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苟政於孟原觀察等待之時,作為「苟軍」代表,陳晃領著幾名部卒,已然叩關而入華陰,作為守將孫萬東的同鄉兼好友,進城自是沒有什麼問題的,甚至是被孫萬東親自迎入華陰縣衙。
孫萬東體態雄闊,身材健碩,是個標準的山東大漢,幾綹鬍鬚都仿佛在張揚其豪情。見到陳晃,當先便是一陣開懷大笑,然後一個雄抱,一直至堂間,方才平復下激動的心情。
「月余不見,不知萬東兄一向安好?」面對孫萬東的熱情,陳晃多了幾分矜持,輕笑道。
「此言問得多餘!」孫萬東當場表示道:「倒是文明兄,看起來氣色不錯。」
正欲張嘴接話,孫萬東卻指著陳晃懷中抱著的罈子,道:「文明兄懷中所抱,不肯放下的,可是美酒?」
陳晃拍了拍壇身,笑道:「既知萬東好酒,怎可空手來訪?這是苟將軍特地挑選,著我帶來,美酒談不上,但總是陳釀,欲與萬東共飲!
苟將軍托我——」
「來人,取碗來!」陳晃正欲開啟說服模式,又被打斷了,只見孫萬東扭頭大喝一聲。
然後幾乎搶過酒罈,蒲扇般的大手,一掌便將壇口上的泥封拍碎,扒拉幾下,一股醇香便溢了出來,孫萬東用力一嗅,粗礪的面容上頓時露出陶醉的表情:「好酒!」
這一罈子酒,大約三斤左右,推杯換盞之間,很快便進了陳晃與孫萬東二人肚子。期間,陳晃數度欲行勸說之事,都被孫萬東藉故岔開話題。
一直到酒罈見底,陳晃的臉色都鬱悶紅了,孫萬東在吃完最後一口酒水後,方看著陳晃道:「文明兄之來意,我心知肚明,然而,令我詫異的是,那苟元直竟值得你投效?若是無奈之舉,今既已入城,我自可保你周全,你我二人聯手,進退自如!」
聞言,陳晃立刻就「醒」了,壓下酒意,迎著孫萬東直勾勾的目光,認真地道:「我投苟將軍,是心甘情願!」
「那等虛偽之徒,只會暗箭傷人,背後行事,如何能夠甘願?」孫萬東當即道:「梁導跋扈無賴,但總是大將軍任命的潼關主將,苟政擅殺取代,吞併其眾,如此作為,實在為人不恥!」
對此,陳晃在短暫的沉默後,嚴肅地說道:「苟將軍乃非常之人,但行非常之事,所作所為,雖不乏機謀,卻也是豪傑之屬。
以我觀來,苟將軍可成大事,反是梁大將軍,其言其行,難談以後。苟將軍對萬東之勇略,甚是喜愛,因而遣小弟前來邀攬。
當此之時,羯趙視我等為叛逆,百姓視我等為賊寇,雖得一時之安,實則四面楚歌,步步危機。如此局面,唯有真正的英雄豪傑,方能帶領我等,闖出一條生路。
苟將軍為表誠意,情願暫且放下潼關之事,冒著反覆之危險,親自前來,目前,正在華陰境內等待消息......」
聞此言,孫萬東眉毛上挑,瞪眼道:「帶了多少人馬?」
「五百!」陳晃道:「潼關諸將對此很不放心,但苟將軍表示,他此番西來,非為打仗,是誠摯邀請孫將軍。若非要安撫諸將之心,苟將軍本計劃只身前來!」
聽陳晃這麼說,孫萬東面色緩和了幾分,甚至笑了笑。打了一個酒嗝之後,問陳晃道:「我若不願歸附,文明兄意欲何為?」
對此,陳晃腰杆挺直了,迎著孫萬東的目光,沉聲道:「萬東若放我出城,我必力勸苟將軍,與華陰保持友好,守望相助,共抗羯趙。
若將軍不聽,引兵西來,我必全力協助將軍,攻破華陰,生擒萬東,再為萬東說話,勸其接納。
只是,同為義軍豪傑,如此互戕,致士卒死傷,義軍實力損傷不算,徒使羯趙朝廷得利,實在可惜......」
「苟政謀亂並眾,就不怕義軍損傷?」孫萬東哂笑道。
這話說得陳晃都有些尷尬,孫萬東酒喝了這般多,怎麼腦子還這般清醒?
