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下安邑

  不論如何,安邑城終究還是以一種雌伏的姿態,為苟政及苟軍所征服。日頭方上三竿,在破軍營、孟淳、苟安三人率軍的輪番衝擊下,安邑城內的趙軍便抵擋不住了。

  在距離安邑城南不過兩百步的地方,中軍大纛迎風昂揚,大纛下是一排架起的大鼓,苟政則與十幾名膀大腰圓的鼓手們,輪番敲擊著。

  隆隆戰鼓不息,安邑城前的喊殺不止,城垣上下的流血與死亡也很難停下。直到,鄭權前來稟報,城樓已下,城門已開,安邑城破了!

  終於,苟政停下了擂鼓的動作,抬首極目望去,那阻止了苟軍近兩個時辰的城牆上,苟軍已然占據了主動,源源不斷的登城士卒,正順著簡陋之極、毫無安全措施的木梯蟻附上城,城頭的趙旗則一一為苟軍斬下,改立為義軍的「苟」旗。

  大勢已去之下,高大而厚重的南城門,也再難抗住攻城錘的撞擊,洞開的城門背後,露出的就仿佛是通向成功與勝利的康莊大道。

  這是一副勝利的景象,而面對此畫面,苟政心頭難免生出些波瀾,然若論心情,絕對不如當初在大河南岸聽聞義軍大破石暉時的激動。

  將鼓槌收起,交給等待輪換的鼓手,苟政緩緩吐出一口氣息,擦了擦臉上的汗,方對鄭權吩咐道:「傳令苟安,進城之後,立刻控制各城門、官署、倉廩,清剿殘敵,以最快的速度將城中秩序穩定下來。

  再通知丁良、陳晃以及統萬營,安邑城破,必有趙軍自城中逃脫,讓他們率軍追殺,不求全殲,以俘獲為主,讓將士們高喊『降者不殺』!

  還有!派人,將安邑城破的消息,通報各部軍民!」

  「諾!」

  隨著苟政的命令下達,在安邑城一線的全部苟軍將士都動了起來,比起此前激烈的城池攻防,此時此刻才是三軍用命,大火收汁。

  大纛下,苟政神情平靜地揉著發酸的膀子,邊上的鼓手們,則更加興奮、賣力地敲打著,為將士之進擊激勵鼓舞......

  比起攻城拔寨,追亡逐北、清剿殘餘的收尾工作,要複雜得多,費時費力。一直到午後,安邑城內外的戰事方才宣告平息。

  城內,苟軍取得了對安邑的基本控制,當然,零星的戰鬥依舊在持續,但大局已定。城外,不出苟政所料,城破之後,足有近兩千的城內軍民自安邑而出,四散逃亡,不過多被在外「控場」的苟軍所破,最終大部被收服,逃掉的並不多。

  西斜的夏陽依舊酷烈,但作為勝利者與征服者,苟政與將士們的心情,卻有如飲冰那般爽快。作為主攻方向的南城,城垣上下儘是戰爭留下的瘡痍,遍地的鮮血染紅了黃色的牆體以及渾濁的壕溝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刺眼。

  倒在城下的屍體,除了數以百計的各部攻城戰士,還有好幾百丁壯民夫,都是在填壕溝、搭踏板、扛梯推車、搬運傷員的過程中,為城上趙軍的箭矢、滾石所殺。

  克城破敵之功,絕不是將士單純的亡命搏殺,就可以實現的。

  城門下,只簡單清理出一條通道來,當苟政策馬而來,苟須、孟淳二將,正領著部下列隊迎接。這是一干方獲殊勛的勇士,每個人身上都還瀰漫著一股銳氣。

  對此,苟政並沒有倨坐馬上,離得十丈遠,便下得馬來,踩著鮮血凝結的塵土,踏上吊橋,邁著從容而肅穆的步伐,走至苟須、孟淳等人面前。

  「參見主公!」能夠感受到苟政對他們這些將士的尊重,苟須等人給足了恭敬。

  見狀,苟政快步上前,一手一個,將苟須、孟淳攙起,以一口飽含深情的語調說道:「辛苦了!」

  「多謝主公!」

  苟須直起身體,指著城門上布著滿塵埃與血色的「安邑」二字,鄭重地拜道:「幸得主公恩威庇佑,末將等不辱使命,謹以此城,獻與主公!」

  苟政注視著苟須,這個西北大漢,此時滿面的滄桑之色,但雙目中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快意,這大抵是苟須自谷水一戰之後,徹底將自己釋放的一次。

