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相忍為家,新安整軍

  新安縣西南,緊挨著谷水上游的一片嶺地上,苟政、苟雄兩兄弟,帶著一隊親兵,將大兄苟勝的屍身埋葬於此。遠處是崇山峻岭,腳下是奔流激濤,周遭則綠植成蔭,只從景觀上而言,這裡還算是一個不錯的長眠之所。

  鄭重地祭拜過後,苟政頗有些動容道:「大兄,此處坐望青山,枕藉激流,是英雄之地,你先於此暫作棲息,待有朝一日,我與二兄,必迎你回略陽故鄉祖塋!」

  流水聲里,清風襲面,苟政注目良久,也沉思許久,在這一刻,從裡到外地感到平靜,直到被苟雄一聲「主公」喚醒。

  扭頭,看著苟雄那滿臉認真、一絲不苟的模樣,苟政面露苦笑:「二兄,你可切莫再如此稱呼我了,小弟實在慚愧!」

  「主從規矩,豈可輕廢!」苟雄平靜道。

  「兄弟三人,二十年以兄弟相稱,甫一改口,你叫著難受,我聽著也彆扭,何必呢?」苟政說道。

  「名分已定,規矩既立,我這做兄長的,自當維護你威嚴,若帶頭破壞,部曲將校們當作何想,你又如何統帥三軍?」苟雄語氣嚴肅。

  當苟雄如此「上綱上線」時,苟政這心頭,也是五味雜陳,既內疚,也不安。看著二兄,苟政悵然道:「奉立之事,是小弟做得不周,然小弟卻有不得不行此事之苦衷,絕無侮慢兄長之意,還望見諒!」

  聽此言,苟雄雙目中浮現出少許波瀾,但他直直地盯著苟政,幾乎以一種質問的語氣,道:「你有苦衷,竟不能與親兄弟訴說?還是你覺得我有意與你相爭,對我心懷忌憚?」

  「二兄光明磊落,義氣為先,是當世真豪傑,大丈夫,豈敢以小人之心度之?」見狀,苟政也趕忙解釋道:「只是,今日堂間,苟旦、苟須等人的態度二兄你也看到了,如不設法制之,軍令豈能通達,人心豈能凝聚?」

  對此,苟雄則直接質問道:「你欲樹立威權,統一號令,我又豈會不識大體,率眾抗拒?苟旦、苟須、勾起者,皆是我苟氏忠勇族部,大兄新喪,他們一時悲憤,難以接受,然要壓壓服他們,又有何難?

  潼關一別,時盈月,距逾千里,難道血脈之親、手足之情,也走遠變淡了嗎?」

  這番話,苟雄算是將他內心的不滿與失望都發泄出來了,言辭激憤,氣喘如牛。對此,苟政默然少許,左右四顧,在邊上的灌木叢中看到了一片荊條,快步上前,一把薅住,拔出佩劍狠狠地剁斷,從中選出最粗壯的一支。

  佩劍倒懸,扎在土中,在苟雄沉凝的目光中,苟政一邊解去衣裳、裸出上身,一邊走向他,及至身前,雙手捧著荊條,鄭重地向苟雄拜道:

  「我心知二兄心頭不快,也曉此事讓二兄受了委屈,多說無益,今負荊請罪,只要能出二兄胸中惡氣,任憑二兄鞭笞責打,絕無怨言!」

  面對苟政這番姿態,苟雄一時間也有些不知所措,呆了一會兒,彎腰將苟政扶起,仔細的盯了苟政一眼,從他的目光中也能看出一抹坦然。

  見狀,苟雄長嘆一聲,道:「你已為苟氏家主、三軍之帥,豈能如此罔顧上下尊卑!」

  說著,苟雄便將苟政手裡的荊條接過,三兩下折曲,丟於一旁,又略顯粗魯地幫苟政把衣裳穿上,這難免觸及到苟政身上的傷,但苟政此時也是硬氣,一聲不吭的,只是坦誠地看著二兄。

  等苟雄一番動作結束,轉身便去,翻身上馬,以一種有些危險的「駕駛方法」,帶著麾下親兵,沿著新開闢至此地的小徑,下嶺而去。

  「二兄!」苟政不由喚了一聲。

  「為了苟氏基業!」苟雄揚了揚馬鞭,像宣言一般高聲吼道。

  當聽到苟雄吼出這句話後,站在苟勝墓地前的苟政,也終於鬆了口氣,表情雖然依舊嚴肅,卻也沒有繼續繃著,只是雙手抱拳,朝苟雄離去方向重重作揖,大聲道:「謝二兄!」

  全程聽完、看完兩兄弟這番問對的,只有丁良,此時,他也是一副深受感染的模樣,用力地握了握拳頭,以一種感佩的語氣道:「二將軍,真英雄,真豪傑也!」

  聽其感慨,重新直起身的苟政,輕嘆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然苟政之欺仲兄,卻是枉費心機,枉做小人了......」

