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主公!

  「這還有何可議?」堂間,苟勝的直系下屬,軍主苟旦環視一圈,氣勢洶洶地道:「龍驤將軍既去,自當由二將軍繼位,某實不知,還需討論什麼?

  族裡軍中,以情以理,論德論才,難道還有比二將軍更適合繼承將軍遺志的人嗎?」

  苟旦此言落,滿堂側目,其話里話外之意,可謂明矣,顯是將苟政排除在繼承之列,甚至可以說沒將苟政放在眼裡。

  很快,眾人的目光便又都從苟旦身上轉移到苟雄與苟政兄弟倆,觀其反應。只見得,苟雄眉頭緊蹙,額間就仿佛凝結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而苟政呢,則表情淡然,他不意外苟旦的態度,那是大兄苟勝的死忠,西歸將士的一員,支持苟雄上位,並不值得奇怪。相比之下,這個粗鄙武夫,發表這樣一番意見,此事本身反而要讓人詫異一些。

  但是,苟政可以不作話,他的死忠部屬,卻不能不替其發聲,以免被苟旦之流帶歪了。率先發表意見的,便是苟安,只見輕咳一聲,肅然道:

  「二將軍威望德行,的確讓人敬佩,但今日所議,不只是苟氏之主,更是三軍之帥,除了德行,還需非凡之膽識與謀略,有臨敵決斷、隨機應變之能,足以率我等力拒羯趙,化險為夷!」

  「難道二將軍,就沒有此等膽略與才幹?」聽其言,苟旦當即反駁道。

  「二將軍自是當世豪傑,然奉立主帥,還當選擇最英明賢能之主!」苟安以更強勢的語氣壓過去。

  緊隨其聲附和的,是丁良:「放眼三軍,能有足夠統帥、謀略與眼光,帶領我等在羯趙剿殺下破圍而出,轉危為安,舍三將軍何人?」

  丁良此言,也是一點都不掩飾了。對此,苟旦旋即以一種懷疑的語氣道:「月前,梁大將軍以十數萬之眾,尚且被趙軍一擊而破,而況如今這區區殘兵,流落至此,何來如此大口氣?」

  聞之,丁良冷冷道:「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如此敗績,焉敢拿出來說道?某隻知道,你們這些人,若無三將軍冒死引眾東援,早在昨日,便盡為趙軍斬殺!」

  一聽這話,苟勝另外一名部將苟須,忍不住站出來,雙目通紅,惡狠狠地瞪著丁良,聲音卻明顯直接沖苟政去:「若無大將軍蹈死赴難,直面石閔,以命相搏,毀其將旗,爾等又如何能於今日堂間,說長道短?」

  苟須是有憤怒理由的,他就是最後隨著苟勝衝鋒的兩百壯士之一,那兩百來人,最終活下來的,只有九人,並且人人帶傷。

  不管是衝著對苟勝的忠誠,還是本身的經歷義氣,都不容許旁人詆毀他們的犧牲與奉獻。

  「這是苟氏的事,誰允許你這胡奴賤人,上得堂來,狂言造次?」見苟鬚髮作,苟雄的心腹部將苟起也忍不住了,起身怒道,直接帶上人身攻擊。

  顯然,這一干苟氏族人、將領,不敢直接針對苟政,但將所有的不服與異議,都發泄到丁良這個「狗腿子」身上了。一時間,丁良也有些招架不住。

  「夠了!都給我住嘴!」這個時候,一直擰眉不言的苟雄終於忍不住了,暴喝一聲。

  苟雄一發作,堂間頓時安靜了下來,不管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都將目光投向他。而苟雄緩緩起身,面色陰沉,胸腔之中就仿佛積攢著一團怒火,直接爆發出來:

  「爾等想做甚?是欲離間我兄弟關係?大兄就在這裡,屍骨未寒,當著他的面,爾等就欲分裂我苟氏,分裂這數千部曲嗎?」

  面對苟雄的這一番質問,開言的幾名苟氏將校,都不禁面帶愧色,垂下頭來。別的不說,苟勝在這干苟氏族人部曲心目中的地位,是絕對的,唯一的。

  將這一干人等震住,苟雄又轉過身,看著仍舊挺身端坐在那兒、不發一言的苟政,言語間也帶上了幾分怨氣:「元直,你就沒有意見要發表嗎?」

  面對二兄那幾乎凝為實質的目光,苟政方才「醒」了過來,抬眼看了看苟雄,又緩緩環視一圈,特別在苟旦、苟須、苟起幾人身上停留了一會兒,而後沉沉地道來:

