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時分,有人還在狂歡,比如苟政的中軍帥帳,雖然大部分將領都在飽食暢飲之後,回營休息,但還是有那麼幾個人,一直「堅守」在在酒場,將苟政的帳作為戰場。
這可不是跋扈犯上了,畢竟主公有言在先,酒肉管夠,任其暢飲,有此命令在先,他們只是進行一次最為「充分」的發揮罷了。
結果就導致,過去苟軍搜羅、繳獲的酒水,被消耗得所剩無幾,將校們的聚餐所耗酒水,幾與全軍幢隊相當......
進入到後半夜,有人還在醉生夢死,但還有那麼些人,在辛苦不輟,挑燈勞作。茅津的南北渡頭,正處在一片燈火通明之中,大河之上,戰事結束之中重新組織起來的兩百多艘船隻、皮筏,正來回穿梭......
每艘載具上,都打著火把,密集的光點連接起來,就像黑夜中一條遊動的火龍,釋放的光與熱,竟有幾分絢麗。
大河之上連夜進行著的,乃是對苟軍各種物資、牲口的渡河轉運行動。苟軍諸部,此前通過借、掠、繳得的各種物資,說多不多,但對苟軍的規模來說,絕對不算少,再加武器、牲口,想要把這些家當盡數運過大河,自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
而現實的局勢發展,又並沒有留給苟軍更多充裕寬鬆的時間,從容不迫地進行渡河運輸,只能將就著有限的人力與運力,用這樣一種低效、緩慢的方式,進行轉運。
參與轉運的,主要以停留南岸不曾參戰的苟部將士為主,當然還有一大部勞力,來源於東出之後,苟軍俘獲的青壯勞力(比如借糧期間破孟氏等堡壁所得)以及苟軍沿上下游搜羅的船隻、水手。
再加上,靠著軍威,從陝縣及其他村堡強行征來的民夫,構成了此次苟軍北渡的主要運輸勞力。否則,若全然讓苟軍的將士來幹這事,即便他們只是堅守南岸,避免了北渡廝殺作戰這等艱苦、危險的差事,依舊是要銜怨生怒的。
當然,民夫與苦力們,自然也不可能心甘情願,只不過,就當下而言,螻蟻般的黔首們,即便有怨,也發不出聲,便是能抗辯出來,也微不足道。
大河上的轉運,從午後開始,就一直沒有停歇,兵與民,用食進餐,都是輪著來的,一直到夜幕,由於視線困難,轉運效率則進一步降低。
上上下下怨氣甚重,也曾向苟政請示,希望能夠休息一夜,待翌日天明之後,再行轉運。但這個請求,被苟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很簡單,他可以給兵民們時間,但趙軍可不會給。
因此,他們爭取的不只是這一夜的時間,而三軍將士的性命,能早一夜完渡,在面對接下來局勢發展的時候,就能多一份安全與保障。
當苟政態度如此堅決的時候,苟侍等負責後勤輜重的軍官們,也只能咬著牙,帶領部曲、壯丁們,咬牙猛干。
已經是後半夜,苟政自個兒也格外困頓了,但也強打著精神,佇立在大河邊上的一塊不知經歷了多少歲月洗禮的頑石上,默默地注視著從津頭到河上忙碌的場景。
身邊只有兩名護衛隨從,其他人,也被苟政派去幫忙接駁物資了。就在渡頭邊上,在那屍體、鮮血都沒有清乾淨的地方,一座臨時物資倉場已經搭起來了,其間已然堆積了著如小山般的糧食、草料與軍械......
大河之上的闌珊之景,讓苟政不禁恍惚,他也能感受到這忙碌大軍中的不滿情緒,然而,於今之計,在生存問題面前,任何情緒都是次要的,缺少價值的。
不過,對眼前那低下、遲緩的效率,苟政也頗覺燒心,良久,嘆了口氣,若是能搭建一座浮橋便好了。
當然,這種想法,也就想想了。以茅津地理水位條件,倒不是不能搭建浮橋,只不過對於當前的苟軍來說,有些不切實際罷了,既缺那個技術,也沒有足夠的物料,更沒有充足的時間......