  「將軍!」聽苟政這麼講,丁良臉色微變,不禁開口勸道:「二將軍自是英雄意氣,然其他人,未必如此,您也是避免二將軍為難!」

  苟政抬手,止住丁良,緩緩地呼吸幾口,平復下那並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語氣沉抑而堅決:「但這小人,縱然枉做,該做還得做!」

  轉過身,望著苟勝那連墓碑都沒有留下的墳塋,苟政目光迷離,嘴上則喃喃道:「大兄,你對苟政恩重如山,二兄對我,亦是關懷備至。小弟並非木石為心,大恩大德,豈能辜負忘懷。

  對你們,我自可毫無保留。然而,世道昏暗,處境艱危,人心叵測,縱同族同姓之人,又豈能盡信之?

  我自愧不如兩位兄長之英雄意氣,然能昌大略陽苟氏者,必是苟政......」

  顯然,新安縣堂間上演的那出戲碼,苟政除了要定名分、立規矩之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那便是「辨忠奸、論親疏」,這一點,對缺乏安全感的苟政來說,極其重要。

  或許人心隔肚皮,苟政並不能在短時間辨別那些向他臣服部將的忠奸善惡,但那些連裝的都不願意裝,就敢自恃跋扈、抗拒不臣之人,就值得苟政關注、警惕與防備。

  同時,對於人心向北,對於他在苟氏家族、在這支軍隊中的影響力,也是一場試煉。

  而結果,實則要比苟政預想的好上許多,比如苟威與相當一部分「中立」態度的苟氏族人,還有那些外姓部將的態度。谷水之戰的前因、過程與結果,讓苟政加分很多。

  而這種「唯我獨尊」的考量與籌謀,自不能與苟雄透露,不是什麼事情都能商量著來的,主臣名分、上下尊卑這些嚴肅的事務,最好是在這股新興勢力還未真正發展壯大起來之前,就從道義禮法上定好基調。

  但顯然,苟政的這種考慮,以及背後暗含的機心,很難為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二兄所能接受。而苟雄未必憤慨於苟政的這種手段與伎倆,他只是憤怒於苟政對他這個兄長的「猜疑」。

  實事求是地講,比起苟政,好義重諾、心胸寬廣、沉穩有度的苟雄,是更適合承大兄苟勝之志的,在豪邁義氣上,他與苟勝幾乎是一脈相承,同時還要多幾分智謀與見識,以苟雄的能力與威望,也足夠讓部曲們忠誠追隨、踴躍效死。

  然而,苟勝之志,一心一意,全在家族子弟,但苟政的志向,可遠非這「一畝三分地」所能容納。為了在更廣闊的天地展露崢嶸,他就不得不先爭取對苟氏與苟軍的掌控權,這是邁向未來最堅實的一步......

  軍心敵情都不容許苟政再多陪伴苟勝了,在又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之後,苟政方帶領親兵,也下嶺而去。

  策馬走了好一會兒,苟政突然調轉馬頭,望著已經漸行漸遠的谷嶺,陽光下,茂密的植被鬱鬱蔥蔥,釋放著生機與希望的氣息。

  馬鞭遙指,苟政高聲吩咐道:「丁良,給我記住這片山嶺,日後,它有名字了,就叫『長功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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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太寧元四月初八,在新安縣足足休整了兩日後,苟政終於下令,全軍西進,欲歸陝縣。在新安多逗留的幾日,苟政以「主公」的身份,做了兩件事。

  其一,對新安的苟軍做了一次初步整編,經過谷水一場血戰,苟軍各部的建制都有些混亂與殘缺,光杆軍官與無頭隊什,屬於一種普遍情況。

  隨苟政東援的軍隊,死了不少軍官,而西歸部曲,則呈現一種「官多兵少」的狀態。因此,整編是勢在必行的事情。

  對於整編之事,東援之兵,略顯不滿,但西歸的部將們,則相當歡迎。有足夠的支持力量,再加苟政、苟雄兩兄弟的壓制推動,整編之事,還是以一種相對平穩的方式展開。

  大抵是為了表示對二兄的補償,也是信任,苟政直接將苟威及其麾下殘存的一千多部曲,悉數劃歸苟雄指揮。與此同時,又將西歸那一千多百戰餘生的將士,一分為二,一半充入苟安軍及苟政親兵本部,一半仍由苟雄統率。

