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兼併

  華陰距離潼關實在不遠,約有兩個時辰的功夫,率隊前往打探情況的丁良返回了,滿面風塵,疲憊異常,但眉宇間充滿了興奮。

  而丁良帶回的情報,讓苟政詫異之餘,也大笑不已,這大概是數月以來,他笑得最歡暢的一次,就仿佛縈繞心頭的疾病被一副良藥治癒了一般。

  丁良匯報,梁導那廝,帶人氣勢洶洶西奔華陰,以數倍之眾,結果在華陰城下,被守將孫萬東擊潰了......

  壓下心頭的喜悅,苟政向丁良確認道:「你確認?梁導當真被擊敗了?」

  「是擊潰!」對此,丁良很肯定地回答:「稟都督,屬實無疑!為此,屬下抵近偵查,綁得一潰卒,從其口中得知,梁導兵敗,部卒潰散。依屬下估計,東逃梁部潰卒,距離潼關亦不遠了!」

  梁導是怎麼敗的?這大概是聽完丁良的匯報後,在場所有人腦中生出的疑惑,面面相覷之餘,如降將陳晃等人,都下意識地鬆了口氣。

  而苟政,則在沉吟少許後,大罵道:「梁導,你這賊子蠢材倒是敗得痛快,潰得灑脫。苟某人,在你手下,受了那般多的折辱,如此豈不顯得無能?」

  苟政這話,多少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意味,聽其言,苟安等人都不由露出微笑,向他道喜。畢竟,明眼人都知,先失潼關,再敗於華陰,梁導再難翻天了,只需將此消息傳出,潼關內的那些降卒會更加老實,降服的軍官們,也能跟著安心。

  於苟政而言,這則是以最小代價,取得對梁部的吞併勝利,這種結果,絕對是喜聞樂見的。

  即便知道苟政有「裝」的嫌疑,先降服的陳晃,依舊選擇站出來,含著笑向苟政勸慰道:「自古成事者,必有天助。今日之事,若無都督精謀算計,又豈能在反掌之間,便奠定此局?」

  這一回,輪到苟政感慨陳晃會說話了。不過,短暫的驚喜過後,苟政收斂笑容,思吟幾許,肅然道:「局面距離穩定控制,還差得遠,接下來,我們該真正考慮,如何收拾梁導殘部了!」

  ......

  日頭已高,明媚的春光透過雲層與山嶺,播散在麟趾原上的潼關城。關城西側的深溝之中,第一批潰卒,在經過不算漫長但足夠辛苦的逃亡旅途後,終於翻上台塬,抵至城關下方。

  緊跟著便是一番叫門,並且迅速演變成謾罵,因為城門緊閉,不曾對他們開放,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敗兵趕回來了,潼關城下的喧囂聲也眼瞧著大了起來。

  苟政親自坐鎮於關樓之上,隱於女牆之後,默默地觀察著關前那擁擠、混亂的場景,至於那些狂躁與謾罵,則難動其心。

  不是罵得不夠難聽,而是那激動背後的喪膽、虛弱本質,已為苟政看破,並且,以城下樑部的情況,真要動手,只不過是待宰之豬羊罷了。

  過了好一會兒,梁導終於帶著部分親兵,從亂兵中穿出,暴露於苟政視野之下。幾乎眼瞧著梁導氣勢之變化,由狼狽變為驕狂:「梁導在此,還不大開城門,迎本將入城!」

  聞之,苟政沖一邊的乙幢幢主苟威使了個眼色,苟威會意,立刻上前兩步,撐著城垛,探出頭去,做觀望狀,高聲喊道:「城下真是梁將軍?」

  「非本將何人?」梁導不耐煩道:「快快開門!」

  苟威又道:「城下混亂,敗兵甚多,看不甚清,為免變故,恕不敢貿然開門!」

  這話可徹底將梁導激怒了,當即炸毛道:「你是何人部下,見本將還敢如此倨傲?」

  「小人王當將軍下屬,將軍有令,提高戒備,堅守關城,沒有將軍命令,實在不敢開門!」苟威與其拉扯道。

  「豈有此理!」梁導聽了此話,鼻子都要氣歪了,朝關上咆哮道:「王當何在?讓他來見我!」

  「小人已經派人通知!」苟威一副愣頭青的反應,少許,又以一種「遲疑」的語氣道:「敢請將軍站出,讓小人等查驗身份......」

  聽此言,已經怒不可遏的梁導,也不暇多想,當即擺脫親兵的護衛,走近城關下,甚至將頭盔摘下,把頭髮捋起,大方地將那張特徵明顯的臉展露出來:「難道,爾等還認不出本將?」