  安邑城高,守卒戰力雖低,但人數亦有三千之眾,據地利而守,對缺乏攻城經驗與手段的苟軍來說,依舊是個不小的挑戰。

  戰事焦灼之時,也是苟須,披堅執銳,親自帶領敢死之士,攀上安邑,並牢牢地在城樓上立足,為後續攻城苟軍的上城打下基礎。

  就如苟須昨夜所言,這「先登之功」還是被他與麾下的破軍營奪取了。而苟須自非苟勝那樣以武力著稱的勇將,但其統率力卻也不弱,精神屬性也強,這是苟勝培養出來的一個丈夫豪傑。

  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對大兄苟勝那些有名有姓的舊部中,苟政最看重的,大抵就是苟須了。旁的不提,至少那份從骨子裡透著的忠直,很是打動苟政,即便更多是沖苟氏家族。

  「快快請起!」南城下,當著一干將士的面,苟政緊緊地握著苟須雙手,動情地道:「苟政焉有功德,都是將士用命的結果!能下此城,我等將得一根基立足之地,再不是孤魂野鬼了......」

  「恭喜主公!」

  苟政打量了苟須幾眼,見他面色淺白,身上血跡頗多,鎧甲之上,更多刀痕槍跡,不由關心道:「你受傷了?傷情如何?可要緊?」

  苟須搖搖頭,少有地露出了笑容,應道:「一些小傷小創,失了些血,還要不了命!」

  「不可大意,稍後即去療傷!」苟政嚴肅地吩咐道。

  「諾!」苟須抱拳應道,然後那張剛毅的面龐上,露出一抹傷感:「只可惜,我破軍營將士,傷亡近三百!」

  對此,苟政立刻表示道:「傳令下去,凡受傷之將士,務必盡力救治;犧牲之弟兄,記名厚葬!」

  略作停頓,苟政又向苟須保證道:「至於你損失的部下,我會給你補齊,戰後破軍營擴充至一千,全軍精卒,任你挑選!」

  聞言,苟須精神微振,兩眼發亮看著苟政,雙手拜道:「謝主公!」

  安撫完苟須,苟政又轉向一旁的孟淳,以同樣寬和的態度對他道:「孟將軍於城前,指揮若定,從容制敵,頗有大將之風。今夜犒賞三軍,我當親自敬酒,以表功勞!」

  被如此誇獎,本有些嫉妒之心的孟淳也眉開眼笑的,應道:「正當銳意進取,不負主公期望!」

  一番寒暄肯定後,苟政也再度抬眼,望了望安邑城,道:「走,我們去看看這座河東首府!」

  安邑城,該是苟政自東出潼關以來,拿下最大的一座城池了,不論是規模還是規格,連街道都要寬敞許多,人口更多,城中士民,怎麼也得有幾千人......

  只來得及粗略遊覽一番這座新征服的城邑,沿途可以看見那些坐南朝北布局的房宅院落,基本都是門窗緊閉,一派風聲鶴唳之景。顯然,安邑城內的士民,遠未做好迎來一個新統治者的準備。

  直到抵至坐落在城市西南位置的郡衙,看著那堪稱威嚴的衙門,苟政以一種輕鬆的語氣沖他的將校們感慨道:「不愧是安邑,比之大陽、陝縣,包括弘農,都要大氣許多!」

  衙門內外,有許多明顯激戰的痕跡,不過已經有基本的清理,崗哨也已換成了苟軍士卒,是破軍營下屬,但帶著部分軍官恭迎於衙前的,卻是苟安。

  安邑城內的局勢,只是控制在苟軍手中,但秩序遠未到恢復如初的地步,而混亂與忙碌,反倒是苟軍自己的。苟安被苟政委派主持城中大局的任務,但他也只能保證衙門、倉庫、城門樓這些戰略要點的控制。

  至於其他將士的行動,只能將主公的軍令與軍紀下達,讓將士自守,至於能守到程度,就看各級軍官與士卒的覺悟了。

  因此,苟政臨出發前於大陽制定的禁令,沒有得到完全遵守,也是可以想見甚至能夠理解的事情。這一路走來,苟政也發現了,只不過,他沒有刻意指出罷了。

  「那石凌呢?」在眾將陪同下,步入河東郡衙的同時,苟政問苟安道。

  「稟主公,破城之際,那石凌欲逃,然被破軍營將士截殺,石凌為苟須親自斬下頭顱!」苟安道。

  說著,苟安一招手,便有一名士卒拎出一顆人頭,像捧著一個寶貝一般,獻與苟政。經過清理,能夠辨出形容,長相普通,但皮膚很白,非失血過多的那種白,長著稠密的絡腮鬍子,但看得出來,年紀並不大,估計也就二十來歲......

