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此夜難眠

  當然,慘重的損失也不是全無價值,對苟氏而言,得到了數千忠勇精銳之部卒。尤其是隨苟勝從滎陽戰場西來,一路逃亡至新安的那些部卒。

  雖然,經過姚、石追擊,以及谷水血戰之後,只餘一千多人,個個百戰餘生,死心塌地。要知道,這些部卒,可是由滎陽大戰時的三萬軍,飽經艱苦,生死相隨,而後濃縮成為的精華。

  對苟政這邊的那五千多部卒而言,經過這麼一場血戰,更多的信任與依靠關係也建立起來了。從西逃的苟部將士嘴中,也得知了他們的經歷,趙軍的殘暴,以及羯趙朝廷對他們的「零容忍」態度,對羯趙官方也再無期待可言,只要還有路走,便能更加堅定地追隨苟氏走下去。

  可以說,經過世道熔爐的煉造,經過趙軍這強大外力的打熬,苟軍由此前臃腫、虛浮、混雜的狀態擺脫出來,得到了一次堪稱完美的精煉與瘦身。

  苟軍各部之間,凝聚力、向心力空前增強,餘下這四千多將士,只要恢復過來,戰鬥能力絕對比之前更加強大。在如今這個世道,有此數千軍,只要運籌得法,天下便大可去得了。

  何況,苟氏的力量,還不止於此。

  一支以苟氏家族為核心的全新軍隊,宣告建立。誠然,走到這一步,苟氏付出了極其沉重乃至慘烈的代價,包括族長苟勝在內的二十多名苟姓族人,以及苟勝窮十年之功方積攢起來的數百部曲,乃至滯留河北、生死無計家族老幼......

  但是,苟氏的前途命運,卻由此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在北國這盤大棋上,一個新的字頭——苟氏,誕生了,並且註定會在未來的北方風雲變化中,扮演一個重要角色。

  另外,於苟政本人來說,也得到了諸多好處,有些好處甚至是難以估量的。不管是在苟氏家族,還是在苟軍之中,他的威望都有了長足提升。既有活命之恩,又有破敵之功,兩者相輔相成,在苟勝戰亡的情況下,苟政的地位,迅速凸顯出來。

  ......

  西撤,至新安城。雖是一眾殘軍,但威勢凜然,殺氣騰騰,見苟軍之來,不知何時起又占了縣城的羯趙官軍直接棄城,將吏官兵,亡命而走。

  於是,四千多苟軍,得以兵不血刃,卷甲入城,得到真正的休息與恢復。雖然這支軍隊的處境依舊很危險,來自羯趙朝廷的反撲或許就在未遠,但至少眼下,他們能夠安臥城中,酣睡一場。

  各部將士,分據縣城各處,城樓、官倉、民舍、衙署,都是他們的身影。夜幕之下,點點星火,卻也給這座蕭條的小城,帶來幾分生氣。

  縣衙里外,房間、檐下,待了足足上千人,建制並不完整,場面略顯凌亂,雖有傷兵之低吟,以及療傷之時的慘叫,但整體氛圍卻很從容,幾乎不見慌張。

  他們這些人,畢竟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從煉獄戰場活著走出來的勇士,每個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帶有上天的庇護。

  縣衙前的青石階上,苟政席地而坐,雙股間的磨傷不算什麼,但手臂的刀傷與腰間的矛傷,卻不得不重新做一遍處理。

  此戰,苟政的這一上頭,給自個兒造成了三處傷,都是在殺崩石閔軍的緊要關頭時受創。

  手背一道劃痕,手臂差點傷到骨頭,最要害是是腰間的一矛,要不是那名趙卒沒對準發力,苟政躲避及時,再加上身鐵甲格了一下,恐怕他苟元直也已作古了......

  戰場熱血沸騰,腎上腺素狂飆,激戰之時豪情滿懷,無畏奮進,戰後冷靜下來的傷痛與疲憊也只能生生熬著了。

  看著身邊那具簡陋、破舊的筒袖鎧,苟政再次認識到冷兵器時代甲冑的重要性,沒法不深刻,畢竟才因此而苟得一命。

  不過,傷疤是戰士最具說服力的軍功章,這三處傷的作用也是明顯的,至少證明了,他苟三郎並非全無血性,危急之時,依舊可以爆發出丈夫氣概,是能豁出去博命的。

  性情乖張如苟威,其戰後看向苟政的目光,都多了明顯的複雜意味,而從其目光,也可知這「三處傷」於苟政本人的價值了。

  在親兵的幫助下,將傷口包紮,系好內襦,披上一件繳獲的絹質外袍,苟政方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一吐一納之間,牽動著傷口,帶來疼痛,但卻刺激著苟政大腦的活躍。

  到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可以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為整個苟氏家族部曲以及麾下義軍,考慮前途問題了......