  只三兩下呼吸的功夫,便聽得城頭傳來一聲驚呼:「真是梁將軍!怠慢將軍,小的有罪,還乞饒恕......」

  「爾等還愣著做甚,還不快打開關門,迎將軍入城!」

  關城下,感受到城上的「慌亂」,梁導怒氣稍息,嘴角向上一咧,露出點笑意。然而,這道笑容還未真正綻開,便突聞城上一聲暴喝:「放箭!」

  只聽得嗖嗖幾聲破空之音,幾十支利箭自城上射出,目標直指城下的梁導,根本反應不及,瞬息間的功夫,就被射成了馬蜂窩。鮮血迅速湧上喉頭,甚至連慘叫聲都沒能發出來。

  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城下的梁部敗兵們看著梁導的屍體,集體愣了一下,然後很快便陷入更大的混亂。有高呼為將軍報仇,向關城發起衝擊的,但這樣的人,註定不會有好結果,大多被關上持續的弓箭射殺。

  而更多的人,則朝後方潰奔,意圖逃離關城下這個充滿危險的地方。於是,潼關西側,那條僅容數人並排通行的深溝內,有被迫下山塬,向北逃散的。

  與此同時,還有更多自華陰方向逃歸,從溝北向南擠壓的,於是,一場嚴重的踩踏事故發生了,有多少人死於這場混亂之中,不得而知,只知道在後續清理西溝的過程中,「奇形怪狀」的伏屍比比皆是。

  這場混亂持續了不短的時間,等局面稍稍定下來,梁部殘餘人眾,已然徹底陷入崩潰,乃至絕境。前有潼關堅壁的阻擋,後則由苟安突然帶人殺出,截斷緊挨大河的潼關道,將梁部敗卒牢牢地堵在山道與溝壑間。

  待局勢徹底控制住,苟政方才下令,正式開啟勸降。而這件事,並沒有什麼難度,首先梁導驕橫跋扈、不得人心,並且人已被殺,其次有陳晃等人現身說法,再次有苟部將士的威脅,最後還有潼關城內的糧草物資挾制。

  何況,有義軍「大義」在,不投降,難道要做潼關道間的遊魂野鬼?

  於是,從第一名梁部部卒放下兵器投降開始,苟政對梁導部眾的吞併,也正式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暮色下的西關樓,被幾十根火柱照得透亮,人影幢幢,除了苟氏部曲之外,另外大大小小几十名投降的軍官聚集於此,目光,則在苟政以及地上樑導的屍身上徘徊。

  箭矢已然被拔出,回收利用,對當下的苟部來說,普通物資都沒有奢侈浪費的資格,就更遑論箭矢這樣的重要武器資源了。

  站在關樓前的台階上,苟政俯視著梁導那血肉模糊、猙獰可怖的屍體,心情一時間有些難以言喻。掃了眼在場眾人的反應,苟政眼神一動,手一指,沖隨從在旁的丁良吩咐道:

  「斫其足,以馬尿、草灰灌其腹,再斬其顱,加一件女人衣裳,然後,給我將之丟到山裡餵狼......」苟政輕飄飄吩咐著,而聽到此令的其他人,都直覺悚然,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也是到此時,包括那些苟部老人在內的所有軍官,方才發現,在苟三郎那張一貫從容和善的表面下,究竟隱藏著一顆怎樣強烈的報復心。

  當其時,眾人倒也顧不得如何評價此舉,也來不及對梁導產生同情,但是對苟政,顯然多了一種莫名的敬畏感。對他們來說,今後若聽到苟三郎假仁義,或許還有值得取信的地方,然而若說他迂腐不化、軟弱可欺,那麼打死也不信。

  這,或許也是苟政想起到的效果吧。以苟政的見識,又何嘗不知,如今這世道,僅憑仁義是成不了大事的,只不過,此前他沒有碰到合適的立威機會罷了。

  如今,借著與梁導之怨,展露鋒芒、樹立權威的同時,也趁機實現對梁導部眾的吞併,可謂一舉兩得。回頭來看,若非梁導的肆無忌憚、橫加折辱,苟政又如何在減輕反噬的情況下順理成章地發動對他的背刺呢?