  「我軍勇士,先後將石暉、石凌這父子倆首級,獻於我面前!這父子倆,卻親手將河東郡『拱手』讓於我軍,也算功德圓滿了!」收回目光,苟政語調輕鬆地調侃道。

  「再給苟須記上一功!」苟政偏頭看著苟須,笑道:「這先登、斬將,可被你一人包圓了!」

  聞言,苟須卻有些嚴肅地說道:「主公曾允諾,破安邑後,滅石氏滿門!末將等在攻破衙門後,已將石氏家人及扈從四十餘口,悉數斬殺!」

  言罷,苟須便目光灼灼地盯著苟政,不知是在期待什麼,還是在警惕什麼。而從這言語,這目光,苟政便明白,如苟須者,對自己的態度,仍舊是有所保留的。

  不過,對此苟政並不接話,態度顯得很平和,只是深深地看了苟須一眼,然後輕輕一笑,道:「如此,苟應可瞑目否?爾等可滿意否?」

  說完,也不管苟須的反應,苟政又扭頭問苟安:「河東郡的那些僚屬呢?」

  「一應僚屬官員,大半被我軍生擒,暫拘於後衙看管。」苟安稟道:「您交待的河東郡志、籍冊、公文,末將也都命人保護起來,未曾毀於戰火!」

  「好!」苟政的回答簡潔而有力。

  進入衙堂,苟政四下觀察了下堂間格局,至少足夠寬敞,兩排席案,主座前是一台大銅案......眾人各依軍職地位落座,就在原羯趙河東郡高層們議事的廳堂上,苟政開始了苟氏集團進安邑後的第一次會議。

  城中的情況,經過此前的寒暄匯報,苟政已基本了解。因此,會議的主題,依舊是苟政發號施令,在這方面,他也是日益熟稔了。

  「眼下,就幾件事!」從微微俯視的角度看著眾將,苟政嚴肅地說道:

  「其一,將反抗之趙軍清剿乾淨,使城中重回秩序;

  其二,在城外建立一座俘虜營,將所有俘虜集中管理;

  其三,各部將士,迅速重歸建制,恢復休整,療治傷兵,不得命令,不許再私自行動,尤其對城中士民百姓,不得再肆意侵擾;

  其四,重新安排布防,保證對安邑的控制,城中戒嚴三日;

  其五,布告安民,挑幾個在城中有人望的僚吏,代為宣撫。

  暫時就這五條,先行落實,有何問題,及時稟報請示。

  可曾明白?」

  不管明不明白,一干將校回答得卻是整齊。然後,才見苟安當場斟酌著請示道:「主公,城中大部分趙軍,不是被殺,就是投降,官署、街市、營廨中,已無趙卒作亂。

  然而,還有一些亂兵,散入城中士民百姓之間,這些人,若是不加以清除,只怕留有後患,影響治安。然主公禁令在前......」

  苟安這話,有點打預防針的意思,他是怕苟政又因為一些抄掠之事小題大做,同時,也是給他一個台階下。畢竟,倘若真有禍害安邑士民的行為,那也是那些趙軍亂兵的作惡,與苟氏義軍無關,大夥更沒有違背「大陽三約」。

  不知苟安具體是否是這樣想的,但苟政自己,卻已經照此思路琢磨起來了。而對苟安提出的顧慮,在琢磨之後,苟政道:

  「派人,向全城宣告,此番我義師入城,是為民請命,只誅暴羯,余者不論,散入百姓之間的趙卒,只要肯放下武器,一概赦除。

  倘若冥頑不靈,頑抗不臣,一旦成擒,處以極刑,莫怪不仁!諸士民百姓,至郡衙主動舉報者,可得賞賜。

  此令,三日之內有效,三日之後,將遣義軍,挨門搜索,屆時若有誤傷,休有怨氣......」

  聽苟政了如此一番吩咐,苟安連連點頭,高聲應道:「諾!」

  「還有一件事!」突然,苟政又抬指,一臉的嚴肅。環視一圈後,臉上綻開笑容:「今夜,犒賞三軍,屆時,酒肉管夠,我當親自舉杯,為諸君酬功!」

  這話一出,堂間眾將,頓時一片哄然,樂不可支。勝利是能改變人際關係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各種耳濡目染,在勝利與希望的催化下,苟政與部將們之間的相處模式,也慢慢地正常乃至融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