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收編,西行

  即便以一種謹慎的心態,準備充分,考慮儘量周至,苟政對潼關內外梁部降卒的收編工作,依舊不是太順利,水到渠成的事情,也難免有頑石阻礙。

  關鍵就在於「整編」二字,這涉及到對梁部那些軍頭、長官們權力的侵占,在這個武力當先的世道,這些刀頭舔血的武夫,對手中實力自然看得很重,也有著本能的掌控欲。

  苟政也就是趁其虛弱,無所依憑之時,方才動此念頭,當然,這也是苟政的底線所在,指揮不明,號令不一的情況,他看得已經夠多了,因此這次收編,建立一個統一的指揮系統,就是苟政最基礎的要求了。

  然而就這,也沒那麼容易,很多降軍軍官的想法,還是如在梁導部下那般,平日裡各管各,明面上聽從苟政管理,從苟政這裡要軍需,只在出兵的時候,聽從號令......

  簡單地講,就是要保留足夠的自主權,要保證他們對部屬士卒的控制。

  對於這些情況,苟政也不是沒有考慮,他也沒想著一口氣吃成個胖子。而將那些梁部降卒全部打散重編,也不現實,根本原因還在於,手中實力的不足。

  因此,最後的結果是,苟政基本將幢隊以下的組織、軍職與人員保留,在幢以上則新置三軍,每軍領三幢,以陳晃、苟安、苟威為軍主。

  同時,又從苟氏部曲中,提拔了一批人,充入三軍,擔任中下級軍官,數以十計的苟部軍官,尤其在占城行動中表現出色者,得到了提拔。

  這些人中,除了苟政本部部屬之外,以苟安、苟威二人部下居多,在正式提拔之前,苟政還專門將這些人召集到一起,進行一番訓話,表現突出者,更有特殊的關懷。

  這樣對外抽調人才的做法,毫無疑問會對苟政在本部掌控力與戰力上造成負面影響,調出的畢竟是苟部骨幹力量,素質過硬,忠誠上也還算經得起考驗。

  但是,這一步,早晚要邁出,也必須得邁出,如果只靠苟部最初的那幾百部曲,不可能有今日之勢,倘若不繼續兼容豪傑、發展壯大,也必定難成氣候。

  在收編「三軍」的同時,對於那些本就被打散的,失去原首領的士卒,苟政就毫不客氣地吃干抹淨了,從中挑選了1300餘名精壯,編入直屬於他的本部部曲,以彌補兵力上的損失,余者也都編入苟安、苟威軍中。

  苟安、苟威二人被安排入新軍擔任軍主,除了一部分軍官,苟政還准許他們各率兩隊部卒(各300人)前往就任,也必須得有這些部卒的支撐,才能地保證在新編軍幢中的話語權。

  這是個等級森嚴的世界,武力與實力是最公平的標準,在苟政苦心孤詣,建立並增強自己權威的同時,這些追隨他的扈從與部曲們,也必須努力地跟上節奏。

  從事後統計,關城內外,梁導的部卒,被苟政收編了六千餘人,使得短短數日間,苟政統率的部屬從2500人,膨脹了三倍有餘,並且隨著零星的潰卒陸續歸來,人數還在進一步上升。

  而經過整編後的潼關義軍,準確地講,應該叫「苟軍」了,也初步形成了苟政一系的格局,本部+三軍這種模式,實則還是很脆弱,人心依舊不齊,但在苟政的努力下,「苟氏」這面大旗,第一次正式打出來了。

  同時,這一批軍隊,雖然同樣夾雜著一些關東將士,但比例倒過來了,變成以關西人士為主。這還得益於梁氏叔侄,梁犢在東出之時,給梁導留下的部屬,就以關西豪傑為主,梁導在京兆、弘農境內的抄掠、擴充,也是如此。

  等苟政搶下這一份「事業」,所面臨的情況就不一樣了,「東歸」口號被果斷放棄,「驅逐羯奴,恢復中華」被苟政堂而皇之地打了出來,並且自稱「晉安西將軍」。

  而這批以關西人士為主的豪傑義士,在「西向」、「恢復晉室」的政治宣傳下,其凝聚力與向心力比起梁犢的義軍,顯然更強一些的。

  回頭來看,苟政在潼關做的事情,與梁犢在舉義之初,並沒有什麼不同,並且從氣勢與格局上,看起來還要弱上一籌。

  另外一方面,殺梁導,並其眾,截其道,苟政的這種做法,就是對梁犢,乃至對高力義軍的背反,一旦消息東傳,必然影響到兩個兄長的安危。

  因此,在發動「潼關之變」前,苟政再遣苟部老人,飛馳東向,前往關東戰場報信。事實上,苟政這也算是對大兄苟勝的一種倒逼行為,讓其儘早脫離梁犢,勸不聽的話,在具備條件的情況下,採取一些特殊手段也就理所應當了。

