大權,以作安撫。詔賜其為丞相,領大司馬、大都督、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加黃鉞、九錫。
可以說,鄴城朝廷把能給的都給了。到這個地步,不論是劉太后還是張豺,都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石遵勢大不可阻,只希望在讓出政權之後,能夠保留石世的皇帝尊位,落實石虎遺命,另謀機會。
己丑(十四日),等石遵大軍,浩浩蕩蕩開進鄴城以西的安陽亭時,大懼之下,張豺也不再管劉太后與小皇帝,選擇親自出城告罪迎接,這個時候,張豺想的可能只能保全自身與家族性命了。
而並不出意外的,張豺被石遵下令拘捕起來,畢竟,此賊可是石遵「清君側」的首要目標,可不是張豺躺平擺爛,就能輕易揭過。
庚寅(十五日),石遵一身戎裝,率軍自鳳陽門進鄴城,直登盛放石虎靈柩的太武殿,召集羯趙的公卿、大臣、將軍、都督們,大哭一場,捶胸頓足地做了一場政治秀,方才退至皇帝日常起居的東閣。
然後,石遵便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下令將矯詔篡權的奸臣張豺處死於平樂市,並夷其三族,包括主動率領禁宮宿衛龍騰中郎主動投誠的張離,也沒有逃脫噩運。
張豺,用一個身死族滅的下場,生動地詮釋了,在這個時代下北方權力場上的角逐,是怎樣殘酷與血腥。沒有那個能力與實力,妄圖通過一些陰謀手段,竊取權柄,只能得到一個悽慘的結局。
當然,你就是安分守己,什麼也不做,也未必能有好下場。比如燕王石斌,他可是擊滅梁犢的功臣,是石氏宗室中軍事能力最強的親王,在石虎病重的日子裡,可什麼都沒做,只是依照「詔意」行事,喝了些酒,打了些獵,然後就被殺了。
德不配位,顯然是更加危險的!整個過程最無辜的,或許就是以太子之位登基的石世了,他只是一個小娃娃,從頭到尾,一切事務都任其母親與張豺做主,他只是在皇宮之中,乖巧地做著提線木偶,甚至連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
而小皇帝石世最終的結果,顯然是註定了的,不會因其年歲而有所改變。石氏宗室之間的內鬥,是從石虎開始,就注入了殘暴因子了,血腥殘酷的人道毀滅是基本操作。
事實上,張豺的權臣之路,註定只是一場鏡花水月的美夢,掌控趙國的,是石氏宗室,是羯族耆老將士,以及那些擁有部族強兵的地方軍閥。
這些人與勢力,會震懾、服從於石虎的權威,卻絕不可能聽從一個弄權的奸賊。當然,即便張豺是個忠誠正直的賢良,其結局依舊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大趙的權柄,豈能操之於外姓異族之手,還此前在羯趙權力體系中,根本排不上號的區區張豺。
那劉太后,倒是占據著大義名分,至少石世是經過公卿推戴,由石虎親自冊立的,羯趙名正言順的太子,作為其母親,在皇帝年幼時,臨朝稱制,也是有法理依據的。
只不過,「大義」這兩個字,誰都能拿出來當口號,但其正義性,還需有足夠的實力來支撐。否則,即便偉光正明晃晃地印在臉上,也有人能找到攻擊的破綻。
而劉太后本身的破綻,除了與張豺等人為伍之外,她還是那漢趙皇帝劉曜之女,而在二十年前,漢趙可是羯趙的生死大敵。
若是讓劉氏掌權,那大趙帝國,是姓石還是姓劉?先帝們辛苦打下的江山,豈不拱手讓人了,必須得撥亂反正。當然,歸根結底,最大的破綻還是,實力不足,這是一切之根、之本。
至於石虎遺命、王朝正朔什麼的,在兵馬與武力面前,實在不足為道。就拿羯趙的開國皇帝石勒來說吧,他在世時的權威,可要遠遠高於石虎晚年之於羯趙,然而石勒死後,羯趙局勢之走向,以及石勒子孫家人是什麼下場,這一點石虎顯然最有發言權。
如果世間真有輪迴與因果,那麼善惡報應,在石虎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石邃、石韜、石宣幾個兒子先後因骨肉相殘而亡就不多提了,他當年怎麼對待石勒後人的,他死之後,旁人也就如何對待他指定的接班人。
屍骨未寒,石氏子孫之間的互戕,便已開始,並且迅速攀至高潮。
就在庚寅日(十五)當天,石遵便假劉太后詔命,言皇帝石世幼沖,乃先帝私恩所立,難孚人心,不堪重器,合當遜位,宜以石遵嗣位。
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石遵登上了帝位,雖然這在羯趙政權內部,不算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但性急如此,吃相比起劉太后與張豺,都要難看許多,人家至少還有石虎遺命的「大義」在。
就是暴虐如石虎,當年在奪石弘帝位,都還要裝模作樣地發表一些「國家重器,自有公論」的言論,在被群臣推戴為帝時,還虛情假意地只稱天王。
在這方面,以德行教化著稱的石遵,顯然比之石虎都還不如。
