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陽縣城很近,用不了半個時辰,苟政即率眾抵達。讓苟政稍稍將心放下的是,趕到縣城時,內訌已然宣告平息,局面已經重新得到控制。
只不過,城裡城外很安靜,沒有廝殺的動靜,完全沉浸在一種肅殺的氛圍中,顯然存在苟軍內鬥的因素。當確認城內的局面已經穩定下來之後,苟政焦躁的心情方有所緩解,逐漸平靜下來。
一邊讓部曲列隊之後就地休整,一邊遣人進城通知孫萬東與苟威,至於苟政自己,則找了一塊青草地,襲地而躺,很快便沉沉睡去。
而縣城內,得知苟政領軍趕到,孫萬東與苟威卻也不猶豫,迅速帶領親兵,出城前來拜見。不過,見到的是呼呼大睡的苟政,苟須告知二人,主公有吩咐,一切等他睡醒再說。
孫、苟二人,對此難免詫異,不過比起在城中的爆裂情緒,到苟政面前,反而冷靜了,做出一副恭敬的姿態,靜靜地等待著。
這一等,就又是近一個時辰,大概是受不了日中時太陽的烘烤,苟政終於從被天席地的狀態中甦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驅散困頓的同時,也能以一種相對冷靜的情緒與態度,看待二人。
不過,比起面前站著的二人,更加吸引苟政注意力的,還是於不遠處徘徊活動著的一支隊伍,正監視著苟政這些人的樣子。
對此,苟政眼神深沉,卻面態平和看著二人,請教道:「游弋在側的,是何人部下?是不放心我苟政,還是不放心你們的安危?」
聽這話,苟威冷冷地瞥了孫萬東一眼,孫萬東則臉色微變,迎著苟政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鄭重抱拳道:「將軍稍待!」
不似那些苟氏部將部曲,到目前為止,孫萬東對苟政的稱呼,還停留在「將軍」的層面,這顯然也意味著一些情況。
言罷,孫萬東轉身奔向駐馬地,翻身上馬,而後向部曲飛奔而去。畢竟隔著一段距離,並不知道孫萬東對那些部下交待了什麼,但肉眼可見的,很快那些軍卒便轉向,歸大陽縣而去。
而苟威這邊,見孫萬東去了,頓時有些激動地向苟政道:「主公,這孫萬東驕悍,他的部曲比他還要狂妄,眼中全無主公,還當小心防備才是,這些外姓將領部曲,不值得信任!」
一張嘴,苟威便還是親疏遠近那一套,就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滔滔不絕地向苟政抱怨著:「此番衝突,皆因孫部欺壓,我部是無奈反擊......」
驕悍如苟威者,竟然像個長舌婦一般,在苟政面前嘮叨訴苦,這也算奇事一樁了,看樣子,是在孫部手上吃了虧。
只可惜,苟威的「先下嘴為強」,遭到了冷淡的對待:「你先給我住嘴!有什麼話,稍後再講!」
一時間,苟威的喉嚨就仿佛被捏住了一般,抱怨之聲戛然而止,有些愕然地看著苟政,不過注意到他那嚴厲的表情之後,不再言語了。只是,用力地偏過頭,喘著粗氣,臉上的橫肉一顫一顫的。
苟威心頭憋著股氣,這是顯而易見的,同時,從其表現來看,是有一定「成長」的,換作從前,他哪管你苟政,早就炸毛,懟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待孫萬東奔赴回來,再度站在苟政面前,氣喘吁吁,額冒大汗。打量著被陰鬱與憤怒包裹的孫、苟二人,苟政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抬手示意道:「說說吧!具體是什麼情況?」
得到許可,苟威當即指責孫萬東道:「孫萬東部下,違背主公軍令,肆虐縣城,我部代為制止,非但不聽勸阻,還敢抗法,拔刀相向!」
「將軍明鑑,苟威此言,實為顛倒黑白!」苟威言方落,孫萬東立刻反駁道:「分明他放縱部下,淫掠百姓,還無端啟釁,侮慢袍澤,我部將士,難堪其辱,方才以武力抗擊!」
這二人針鋒相對,各說其話,但都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並且本能地避重就輕。若任其自說,只怕這二人掰扯一天一夜,也是扯不清、辯不明的。
於是,苟政打斷二人那帶著強烈情緒的爭執,改由自己親自問詢。然後,經過苟政一番細緻的、尋根究底的盤問之後,孫、苟兩部發生在大陽城內衝突的前因後果也較為清晰的呈現在苟政面前。
事情實則並不複雜,從表面來看,就是因為爭功奪利。在對河東趙軍的攻伐戰中,苟威率眾血戰,前後發起了不下十次的猛烈進攻,最終能夠擊破趙軍,苟威部功勞很大,傷亡也一樣大。
但孫部將士,顯然就不這麼看了,他先從浢津渡河,又馬不停蹄,向東繞襲,兜兜轉轉,連續行軍,同樣吃盡了苦頭。並且,最終發起了對河東趙軍奠定勝局的突襲,在一些孫部將士眼中,他們可是茅津苟軍的救命恩人。
而這種認識上的差距與矛盾最終釀成直接而劇烈的衝突,還是在進大陽城後,因為繳獲問題而起了齟齬。在大陽城,石暉此前屯有大量的軍需物資,這些東西,對都苦哈哈的兩部來說,都是極具誘惑力的。
當孫、苟二部擊破趙軍餘部,打進縣城後,因為「分贓不均」而產生矛盾,並不算一件稀奇的事情。所幸有苟政提前預見,派人通知孫萬東與苟威,讓二人約束部曲,維穩局面,方才沒有在前一夜便起大亂子。
但是,對於來自苟政這位「主公」的命令,苟部將士因為此前逐漸建立的權威,還能夠聽從,但孫部那些人,尤其是孫萬東那支號稱「陷陣」的精銳部卒,可就不怎麼把苟政的命令當回事了,他們可只聽孫萬東的。
於是在休整一夜後,孫部那些不喜苟政約束命令的驕兵悍卒終於忍耐不住了,要按照他們過去的「慣例」行事。一些人叫囂著要分繳獲,還有一些人則忍不住對城內的平民下手,搶掠以及淫辱......