不過,人活一世,難得糊塗,在沉吟片刻後,陳晃道:「苟將軍曾當眾明言,他舉事誅梁導,是不堪梁導諸般折辱,純屬私怨,與義軍大義無關。」
「此言卻也實在!」終於,孫萬東露出了點認真的表情,舒出一口酒氣,起身對外喚道:「來人,備馬!」
見孫萬東徑直往外走,陳晃趕忙跟著起身,問道:「萬東意欲何為?」
「自是去見那苟政!」孫萬東語氣輕鬆地答道:「人家誠意十足,親自前來拜訪,我出城與見也是應該的。否則傳出去,豈不壞了孫某名聲,說我待客不周、失了禮數也就罷了,若是傳我膽小畏懼,豈不冤枉?」
說著,孫萬東又停下腳步,轉身以一種格外嚴肅的口吻對陳晃道:「文明,衝鋒陷陣、斬將奪旗,你不如我,然若論見識高遠、深謀遠慮,我不如你。
我的確不了解那苟元直,然以你的見識與器量,都願意歸順、追隨於他,想來此人也定有過人之處。我駐守華陰,孤軍孤城,難以持久,羯趙已是深仇,難以寬恕,也唯有在義軍這條路上走到底了......」
聽孫萬東說出這麼一番話,陳晃醉意盡去,可謂是大鬆一口氣,表現得比孫萬東還急,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走:「既如此,那便快快出城,莫讓苟將軍等久了!萬東若率眾歸附,苟將軍必然欣喜!」
......
孟原,為免驚擾鄉民,苟政已然率人離開那片麥地,轉移到大路上,默默等待。時間在流逝,太陽已西移,距離陳晃進華陰也有近兩個時辰了,丁良幾次遣人往縣城偵查,都無果而歸。
部卒們的情緒漸漸起來了,籠罩在一股躁意之中,也就是苟政沉穩依舊,方才克制著沒有發作。
不管苟政心頭是什麼感受,至少他表面上很淡定,甚至躺在一片青草上,就著一片不知名的野草睡著了。
良久,丁良急匆匆來報:「將軍,陳晃遣人來報,孫萬東已有投效之意,正出城來見途中!」
聞言,苟政睜開了眼睛,遽然坐起,朝西面望了望,一直沉穩的眼神中波瀾涌動,吩咐道:「傳令下去,列隊歡迎!」
隨著苟政軍令下,五百部曲迅速行動了起來,整備列隊,只不過「歡迎」變成了肅殺的迎戰隊形,而隨苟政而來五十名騎兵,則布於兩側,游弋徘徊。
這回沒有等太久,很快在陳晃的陪同下,數騎東來了,有意思的是,孫萬東只帶了5名騎士,當面對苟政那一幹部曲時,竟也不落氣勢。
那傲然的模樣,看在苟政眼裡,就像個急於表現,意圖獲得表揚的孩子一般。提提袖子,苟政嚴肅的面龐迅速掛上程序式的笑容,拱手迎上去:「孫將軍來投,我不勝歡喜!得與將軍共謀大事,我之幸也!」
孫萬東與陳晃下得馬來,近前,也抱拳回禮,只不過態度上顯得有些狂妄,而開口的第一句話卻是:「污我與長安勾結背叛,惹梁導匹夫猜忌,引其來攻我華陰,可是苟將軍手筆?」
面對孫萬東的質問,苟政先是瞥了眼低下頭的陳晃,而後坦然道:「不錯!我欲謀梁導,不懼其所率萬軍,唯憚孫將軍及麾下勁旅,因而,只能略施小計......」
見苟政如此坦蕩,孫萬東顯然有些訝異,驕狂之色稍稍收斂,面露沉吟之色,而苟政則靜靜地等著他,目光溫和而淡定。
良久,孫萬東又開口了:「孫某若歸順將軍,將軍欲如何安置我與部屬弟兄?」
對此,苟政顯然早有打算,幾乎不假思索,應道:「一切如舊,將軍仍統率部屬,坐鎮華陰,臨機決斷,攻伐御備之事,將軍可自專。
若長安之師來攻,我當遣師援濟,助將軍御之。不過,義軍東來,因號令不明、指揮不一而吃的虧也不少了,一旦我二人合兵,指揮必須嚴明統一,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聽苟政講出打算,孫萬東有些吃驚,愣了許久,方才問道:「將軍所言當真?」
苟政淡淡一笑:「苟政一諾,縱不值千金,也是擲地有聲,話既已出,絕無反悔!孫將軍若心存猶疑,我可指天為誓!」