但石遵畢竟是「眾望所歸」,有諸多實力派的鼎力相助,奪位也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但其迅速貶殺劉太后與石世的行為,則徹底暴露其「真面目」。
起兵「清君側」、「匡扶朝廷」這些在半月以前還響亮的口號,頓時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此舉在將羯趙朝廷內部為皇位、權力激烈鬥爭徹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同時也為羯趙下一輪更為殘酷、血腥的內亂拉開了序幕。
你石遵做得了初一,自有人能做十五,而第一個舉事抗議的,乃是石虎第五子沛王石沖。
鄴城的天變有多劇烈,其結果傳向羯趙統治的諸州郡乃至更遠九州地域就有多迅速,當時石沖正以宗王的身份在幽州,坐鎮於薊城。
得知石遵殺石世自立,石沖是怒不可遏,發表了一番義正辭嚴的評述之後,即率眾五萬南下,傳檄燕、趙,說以石遵之罪行。
而石沖就緊緊抓住石遵一點破綻:石世不管怎麼說,都是石虎冊立的太子,石遵殺之,道義倫理上,怎麼都說不過去,即便以石氏家族內部的殘酷內鬥,談倫理道德本身就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打出來的名號,當然是有用的,面對石沖檄文,燕趙之地,可謂聞風而動。當然,真正關心、同情石世的人並不多,只不過,石虎去世之後,天下沸騰,總有先冒泡的人。包括苟政與苟氏集團在河東郡的積極出擊攻略,都算是這段歷史潮流中的一道波浪。
於羯趙內部而言,先有石遵舉兵入鄴奪位,既石遵能成功,那麼看起來兵強馬壯,並占據「義理」的石沖未必就失敗,世間不缺賭徒,願意博一把富貴的人,多得是。
因此,當石沖的軍隊進入常山郡時,兵力已然飆升逾十萬。當然,這些軍隊的成色如何,從後續的戰鬥便可知了。過程中石沖與石遵兩兄弟之間,又經過一番拉扯,但最終,雙方之間,還是展開了一場直接而激烈的碰撞。
石遵在稱帝之後,還是做了一些動作,比如對支持他繼位的從龍功臣們的回報性犒賞,其中石閔便晉爵為武興公、都督中外諸軍事、輔國大將軍、錄尚書事,厚賜以安撫酬賞這員猛將。
同時,對他的兄弟們,進行封賞,尤其是石沖、石苞、石祗這些坐領一方的宗王,更是賜以隆譽。另外最關鍵的一步就在於,他將上白之圍解了,調太尉張舉以及宿衛諸軍回鄴,又把名望極高的李農請回朝廷。
可以說,繼位初期的石遵,不論是名望還是實力,在羯趙的體系內,都是極強的。當石沖不聽勸告,執意南下,並表露出明顯奪位的意圖後,石遵也不再客氣,派出了石閔與李農這二人組。
當初攻滅梁犢之時,李農是司空,是統帥之一,石閔還只是一個討逆將軍。然不過兩個月的功夫,李農還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而石閔已然搖身一變,成為堂堂的武興公、都督內外軍事,掌握朝廷兵權。
因此,在對石沖軍的討伐中,主從也更易了,石閔是主帥,同樣率領十萬人出擊。但石閔所率,可有不少羯趙宿衛軍隊之精華,以及諸多石閔麾下的百戰之士,絕不是石沖的軍隊所能抵擋的。
結果很難出意外,雙方戰於平棘,石沖大軍一戰而破,石沖本人也沒能逃掉,於元氏被擒拿,賜死。同時,石閔還將俘獲的石沖軍三萬餘人,盡數坑殺。
平棘一戰,對羯趙內部的震動,可遠比石遵兵進鄴城奪位,要重大得多。這意味著石氏內部的鬥爭開始進入白熱化了,所有綱常倫理、骨肉親情,都只配做通向王權之路的墊腳石。
石閔,這個石氏家奴,藉此徹底崛起,這會不只有名氣,還有更為強悍、且實在的實力。羯趙各地的實力派、野心家們,聞風而動,再難遏制,羯趙統治的北方,徹底為大亂的陰雲所籠罩。
更為重要的,這回牽涉到的,將不只是羯趙一國之事。在南方的司馬晉國,得知石氏宗室內亂,北伐的聲音再度高昂起來,並且,有人已經做出了行動。
前兩年方滅成漢,收復蜀地的桓溫,進屯安陸,遣麾下諸將攻略北方趙地,征北大將軍褚裒,也在淮南有所動作。來自東晉的北伐,在醞釀之餘,也伴隨著其內部的利益牽扯與權力鬥爭。
因此於羯趙而言,最危險的敵人,顯然不在南方。在遼東的燕國,經過慕容廆、慕容皝兩代四十餘年的苦心經營,其實力已日益強大,並且已經有了入主中原的實力。
燕王慕容儁雖然同樣初登王位,但慕容鮮卑的情況可要好太多,其國勢也正如初升之大日,等待著照亮整個天下的機會。
平狄將軍慕容霸,這個「慕容群英」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在得知石氏內亂的時候,也果斷向燕王慕容儁進言,建議其抓住機會,揮師南下。
雖然燕王依舊按捺著,燕軍還未有大的行動,但其厲兵秣馬的備戰動作,已然實際展開。
但是,不管是南方的晉朝,還是東北的燕國,對新任羯趙皇帝石遵來說,都不是最致命的威脅。危險,往往在蕭牆之內。
石虎留下的羯趙這個爛攤子,也不是石遵能夠收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