  在這個過程與相應安排中,自然難免摻雜著一些苟政的私心意志。首先,對兩部軍官部曲雖然沒有進行徹底的打散重整,但在整體的調動之後,也勉強形成了一種平衡。

  同時,調整後的三軍,「苟氏化」更加明顯了,這是針對苟政在潼關那裡收降的部眾,此事,不管是在潼關,還是在弘農,苟政都想嘗試,但進度很慢,動作很小心。

  根本原因,就在於核心力量的不足,雖然以苟安、苟威分為軍主統率,實際上也只是以一些相對可靠的部曲制衡統御,並沒有徹底消化,如孟淳等降將,對於幢隊以下部卒,依舊有巨大影響力。

  但是,當與西歸餘部會師之後,那些百戰餘生的苟氏族人與苟部老人回來了,在加快消化的事情上,苟政自然能放開些束縛去幹了。

  對於苟氏家族,苟政的認識一向很清晰,其中固然有不服、反對他的人,但拋開那一部分人,剩下的,仍舊是他最堅實可靠的支撐,尤其在他正式繼承族長之位後。

  而整編之後的新安苟軍,實職軍主,只剩三人,苟安、苟威以及苟須。前二者自不必多說,讓人意外的或許就是苟須了,這個在擁立當日,明顯表現出反對苟政態度的部將,在經過苟政的仔細觀察與多方了解之後,將其調為自己的親兵軍主,就因為他的忠直,對苟勝以及苟氏。

  這樣的舉措,對於當日那些反對派來說,實則也是一種安撫與慰藉,苟政是用實際行動,向他們表明,絕無記恨報復之意。

  對此,就連心結並未解開的苟雄,都顯得很認可,看向苟政的目光也柔和了幾分。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苟須的運氣,比如苟旦以及那些無處安排的軍官。要知道,苟勝所部,在滎陽時,可有三萬人,如此膨脹的規模,苟氏的部曲們,軍職自然不低。

  不算苟勝原本就劃撥給苟政的,谷水之戰後,得生之苟氏老人,猶有近兩百人,其中最次的,都是個什長。而以當前苟軍的規模,可沒法一下子安插這麼多軍官。

  因此,總是需要有人做出犧牲的,在酌情安排了半數人之後,剩下的,苟政只能將其保留軍職,軍前聽用,待日後軍隊重新擴張、整編之後,再行安排。

  這種考慮,苟政同樣開誠布公地與部將們談了談,對此,雖然難免失望,也還算理解,也不得不理解。而被閒置的這部分人中,苟旦是最為突出的一個。

  要知道,在苟勝麾下,苟旦可是名列第一的心腹戰將。有鑑於此,苟雄也試著向苟政提出,看是否能給苟旦換個安排,讓他當個光杆軍官,總歸不是太好。

  對此,苟政的態度很堅決,朝令不能夕改,他致力於公平治軍,但也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只能服從於大局。倘若對苟旦開了先例,又如何讓其他人服從。同時,身為苟氏族人,當為表率,做出一定犧牲,忍耐退讓,也是一份功勞,更是忠誠!

  苟政這一番話,當然是有漏洞的,就一點,憑什麼是苟旦等人出來「奉獻」,而不是旁人?這也是苟旦等人心中不服的原因,如苟旦者,更是打心裡認為,這是來自苟政的打壓。

  至於苟雄,一時間卻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以其見識,能夠察覺幾分苟政的機心,但他卻沒法提出異議,現實條件畢竟擺在那裡,有些事情,是不能細思過慮的。

  不過,苟雄也向苟政提出,希望能將苟旦等人留在自己麾下聽用,對此,苟政同意了。他雖然有心繼續觀察這批人,但就實用性而言,當下苟雄顯然比他更適合駕馭這些人,而能把當前這支軍隊能量發揮到最大的事情,苟政也願意去嘗試。

  整軍是關乎根本的事情,涉及到新主的權威,以及三軍諸部的融合,在此基礎上,苟政又於新安舉行了一場大會。

  也是在這場會議上,苟政向麾下將校軍官,仔細地分析了一番當前他們所處的困境,以及天下大局的變化趨勢。毫無疑問,這是苟政第一次,正大光明、無所顧忌地對人輸出他的見解與籌謀,而充分發揮鍵政能力的他,至少把這干渾渾噩噩的丘八們給說蒙了。

  當然,苟政也提出了最為關鍵的東西——他的「河東戰略」,他開始正式以一個主帥的身份,像一座燈塔一般,給他的扈從們指引著前進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