很多時候,低效非人所願,只是選擇有限。
可千萬別下雨,苟政又這樣祈禱著,所幸抬首之際,浩瀚星空,萬里無雲,倒也能稍安其心。
就在雜亂思緒填滿苟政腦袋時,自河上傳來一陣騷亂,有人在尖叫,有人在高呼,但過了一會兒,又恢復了平靜,那條波動的火龍又慢慢地回到了既有的「秩序」。
「出了何事?」當作為「轉運總指揮」苟侍走到苟政腳踩的岩石下時,苟政發出這樣的疑惑。
對此,苟侍罵罵咧咧地答道:「一艘船板裝載過重,傾覆於河中,兩名民夫被河水沖走,還損了我軍二十餘斛粟米!」
「哦......」聞言,苟政沉默了下,然後問道:「還需多少時間,渡河轉運能夠全部完成?」
對此,苟侍面露猶豫,斟酌少許,方稟道:「依眼下進展,早則日出,遲則隅中,可以運完!」
苟政沒有接話,大概是怕他不滿,苟侍又主動解釋道:「末將已率領軍民竭力轉運,然運力畢竟不足,夜深天黑,也不利於行動。
到目前為止,軍糧大部分已經運過河,南岸只余不到兩千斛,被服草料剩下也不多了,另外還有一些小物件,等待搬扛轉運。眼下,末將已然安排牲畜過河事宜,比較困難的,還是那些車輛、重械......」
苟侍說得倒是條條是道,但比起他語氣上的輕鬆,兩岸渡頭的場面,可要混亂得多。於是,觀察已久的苟政,給苟侍提出了這麼個建議:
「我給你主意,你把轉運軍民,分為五個部,轉運任務也分為五道工序。從南岸駐地到南渡頭,裝載固定,擺渡轉運,北渡頭卸貨,再轉運至臨時倉場,如此五部五序,各司其職。至於重械,如實在不便,丟棄即可,不必過於執著!」
苟政的這項建議,說得苟侍直泛迷糊,面露疑惑,一副腦子不夠使的模樣,看得苟政也不禁心泛嘀咕,莫非自己說得不夠清楚?
所幸,苟侍天賦還是有的,很快也就反應過來了,眉開眼笑的,忍不住撫掌道:「此事大妙,末將為何就想不到了!」
「明白了?」苟政不大放心,確認地問道。
「明白!」
「去調整安排吧!」苟政又叮囑道:「分組之時,記得注意一點,擺渡過河之人,需長於操船者,再不濟也要熟悉水性者,不要把旱鴨子安排到水上!」
「諾!」苟侍應聲,抱拳而去。
不過,沒走多遠,又快步返回來,面露為難地向苟政請示道:「主公,渡河結束後,你真要將那些當地民夫放還?」
「既已允之,邀其賣力,事成之後,豈能毀諾!當前我們需要的,是精幹力量,是能夠死心塌地、共度艱難的同道義士!」苟政這麼說道,大概知曉苟侍在顧忌什麼,又道:「北渡之後,會有更多人力,供你調用的!」
聽苟政這麼說,苟侍說道:「可是,那些願意追隨我軍的人呢?」
這話,明顯把苟政問住了。放還那些俘虜以及強征而來的民夫苦力,可不只是苟政良心發現,或者信守承諾什麼的,根本原因,就如他所言,眼下的苟軍,還不需要一些累贅。
民夫中那些適齡精壯有力者,早就被各部苟軍用來填補人員損失了,剩下的,不說儘是些歪瓜裂棗,但總是不為苟軍看得上的,尤其是那些老弱婦孺。
而苟政當下,養軍尚且不易,又何來閒糧餘力去供養一些雜人,苟政經營的「仁義」,可是極具針對性的,縱然有心做「劉皇叔」,也遠不是時候。
「還有人願意跟我們這些流賊殘寇走?」苟政這麼問道。
苟侍嘴微微一撇,道:「跟著主公,或許還能有一口飯吃!若是留下,如無人收容,縱使不餓死,也很可能被羯趙軍隊當作附逆叛賊殺頭表功。這些人雖然庸賤,但能在如此世道苟活至今,還是有些『聰明』的......」
對此,苟政未必不明白,不過當直面這個問題,在做抉擇時,他還真有幾分猶豫。當然,並沒有猶豫太久,苟政便向苟侍吩咐道:「這樣,待轉運結束,你將那些民夫甄選一番,願意追隨我軍北上河東的,也不拒之門外,不願意的,男人發放一斛粟,婦孺每人半斛!」
這樣決定,可就讓苟侍有異議了,提醒道:「主公,糧食可是我們好不容易才積攢起來的,給那些老弱病殘,是否太浪費了?」
聽此言,苟政搖搖頭,意味深長地道:「今雖北渡河東,卻非一去不返,終有南渡之時,他日返來,今日受我粟米者,若仍有在世者,或可期待其簞食壺漿,以迎義軍!