  這些事情,多思善謀的苟政,顯然不可能沒有考慮,也意識得到他此舉會對梁犢義軍造成的嚴重負面影響。只不過,除了兩個兄長及苟氏部曲,梁犢與其他義軍的死活,苟政是一點也不在意。

  隊伍像吹氣球一般壯大,這讓苟政振奮之餘,也不免壓力大增,畢竟就要管近萬個肚皮,有近萬張嘴指著他投食,潼關城內的積蓄雖有不少(大部分是梁導帶人搶的),但坐吃山空,實則支撐不了多久。

  因此,比起戰略走向、未來大計,吃飯這件天大的事情,也再度成為擺在苟政面前的首要問題。只不過,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還有一個待消項,需要苟政去解決:華陰的孫萬東部。

  在對梁導部工作順利展開之餘,華陰縣那邊,苟政也表以關注,往華陰方向派出了幾路密探進行監視。

  從結果來看,孫萬東那邊很克制,華陰城很平靜,仿佛無事發生一般,對苟政來說尤其關鍵的,是孫萬東並沒有引兵東進來犯,影響苟政對梁部併吞。

  也因如此,苟政方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孫萬東是一個能夠團結的好同志。在收編工作進入尾聲之後,苟政方才遣人,攜手書一封,前往華陰,面見孫萬東。

  苟政在信上,簡單地講了講潼關之變的經過與結果,對自己舉兵的緣由進行了一番解釋,再對孫萬東的遭遇與委屈表示憤慨與同情。

  而最主要的意圖則在後邊,苟政向孫萬東發出邀請,倒行逆施的梁導已死,希望兩方能夠重歸義軍之好,攜手同心,共抗羯趙......

  翻譯來說,就是苟政想要招攬孫萬東部。只不過,這個目的顯然也沒那麼容易達成,雖然信使回來了,但孫萬東的回應卻是沉默。

  對此,苟政卻沒有太過失望,至少沒有直接拒絕不是嗎?沉默,也是一種回答,而苟政也能夠理解其猶疑。

  只稍加琢磨,苟政便有了想法,這事還得落在陳晃的身上。於是,苟政命人將陳晃喚來,看著這個降將中對自己最恭敬的人,開門見山道:

  「文明,我欲招攬華陰的孫將軍,守望相助,共謀大事,然華陰之變未久,其心存猶疑,未曾應答。我知其顧慮,然一時無人說項,只能煩勞文明走一趟了!」

  聽苟政這麼說,陳晃想了想,然後拱手應道:「將軍之意,晃已明了,願西行華陰,代為勸說,為將軍獲一虎翼!」

  「好!」陳晃乾脆,苟政也面露喜色,撫掌道。

  沉吟少許,苟政又道:「為表誠意,我當備好酒水,隨文明之後,親往華陰走一遭!」

  ......

  西關之下,五百苟政本部步騎列隊待發,苟政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只上半身穿著件筒甲,外罩麻布長袍,頭髮則簡單地盤起,但這並不影響他是潼關近萬軍隊的統帥這個事實。

  苟安、苟威、苟侍等一干將校列隊送行,臨出發前,作為苟政最親信的部將,苟安又湊近前來,低聲表示他的憂慮:「潼關不能沒有將軍坐鎮,有那陳晃前往招攬,孫萬東若有心,足矣!」

  苟政搖搖頭道:「禮賢下士,方能服人,也是我最大的誠意!孫萬東及其統率的那支華陰勁旅,也值得我走一趟。

  事若順利,我一日即回,潼關有你們把守,以梁導、王當之事為鑑,我可安心!」

  感受到苟政的信重,苟安面色凜然,又建議道:「只以五百部曲護衛,是否太少,將軍還是多帶些人,以免孫萬東起歹心!」

  聞之,苟政還是搖搖頭,四下一掃,放開聲音笑道:「五百步騎,不多不少。我此番去華陰,是衝著交朋友去的,若非必要,我應該單騎西赴,以表坦誠!」

  說著,苟政又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對苟安道:「五百步騎,來去靈活,也不易為其所制。何況,我若帶多了兵卒,潼關那些新附之眾,如何壓制?記住,潼關安,我亦安!」

  「末將明白了!」聽苟政這麼說,苟安方不再多勸,退後兩步,躬身拜道:「末將等,必定誓死守備潼關,待將軍歸來!」

  「丁良!你隨侍將軍,務必保護好將軍安全!」扭頭,苟安又鄭重地沖丁良交待道,這大抵是苟安第一次沒有帶任何鄙視地對丁良說話。

  丁良感之,肅然地應了聲:「唯死而已!」

  ......