而這兩種行為,都引發苟部的嚴重不滿與抗拒,當然,不是因為苟威的部下覺悟有多高,只是出於一種「護食」的心理,短暫的接觸下來,他們對孫部的厭惡是蹭蹭上漲。
於是,面對孫部狂妄的叫囂、蠻橫的舉動,苟部下面的將士也以實際行動回應。存放物資的倉場,雙方有人開始對峙,對縣城的侵奪,則直接參與進去。
然後,兩名軍官在爭奪對一名女子的交配權時,矛盾徹底爆發,形成直接的暴力衝突。先是拳腳相向,然後直接拿刀砍人,發展為械鬥,並且陸陸續續將其他兩部士卒裹挾其中,規模逐漸壯大......
在這個過程中,不管是孫萬東還是苟威,實則都有所放縱,他們同樣相看兩厭。直到發現事情真鬧大了,不好收場了,方才出面收拾,約束部卒。
憑著二人在部曲中的威望,械鬥被勒止,局面逐漸擺平,但也晚了,兩人的部下已經傷亡了兩百多人。對於這樣的結果,苟威格外憤怒,因為他的部下傷亡有一百三十餘人,幾乎是孫部的兩倍。
打架不是什麼大事,釀出流血事件,死個把人也沒什麼大不了,但傷亡這麼多,就不是苟威能夠忍受的了,關鍵還打輸了。
為此,苟威直接召集部下,帶人去找孫萬東算帳。而孫萬東呢,也是個護短的脾性,他也正為部屬的死傷而憤慨不已,能夠跟著他一路從浢津,長途轉進繞襲的士卒,可都是心腹骨幹力量,每損失一分,都足以讓他肉疼,結果被苟威的部下打死打傷大幾十號人,如何能忍。
在這種情況下,你要算帳,我要說法,很快就劍拔弩張起來了,孫、苟兩部陷入全城對峙的狀態,若不是兩人都還保持著基本的克制,一場更大規模的內訌衝突就爆發了。
但這種克制,對怒火上涌,並且已經完全被架到一定高度的孫萬東、苟威來說,也逐漸陷入失控。也就在這個時候,苟政先期遣派的使者抵達,傳來軍令。
二人這才勉強有了一個可下之台階,各自收容部下回駐地,一直等到苟政帶人抵達縣城之外,收到通知後,那種刀兵相向、針鋒相對的緊張局勢才真正得到扼制。
當了解完細情之後,苟政的表情略顯豐富,臉色陰晴不定的。
「三個問題!」沉吟良久,苟政方才以一種壓抑的語氣,問二人道:「第一,破大陽縣後,我曾遣人傳令?守城,安民,控制局勢!你們是沒有收到軍令,還是我的命令不夠清楚?」
「這......」迎著苟政略顯冷漠的目光,苟威收起了他的「猙獰」,低聲應道:「主公軍令很清楚,只是——」
苟政並不聽其解釋,以同樣的腔調,繼續道:「第二,打河東趙軍,死傷很慘重,但那些將士的傷亡,都有價值,都是為了三軍將士之存亡。
今日因袍澤互戕,死在大陽城內的將士,意義何在?你們都因部屬之傷亡,而怒不可遏,但對這些無謂亡於內鬥的部曲,你們如何面對解釋?」
對於這個問題,孫萬東與苟威都沉默了,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苟政此言,可是有些誅心的。
見二人不說話,苟政終於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與塵土,問二人道:「最後一個問題,此事如何處置善後?」
苟政的目光帶有強烈的壓迫,苟威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單膝跪地,埋頭抱拳,表示道:「但憑主公處置!」
至於孫萬東,眉頭擰得老緊,在幾許掙扎後,也深深地提了口氣,咬牙道:「請將軍示下!」
......