  「將軍!」苟安與丁良聯袂而來,立於庭中,拱手行禮。

  「都安排好了?」苟政抬眼,問二道。

  苟安嚴肅地道:「城防已然按照將軍交待布置!」

  丁良也道:「末將已遣部卒,向東打探趙軍動向,陝縣苟侍軍主那邊,報信之人亦已連夜出發!」

  聞之,苟政頷首,沖丁良吩咐道:「執行此番任務的部卒,都是我部堅韌不拔、吃苦耐勞的好男兒,義壯士,定要厚賞提拔,以慰士心!」

  「諾!」丁良應道。

  看著兩名心腹部將、股肱之臣,苟政嘆了口氣,以一種關懷的語氣道:「你二人傷情如何?」

  連苟政都豁出去了,作為苟政麾下有名有姓的將校,苟安、丁良自不會怯戰落後,身上也或多或少帶著些創傷,尤其是丁良,他受的傷,有好幾處,都是陷陣之時,替苟政挨的。

  這種生死恐怖之間,展現出的忠誠,實在難能可貴,也讓苟政十分感動。藉此,丁良也徹底獲得了苟政的信任,托以腹心的那種。

  「多謝將軍關懷!都是些小傷小痛,傷口已然處置,勿需多慮!」苟安表示道。

  「還是不可大意!」苟政滿臉嚴肅地提醒道:「眼下條件艱難,缺醫少藥,但傷情,還是該多注意,以免惡化!」

  對於傷口感染、注意事項之類的,苟安與丁良實則都沒那個意識,但苟政言語中表露出對他們的親近與關心,還是讓二人十分感動的。

  「今日之戰,你們二人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明日再說!」苟安與丁良,顯然是有些建言欲向苟政吐露的,但苟政擺擺手,吩咐道。

  對此,二人對視一眼,還是苟安,開口對苟政道:「還請將軍節哀!末將告退!」

  說完,苟安與丁良一道,朝著堂上叩拜,鄭重地磕了幾個頭,堂間,苟勝的屍身正擺在那兒。再之後,起身緩緩退下。

  而苟政默然不語,望著二人身影,深沉雙目之中,漸露迷離,一直到二兄苟雄的到來,方才恢復。

  夜深,人不靜,整個新安縣城,都籠罩在苟軍將士的喧囂聲中。卻是苟政下令將東援攜帶口糧、城內搜羅物資以及從趙軍營繳獲的酒肉、糧食全部拿出來,分與諸部,由諸軍共享。

  三軍由此大悅,莫說一路逃亡的苟勝、苟雄部了,就是苟政的那些部眾,也有好些時日,不曾盡情飢食渴飲了。

  尤其是從石閔營地中搜得的一百多壇酒水,可是比兵器還要難得的寶貝,也盡數分發下去。當然,四千餘軍眾,沒法人人都嘗到,酒只分到幢隊一級,至於幢隊內部如何分配,則管不了。部曲自有其規矩,對幢隊以下,苟氏還沒法干涉。

  苟政倒是有這個想法,但一切條件都還不成熟。

  比起城中熱烈的氣氛,新安衙堂間,哀傷與壓抑的氛圍,卻怎麼也驅散不了。苟勝那堪稱千瘡百孔的屍身靜靜地躺著,當然,一方白布將那些觸目驚心的創傷都遮蓋住了,尤其被石閔斬斷的脖頸部分......

  潼關送行時,三兄弟都站著;新安重逢,兩人坐著,一人躺著。

  苟雄與苟政兩兄弟間,關係一向不錯,平日裡探討很多,此番相逢,本該有說不盡的故事與話題,然而,此時此刻,兄弟倆對面而坐,卻相顧無言。

  此情此景,苟政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出西行以來的種種見聞,大兄的那些關懷與教訓,那些仿佛刺破黑暗世間的陽光般的笑容,那些帶有溫度的話語......

  然而,一切盡成往事,當回憶愈加清晰,苟政心頭的慚愧感與羞恥感就愈重。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尤其在,大兄苟勝對苟政恩重如山的情況下。

  沉默許久,還是苟政舉起盛滿的酒,與大兄苟勝身前同樣斟滿的酒碗碰了下,開口了:「猶記得,上一次與大兄吃酒,還是在渭水破石苞之後,當時我還極不知趣地,落了大兄面子。

  早知潼關一辭,竟成永別,當初就是拼死,也該將兄長勸離梁犢。我,也不該心存僥倖啊......」

  苟雄終究還是一個厚道人,見苟政語氣哽咽,滿口懊惱,不禁面色動容。也將手中酒碗端起,與大兄碰了下,一飲而盡,忍著縈繞心頭的哀傷,勸慰道:「元直,你也不必過於內疚與自責!