  華陰以東,孟原。作為八百里秦川間的諸多台塬之一,已為春風染綠,塬上各處,青草密布,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然而,這種旺盛之景的背後,卻透著一股荒涼,即便在塬上的田地間,已經播種上了一些春麥,並且正堅強地生長著。

  地處東西陸上交通幹道,華陰當地的黔首們,在這個春季的日子,是越發艱難了。在羯趙的殘暴統治下,本就水深火熱,朝夕煎熬,等梁犢舉事,呼嘯東來,兵燹也就跟著再度降臨到這些亂世螻蟻的身上。

  社會很黑暗,世界很殘酷,但在夾縫之中,依舊頑強地掙扎著,以至於在短暫的動亂間隙中,猶能種下一片田地,這大抵就是生存本能的力量了。

  而苟政,看著明顯少人打理的麥田,眉頭緊緊皺起。他當然能看出眼前之景背後呈現出的是怎樣一種社會面貌,也正因如此,方大感壓抑。

  這種情況,雖說是世道擠壓的結果,但他們這些所謂的義軍,卻是直接推手,至少在他們肆虐過的渭河平原上,由他們所造成的破壞是顯而易見的。

  潼關那邊,猶有近萬部屬,嗷嗷待哺,而他們的果腹來源,至今為止,依舊是靠搶掠,以及很小一部分的採獵。這樣的方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難以長久的,何況如苟政這種思慮久遠之人。

  但來到孟原,看到塬上這淒涼的麥田狀況,此時此刻,苟政心頭的緊迫感也不由加劇了。常言刮地三尺,然而當田地里只剩一片泥土荒草時,還能真靠「吃土」生存續命嗎?

  必須得找到一塊可以種田的地盤,必須得爭取到一段穩定發展的時間,這才是長遠之計,苟政暗暗提醒著自己。然而,當冷靜下來,再審視當下的處境,苟政又不免流露出一抹苦澀,畢竟,還有不少生死難關要闖,談這些又實在太遠。

  「將軍!」正思慮間,丁良帶人,押著幾個人,找到苟政:「屬下奉命於周遭巡視警戒,見這幾人,暗中窺探我軍,行蹤詭異,特擒來,請將軍發落!」

  聞言,苟政眉頭輕蹙,打量了面露畏懼的幾人一眼,襤褸的衣裳,粗糙的皮膚,手上明顯的繭子,對這些人的身份,苟政心中立刻就有了判斷。

  「你們是這塬間鄉民?」苟政沖站在前頭的一名老漢問道。

  雖然苟政一副和善的模樣,臉上甚至還帶著點笑意,但老漢的畏懼之情卻沒有絲毫減弱,只是沉默以對,不敢接話。

  見狀,苟政「嗯」了一聲,丁良當即拔出刀,呵斥道:「將軍問話,還不應答!」

  「將軍饒命!」被這一嚇,幾人倉皇跪倒在地,老漢也終於開口了。

  「不得無禮!」苟政沖丁良斥道:「還不把刀收起來!」

  「諾!」

  刀雖然回鞘了,但威懾力依舊還在,而老漢的態度也顯然順從許多了。見狀,苟政命人將之攙起,胡茬肆意的臉上,再度堆起和善的笑容:「老翁不必害怕,我們是義軍,不是官兵,不是匪盜,我只想問幾個問題。」

  說這話時,苟政面上不帶一絲羞臊,但那老漢眼神中卻顯然儘是懷疑,不過,在面對苟政接下來問話時,還是忐忑地如實回答。

  一口秦腔,該是當地人,據其所言,他們就是這孟原人氏,在此已數十年。亂世不休,兵燹不斷,但指著祖上傳下的地,再加上背靠華山,還是苦苦支撐到如今。

  一個多月前,梁犢大軍東來,如蝗蟲過境,這孟原之上的鄉村自然不可避免被抄掠一番,約有數百的鄉民,就同往年一般,攜老扶幼,逃亡華山北麓間躲避。

  隨著梁犢東出,見局勢稍安,一些膽大的鄉民,方自山中出,在原先的田地間,翻土播種,但依舊不敢回家。這種顧慮顯然是有預見性的,就在數日前,梁導又引兵西來,大戰一場,潰兵過境,無可搶掠,脆弱的麥田則被糟蹋了。

  山外,能讓數百鄉民關心的,只有殘存的田地,以及田間種植的糧食了,一旦山中無以為繼,那就是救命的口糧。當然,也有在山麓谷地間重新開墾的,但那顯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也需要更多的時間......

  聽其敘說,苟政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方才問老漢道:「既知兵亂危險,為何還要出山?」

  老漢則給了一個很樸實的回答:「山中土地貧瘠,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與其在山中餓死,不如到嶺下冒險一試!」

  對此,苟政在重重地吐出一口濁氣後,指著於一旁野地間休息的部屬們說道:「老翁,如今這支義軍已不姓梁,而姓苟!」

  在老漢迷惑的眼神中,苟政抱拳一禮,鄭重地說道:「請老翁記住『苟政』這個名字,有朝一日,苟政功業有成,老翁可帶鄉民出山,必保鄉鄰,耕食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