我一直在說,義軍要改變,就從這茅津遺糧開始吧!你也不用捨不得這些許糧食,石暉及河東趙軍為我擊滅,眼下河東各地群龍無首,任我馳騁。
夏收將至,再兼河東郡積儲,還怕缺食物供養我們這萬餘義軍嗎?」
聽苟政這麼一說,苟侍這才接受。見其狀,苟政又吩咐道:「這一日夜,你與部下將士軍民,甚是辛苦。知會下去,讓眾人再堅持一二,完成任務,一應將士,各饗肉足食......」
「末將代弟兄們,拜謝主公!」聞言,苟侍樂開了,頓時積極了許多,還主動道:「軍中酒水,不知還剩多少......」
「所剩無幾了,不過給你及部下,留了幾壇!」
「定要給我與弟兄們留著!」
在苟侍後來對那些弘農民夫的「調查」中,結果還真有些出乎苟政的意料,近三千男女老少,足有兩千多人願意追隨苟政與苟軍。
這引起了苟政的重視,專門找了一批代表,進行一些「親密」的交流。談話結果,將苟政從某些暢想中拉了回來,這些人選擇追隨苟軍的理由,就如苟侍所言那般簡單、純粹,為活命耳。
跟著苟軍,哪怕剩菜剩飯,總能討得點吃的,若是留下,只怕用不了幾天,就能餓死一大波人。同時,弘農屢遭兵燹,已經將這些人對未來的希望徹底摧殘垮了。
另一方面,也跟這這段時間以來,苟軍對這些黔首的態度有關,不說溫情脈脈,在苟政的統帥下,總歸保留了一分基本的人道,不似梁犢、梁導以及羯趙官軍那般......
因此,即便兩千餘人中並不乏如孟氏堡等被苟軍強行攻破後所俘掠,他們仍舊願意追隨。說到底,這些依附弘農的土豪堡主們,本質上也是想有個依靠,為了活命。
至於那些選擇留下的人,也多有倚仗,不是跑船的艄公、漁民,便是境內豪強的扈從屬民。
經此一事,苟政對發展勢力,又有了一層新的認識,想要壯大,引人投靠,除了鼓吹大義名分、積累人望,最根本的,還得是實力,肉眼可見、能打能扛的硬實力!
同時,苟政還將追隨流民中的幾十名適齡孩童(7-12歲)集中起來,教以識字,加以訓練,呼之為「童子營」。
......
這一夜,苟政熬得很晚,最後還是見物資轉運的確無問題之後,方才在苟侍的勸說下,回茅津村舍間休息,那個時候,已然接近平旦了。
如果可以,這一覺苟政絕對是想大睡它一場,睡個天昏地暗再起。只可惜,這種基礎的生理需求,對此時的苟政來說都是奢望,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
從眯眼開始,前前後後絕對不超過兩個時辰,苟政便被親兵焦急地喚醒。問詢之下,可暫時安心的是,並非來自羯趙方面的敵情,而是大陽縣那裡出了點問題。
總結得來說,是孫萬東部與苟威部起了矛盾,並且直接激化。當得知大陽城中,孫、苟二部直接打起來之後,苟政心中也是一個咯噔。
於是,顧不得身體的極度空虛疲憊,苟政命人通知二兄苟雄之後,即令苟須點起苟政的中軍本部千餘人,快速往大陽縣奔去,意欲調查調解。
這個時候,北岸的苟軍大營間,大部分將士還在呼呼大睡,為數不少的將校還宿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