  「二兄所言,亦是我心聲。為今之計,唯有我兄弟齊心,部曲協力,方可於羯趙兵鋒之下,爭得一絲生機。因此,再敢間我兄弟關係,亂我部曲軍心者,不論何人,都是我生死仇敵,三軍當共擊之!」

  苟政此言,殺氣騰騰的,比起苟雄以恩義感召,這種以威權挾制,震懾力似乎要更足一些,因此,堂間眾人,無不凜然。

  苟安、丁良以及若干苟政部屬,趕忙拜道:「諾!」

  其餘人等,縱然心頭不忿,在苟雄、苟政兩兄弟相繼表態之後,也都消停了。

  「至於二兄與我,誰繼主帥之位,正需聽聽諸位想法,盡可暢所欲言。

  在座各位,都是我們這支軍隊的骨幹、基石,只有你們心安,未來方有希望可言,否則,依舊前途渺茫!

  不過在此之前,苟政有一言望諸位謹記。苟政眼裡,無親疏之別,更沒有什麼苟氏與外姓之分,只有共患難、同生死的手足兄弟。

  今後,如再有以姓氏族部之別,攻擊袍澤,離心惑眾者,必治以亂軍之罪!」

  言罷,苟政即拔出腰間佩帶的一把長劍,狠狠地扎在縣堂並不算結實的木地板上。微微晃動的鐵劍,吸引了所有人目光,場面一時寂然。

  在場眾人,驕兵悍將甚多,隨便拉出一個,或許都能將苟政揍趴下,但在此刻,卻沒有一人,不為其所震懾。

  苟政雖然一副讓大夥暢所欲言的開明模樣,但經此陣仗,一時間,也沒人敢說話了。不管是那些苟氏將校,還是諸如鄭雋、王堃、孟淳等外姓部將。

  事實上,在場這些苟軍將校,什麼立場、態度、意見,也已經很明朗了。首先二兄苟雄的部下,絕對支持他;其次大兄苟勝的心腹以及那些一路西逃而來的部曲,也更傾向於二兄,無他,更熟悉、更了解,又有共生死的經歷,同時苟雄本身在德行、氣度、能力上,也極具魅力,很得士心。

  剩下的,才是支持苟政的,苟安、丁良就不說了,以孟淳為代表的原梁導部將,在此事上,也天然地更支持苟政,同樣是因為「熟悉」與「親近」。

  另一方面,經過適才那番激烈爭論,苟氏將校們的抱團排外,已經很明顯,這也導致,隨著苟政講演的結束,他也在一定程度上,又多收穫了外姓將校們的傾向。

  兩股力量之間,就實力而言,是有些旗鼓相當的。西歸之部曲,雖然人數只剩下一千多人,但都是苟氏家族與軍隊之精華,在對苟氏的忠誠上,絕非苟政帶來的這些人可比。

  苟政掌握的兵力要多一些,但一個態度曖昧的苟威,就足以左右局面之變化了。因此,倘若苟雄、苟政兩兄弟都鐵了心要爭這個位置,那麼很大可能使這支費盡辛苦,才勉強彌合齊心的軍隊,陷入混亂與分裂。

  而這種情況,不論是苟雄,還是苟政,都絕對不允許出現,這是一條基本的底線。而當苟政發表了那樣一番言論時,苟雄也意識到,自家三郎,是有此心此志的。

  念及此,苟雄那仿若抑於胸口的塊壘消失了,整個人通暢起來,苦相不再,面上的憂慮之色也收起來了。見眾人不說話,苟雄轉身,平靜地看著苟政:

  「元直,苟安、丁良他們說的不錯,如論謀略見識,為兄並不如你,若要帶領將士轉進求生,更遠不及你機敏。

  苟仲威,堪為一將佐,卻難為人主。大兄遺志,家族重擔,三軍安危,還是由你承擔起來吧......」

  苟雄這番主動讓賢的話,說得輕鬆而自然,讓在場眾人驚詫不已,反應不一。如苟旦、苟起者,是面色大變,忍不住大聲勸道:「將軍不可——」

  不過,被苟雄嚴厲地制止了,他只是盯著仍舊安然坐在那兒,眉頭微蹙,面露愁苦的苟政,若非身體本能,此時的苟政或許連眼皮子都不會眨動一下。

  不過,在苟雄的目光逼視下,苟政也沒法對此緘默了,抬眼,也給出自己的回應:「小弟德行淺薄,不能服眾,還是以二兄為主,小弟定當全力輔弼!」

  見苟政還在這裡裝模作樣,苟雄終於怒了,惡狠狠地盯著苟政:「元直,當此危局,豈容你謙辭推搪?身為苟氏嫡出,既胸懷韜略,腹有乾坤,難道不該擔當起家族存亡、部曲生死?