蒼穹之下的太陽格外活躍,盡情的釋放著如火一般的熱量,大河北岸,平坦而開闊的淺灘之上,連同能走能站的傷兵在內,七千餘苟軍齊聚於此。
初夏的天氣已然逐漸燥熱起來,但大河邊上的場面與氛圍,卻讓人心頭髮涼。苟軍將士,分部列陣,大多表情嚴肅,目光炯炯地望著河灘上的場景。
一百多名軍官、士卒,只著單衣,被捆縛著,分為三排,跪在泥石混雜的河灘上。而每個人背後,都站著一名持刀部卒。
這些被縛將士,自然都是大陽城內械鬥互戕的孫萬東、苟威兩部下屬,今日,他們將以自己的人頭與鮮血,為三軍上下警醒。
當然,事實上參與械鬥的,絕不止這麼些人,但苟政總不能將所有參與者都斬殺了吧!就是苟威、孫萬東二人肯,苟政都未必捨得,二人部下,可都是苟軍精卒。
懲處殺人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以儆效尤,震懾三軍,才是目的。因此,經過討論,苟政決定採取一個「折中」的辦法,將有明確參與械鬥證據的軍官、士卒抓起來,軍法處置。
而什麼是明確的證據,自然是那些因械鬥互毆造成的傷員。對於苟政的最終決定,孫萬東與苟威都做了挽回的努力,比如希望苟政能夠法外開恩,再不濟,將這些人用做下一場戰事的敢死隊。
但兩人的請求,都被苟政嚴詞拒絕了,並且以一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作為決絕態度的宣言。
河灘上,長鞭破空的聲響很明顯,風聲都吹不散,卻是孫萬東與苟威,裸著上身跪著,陳晃與苟安,作為行刑者,正揮舞著鞭子,抽打在二人背上。
很難說清二人有沒有留力,但在三軍將士的眼中,孫萬東、苟威這兩名苟軍著名戰將,正接受著軍法處置,承受著御下不嚴的苦果。
「啟稟主公,執刑已畢!」二十鞭落,苟安向站在臨時搭建的一座木台上的苟政道。
「帶下去,治傷!」苟政面上毫無動容,只是擺擺手。
孫、苟的親兵,立刻去扶二人,但都被推開了,冷冷地看了苟政一眼,然後緩緩站到一旁,默默等待觀刑。
「啟稟主公,一百一十三名罪卒,悉數驗明正身!」這個時候,丁良奔來,高聲道。
揮了揮手,苟政上前一步,似乎想讓三軍把他看得更清楚些。環視一圈,眾目睽睽之下,苟政鼓足氣力,幾乎以一種嘶吼的嗓音,高呼道:
「將士們!兄弟們!
而今,我等已成殘寇,天下人眼中的流賊,羯趙朝廷視為餘孽,亟欲除之而後快!前路維艱,步步凶機!但我苟政,絕不甘心,絕不甘做道左遺屍,孤魂野鬼!
苟政不甘,爾等甘願與否?」
「不甘!不甘!不甘!」在一群「托」的帶領下,諸部將士,齊聲怒吼,三聲喊罷,河灘上的氛圍更加肅殺了!
而苟政的演講,還在繼續:「今欲爭命,唯有上下同仇,三軍用命,我每一將士、部卒,都當同心同德,腹背交託,都當千人一念、眾志成城!
此113人,先違軍令,亂我軍紀,後啟事端,械鬥互毆,害我弟兄性命,壞我袍澤之誼!
似此等人,勇於私怨,樂於私鬥,縱然再勇悍,也是部曲毒瘤,是三軍之恥!今日在此,當著眾軍之面,將其以軍法處置,萬望將士兄弟,引以為戒,勿再仿效!
自此以後,再敢違我軍令,壞我軍法,亂我軍心者,誤我三軍生死前途者,斬!」
隨著苟政「斬」字音落,河灘上,負責執刑丁良立刻舉起了小旗,口中高呼:「舉刀!」
刀與鞘的摩擦聲密集響起,一把把鐵刀豎起,在陽光反射下發出奪目的寒光。
「行刑!」
執刑的都是苟政的親兵部卒,命令下達,沒有絲毫猶豫,齊齊斬下。這一斬,鮮血噴濺,震懾三軍的同時,也將苟軍的軍紀軍法,以一種深刻的方式,斬出來了,真正開始深入軍心。
同時,以一種鐵血的姿態,通過這樣一場公開處刑,苟政的權威,也得到進一步的樹立,包括那些對苟政印象並不是那麼深刻的孫部將士,再不敢小瞧苟政這個主帥。
當然,在立威的同時,對「大陽衝突」,苟政還是有一個相對清晰的認識。孫、苟之爭,本質上還是苟姓與外姓部曲間矛盾的一次爆發。
孫萬東與孫部,因為更為驕悍,實力強大,因而敢於亮劍。苟政能夠攜大勢大義,壓服二部,以嚴刑懲戒,震懾三軍,樹立軍威,但是,對於這根本上的矛盾,卻很難輕鬆解決。
甚至,經過此次變故,苟與非苟之間的隔閡,是呈加深趨勢的,這也引起了苟政的高度重視。
(第一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