  而此事之所以能夠成功,除了籌謀得當之外,大勢所迫,也未嘗不與義軍將士對苟政的同情心理有關,當然,這份同情是建立在苟政具備值得同情價值的基礎上。歸根結底,還是實力。

  在眾人的注視下,苟政站上更高的台階,從丁良手裡接過一支仍沾著鮮血的箭矢,箭鏃異形,不見亮色,但離弦而發,依舊是傷人利器。

  將箭矢在手中兜了一圈,高高舉起,苟政高聲道:「我有言在先,舉兵只誅梁導,余者一概不論,盡數赦除,諸位都是義軍弟兄,今後還當生死相隨,共抗羯趙!

  此箭,乃射殺梁導之箭,今夜在此,苟政當眾折箭立誓,卿不負我,我不負卿!」

  言罷,苟政雙手持箭,奮力一掰,「咔嚓」一聲,泛黃的箭杆便被攔腰折斷,然後被苟政擲於地上。

  晚春的山風,呼呼作響,幾乎把苟政的聲音吹散,但依舊清晰地進入眾人之耳。片刻的醞釀後,丁良這胡奴帶頭捧哏,當下拜倒:「誓死追隨都督!」

  緊跟著是苟氏部曲,再然後,在陳晃幾人的帶頭之下,那些原梁部的軍官們,陸陸續續拜倒,雖然動作聲音都不算整齊,但這卻可以看作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苟政也不會幼稚到,自以為幾句話,一道誓言,就能讓這些人心悅誠服,納頭便拜。苟政甚至有種自覺,自己與梁導最大的區別,或許只在於多了幾分謹慎與智慧。

  苟政要的,也只是他們這份態度罷了,在此基礎上,他總是有辦法,慢慢將之收服的。在這方面,苟政腦子裡已經生出不少想法,但排在第一的,還是爭取一個發展的空間,沒有這,什麼人心向背、前途大業都是空談。

  「今夜,暫且委屈諸位,於關外夜宿,且回營安撫部曲,告之我意,口糧、飲水,我已經安排人準備,稍候送至關外!待明日天亮,我將親自前往安撫眾軍,待混亂消除,重新整編之後,一切如舊!」隨著苟政一番命令,也結束了西關樓上的這場小會。

  關外的梁部降卒,究竟有多少人投誠,仍不得而知,但只粗略一估,也得有四五千人,這麼多人,在沒有經過一番強力有效的整頓之前,苟政可不敢放其進城。

  即便,就在一日前,他們才是這座關城的「主人」,同時,也的確有降軍對苟政這道命令不滿,但形勢比人強,並不敢反對。

  更何況,苟政還貼心地準備了糧食、飲水,這也極大地緩解了降眾的不安,因此絕大部分人,都順從地夜宿於關外。

  當夜,西溝之中,密密麻麻塞滿了降卒,呼聲大起,而活動於渭汭以南道途間的苟安部,用苟安的話說,是罵罵咧咧地幫這干鳥人站了一夜崗......

  關城上,眾人散去,夜色益黑,燈火也黯淡幾分,只一隊部曲,在城上宿衛著,在苟威的交待下,依舊嚴密地監視著關外的那些降卒。

  雖然勉強達成了「兼併協議」,但苟氏部曲,上上下下,都對那些人不放心,城內還有梁部留守的近兩千卒,這一夜,對於兩千多苟氏部曲來說,註定是一個難熬的不眠之夜。

  苟政則登上關樓,仰頭閉目,張開雙手,一副要擁抱整個天地的模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出,良久,嘴角方才露出一抹笑容。

  一個梁導,不值一提,但通過這樣一場兼併行動,苟政的自信心,卻是得到了極大的鞏固。至少,他證明了,靠自己的辦法,是依舊能夠成事的。

  實在是,過去數月以來,大兄苟勝對他的影響或者說打擊實在太大了,大到讓苟政不禁懷疑自己最基本的思想認知。潼關之變,若換作苟勝來主導,怕是早早就帶人突進將軍府,將梁導斬殺了。

  苟政相信,以大兄之能,足以成功,但那勢必引起義軍之間劇烈內訌廝鬥,梁部死多少人苟政都不會心疼,但自家部曲傷亡,卻不可不慮。

  而經此一事,苟政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證明了自己所見所謀的正確性,這一點,對苟政乃至整個苟氏部曲來說,都尤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