  為兄已表明心跡,絕無反覆,你若見疑——」

  說到這兒,苟雄突然拔出佩刀,左手往上一抹。鮮血直流,苟雄卻面無異色,一臉堅毅沖苟政道:「當著眾將士的面,苟雄歃血立誓!」

  不得不說,苟雄這等表態,也大出苟政意料,面色動容,但張了張嘴,猶欲言又止。

  見狀,苟雄激動道:「你莫非要我跪請?」

  說完,不待苟政反應,苟雄便單膝下跪,以刀拄地,大聲道:「主公!」

  苟雄這聲「主公」,幾乎是吼出來的,不只驚住了在場眾將,苟政也坐不住了,手忙腳亂地起身,三兩步奔至苟雄面前,把著二兄雙臂,欲將之扶起。

  但如何能夠扶得動,於是,苟政也乾脆跪下,大聲道:「二兄,你這是羞煞苟政,苟政如何擔待得起啊!」

  「元直,大兄可還在這裡躺著!」苟雄一雙虎目通紅,死死地盯著苟政,哀聲道。

  對此,苟政則咬破了自己嘴唇,雙目之中竟有淚水涌動,但仍舊矜持地,沒有正面應答。

  而見著這兄弟倆在這裡謙辭起來,其餘眾將慢慢反應過來了,首先就是苟安、丁良,二人一齊向苟政拜倒,語氣中就不可避免帶上了些許興奮:「末將參見主公!」

  在二人的帶動下,外姓將校如孟淳、鄭雋、王堃等人,連同苟政本部的幾名苟氏軍官,也拜倒,口呼主公。這,已經有大半了。

  剩下的苟氏軍官們,見此陣勢,面面相覷,但當苟威這個軍頭參拜之後,陸陸續續的,一些實則持中立態度的族人,也都跪下了。到最後,堂間仍站著的,就只剩下苟旦、苟須、苟起等人了,他們被尷尬地凸顯出來。

  幾人面色沉凝,眼神之中不免慌張,卻兀自堅持著,也不知究竟在堅持什麼。對此,苟雄扭頭怒道:「爾等是欲自絕於苟氏嗎?」

  這話一出,幾人臉色大變,再不敢「倔強」了,無奈跪下,沖苟政拜道:「參見主公!」

  至此,苟政算是取得自二兄苟雄以下所有部將的擁戴了,他也沒有再矯情,鬆開把著苟雄手臂的雙手,緩緩起身,擦乾溢出眼眶的淚。

  深吸了一口氣,方沉聲道:「諸位對苟政如此期待,推立為主,苟政感激其情。身為苟氏之後,自有使命,責無旁貸,然而苟政自度才德淺薄,唯恐諸位期望過高,難孚眾意!」

  聽苟政這麼說,苟雄以為他還要搞故作謙虛的把戲,正欲開口勸諫,卻又聞苟政緩緩道來:「自得悉滎陽兵敗以來,我一直在思索,為何以梁犢十數萬大軍,連敗趙兵,席捲關東,震動天下,卻為趙軍一戰而破,幾近覆滅,諸將也險死還生。

  羯趙朝廷固然強大,趙軍固然兇悍,然義軍自身的毛病,卻同樣深重,更為致命!以我鄙見,其弊不外乎號令不一,人心不齊,目標不明!

  今日,爾等若奉苟政為主,需應我三樁事,否則,還請諸位,另擇賢能!」

  「請主公示下!」聞之,苟雄不假思索,道。

  「請主公示下!」眾人也都跟著表示,一時間竟也齊整。

  苟政的語氣依舊嚴肅而沉穩,說道:「其一,遵守軍規,令行禁止,日後進軍、臨陣,需看旗號,需聽軍令,不得擅自行動,背我命令!

  其二,同袍同仇,同心同德,凡我將士,當千人一志,萬眾一心,不得相互攻訐猜疑,私鬥內訌!

  其三,凡我將士,需以推翻羯趙暴政為己任。自今以後,我等義士,不為流賊,不虐生靈,關西人不必想西返,關東人不必思東歸,直到我等,打下一片屬於我們自己的江山!」

  苟政這三條一出,滿堂沉寂,安靜地幾乎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對此,有猶疑者,有驚詫者,有恍然大悟的,有深受感染的,還有心潮澎湃的......

  直到苟雄再次帶頭表態,向苟政行禮:「謹遵主公之令!」

  也是到此時,苟雄方才徹底明白,明明只需他們兩兄弟達成共識就能決定的事情,苟政非要進行這樣一場所謂「會議」,通過眾將推戴來定主從。

  然而,平心而論,這樣的機心,這樣的過程,對於二兄來說,不免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