  此前,我們這些人,在義軍之中,人微言輕,有太多無奈之處!就在昨夜,大兄還在感慨,所做最正確的一個決定,便是將你留下,留下了一份我苟氏的香火與未來!

  雖然大兄並未明言,但我知道,他已然認可你那諸多看法與見解,只是,時也,命也......」

  「大兄陷陣之前,可有什麼交待?」聽其訴說,苟政沉默了下,輕聲問道。

  苟雄說道:「就兩點,一讓我帶領眾部曲弟兄,逃脫趙軍追殺;二則讓你我兄弟齊心,倡我苟氏!

  大兄少承家業,率領族人部曲,捨命搏殺,所求者,無一不是家族興旺,子弟安康......」

  聞之,苟政深吸一口氣,偏頭看著苟勝那帶有傷疤與血污的面龐,目光堅定,語氣更是前所未有的嚴肅:「大兄,你且瞑目安息,你的志向,我苟氏子弟絕不忘懷,略陽苟氏,必有光大之日,必有蛻變化龍的一日。你在天上,好生看著,我們是如何做的!」

  聽苟政說出這樣一番話,苟雄不由瞥向苟政,面上露出了少許詫異,沉吟少許,問道:「元直,趙軍雖敗,卻也只是破了石閔一路軍,猶有羯趙大軍在後頭。

  谷水之戰的消息一旦擴散,必然招引羯趙大軍西來,我軍雖取慘勝,卻也只得片刻之安,處境猶危。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聞問,苟政的身體也稍微一頓,偏頭與苟雄對視了兩眼,見二兄表情認真,略作思忖,說道:「蛇無頭不行,大兄遭逢不幸,論德論才,都當由二兄繼之。此事,二兄做主,我等部曲聽令,即可!」

  苟政此言落,卻引得苟雄大怒,只見他遽然而起,就像受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折辱一般,兩眼通紅道:「元直,你此言何意?莫非以為,苟雄發言,是為了搶奪家主之位嗎?」

  苟雄之言,引起了堂外許多部卒的注意,一干人等,都下意識地往裡張望,而苟政,則在愣了半晌後,起身向苟雄拱手道:「二兄誤會了!小弟,實無此意!」

  苟雄依舊不滿意,仍然直勾勾地盯著苟政,非要一個說法。

  見狀,苟政嘆了一口氣,取出一張麻布,拎過邊上一桶水,沾濕、擰乾,蹲下替大兄苟勝擦拭著面部的血污。

  一邊擦拭著,一邊說道:「這不只是你我兄弟之間的事,也是整個苟氏以及麾下數千部曲的事。還是待明日,召集苟氏族人及各幢隊軍官,於大兄靈前討論,議出個章程來吧!」

  對此,思索一陣,苟雄道:「也只好如此了!」

  當夜,苟氏兩兄弟,沒有再追憶過去,也沒有展望未來,只是在堂間,互相搭手,幫大兄整理遺容。苟政幾乎幹了入殮師的活,縫屍、更衣,苟雄則找了一塊木板,以小刀硬鑿雕刻,做成靈牌。

  其後,便一起給苟勝守夜,對飲,直到一罈子酒都被喝乾。

  新安城的熱烈,並沒有持續太久,首先從衙堂外開始,嗚咽抽泣聲起,派人問詢,都是在悲苟龍驤之死。慢慢的,哀聲蔓延,整個新安城內的苟軍,都不禁哭聲大作。

  既悲這一路的艱難與苦楚,也帶有對前途命運的擔憂與恐懼。這個初夏之夜,新安城在哭泣。

  翌日清晨,在絕大多數苟軍將士,還為疲憊所包裹,沉浸在夢鄉中時,新安縣衙堂上,已經被收殮起的苟勝遺體邊,苟氏族人以及三軍隊主以上的軍官,齊聚於此,足有四十多人,其中半數都是苟姓族人。

  從這些人員構成便可知,如今的苟氏苟軍,雖以苟氏為核心,但族外力量的占比,已經很重了,其中既有苟政在潼關收降的一批軍官,也有起義之後投效苟勝、苟雄的部曲。

  人人都很疲憊,但人人表情都很嚴肅,態度異常鄭重,這場關門會議,將決定苟氏的未來與苟軍的前途,而這一點,將從誰繼苟勝之位體現。

  當然,這個嚴肅問題並不是太難選擇,只是從會議的發起人——苟雄、苟政,兩兄弟中,二擇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