不得不說,苟政那一指朝天的淡定模樣,還真有幾分豪傑氣概,孫萬東為其感染,深吸一口氣,而後緊跟著拜倒:「承蒙將軍看重,願為效勞!」
「將軍請起!」見狀,苟政當即做出驚喜的模樣,激動地將之扶起:「我得將軍,何愁大事不成?」
起身之後,氣氛迅速變得融洽起來,陳晃在旁,見事已成,也不由鬆了口氣,含著笑參與到苟政與孫萬東的談話中來。
只不過,孫萬東還是有其驕傲與堅持的,注意到苟政那干氣勢洶洶的部曲,眼珠子一轉,又拱手道:「我既投將軍,部下自然也成為將軍部屬,不知將軍可願移步城內,接受華陰將士參拜,也給部將們訓訓話?」
這話一出,氣氛又變得緊張起來,孫萬東直勾勾地盯著苟政,觀察他的反應。邊上,陳晃眉頭緊皺,在苟政與孫萬東二人臉上徘徊,欲言又止。
反是丁良聽了,當場怒責道:「孫萬東,將軍不辭辛苦,親來接納,已表重視,莫要不知好歹!你此舉何意,是何居心?」
「你是何人?」被冒犯到了,孫萬東偏頭審視了丁良兩眼。
丁良:「苟將軍親軍下屬,游騎隊主,丁良!」
聞之,孫萬東當即蔑笑道:「無名之輩,一個小小隊主,焉敢同大將對話!」
「某軍職卑微,刀且尖利,你敢試之?」丁良怒道。
聽其言,看著丁良那瘦弱的身軀,臉上的輕蔑不加掩飾:「你配同某動手?」
丁良在那自卑的外表下,實則有一顆極度自尊的心,平日裡雖然沉穩內斂,但此時怒火上涌,當即拔出了腰刀。他這一動,身邊的苟部士卒們也都緊隨其後,武器出鞘,惡狠狠地盯著孫萬東一行。
眼見著火藥味越來越重,苟政發作了,沖丁良怒道:「你們想做甚?」
苟政一怒,丁良面色微滯,氣勢頓時就弱了下來。
「把刀收起來!」苟政道。
「將軍......」
「你敢違背我的命令?」苟政冷聲道。
「屬下不敢!」都這麼說了,丁良哪敢再堅持,迅速收刀回鞘,順帶著,恨恨地瞪了孫萬東一眼。
對此,孫萬東根本不在意,他的目光只是緊緊地盯著苟政。而苟政,經過這麼個插曲,也冷靜下來了,回味著的孫萬東的語氣與神態,思考著他的用意,斟酌著其中的風險......
直到孫萬東再度發問:「末將,是否讓將軍為難了?」
「有何為難?」回過神,苟政又恢復了自信從容的模樣,嘴角再度掛上笑容:「孫將軍有請,我走一遭,又有何妨?」
「將軍!」聞言,丁良面色大驚,開口欲勸。
「我意已決,勿需多言!」苟政擺手止住,而後扭頭對丁良以及兩名隨行隊主吩咐道:「屆時,你們就在城外等候,我一人進城即可!」
「將軍萬萬不可!」丁良徹底急了,甚至跪下勸說。
然而,苟政的耳朵卻仿佛閉塞了一般,根本聽不進話,扭頭看向孫萬東,輕笑道:「華陰有孫將軍與三千將士護衛,有何可慮?將軍,應該可以保苟政安危無虞吧......」
孫萬東十分認真地觀察著苟政的表現,見其從容模樣,抱拳沉聲道:「將軍若有失,孫某人頭奉上!」
可以明顯發現的是,這一回行禮,孫萬東的腰可躬下了。
在孫萬東與陳晃二人的陪同下,苟政再度進入苟氏兄弟曾經駐守過兩日的縣城,時間過去並不算久,那縣堂上的布置都沒有太大變化。
當苟政被孫萬東迎至上座,向部下介紹,並表明歸順之意時,孫部的那些軍官們,又是驚疑,又是好奇。在義軍中,苟勝的名頭很響亮,很多人都聽過,但「仁義無雙苟三郎」,其名氣只在小範圍內傳播。
當苟政突然一躍成為大夥的首領,難免引發對他能力與資格的懷疑,不過,連孫萬東都臣服了,一干人也不敢反對,只能跟著參拜。
就在華陰縣堂上,這個由孫萬東帶頭搭建的舞台上,苟政沒有怯場的道理,發揮其「魅力」與「辯才」的屬性、技能,進行了一番動之以理(利)的演講。
當然,想通過些許唇舌,就將孫部將士盡數收服,那也基本是不可能的,但這名分的確立,同樣具備一定意義與價值。
當夜,苟政夜宿衙內,陳晃親自在門外替其站崗。一夜間,房間外不時有人影閃過以及斑雜腳步聲的驚擾,但苟政始終沉睡。
孫萬東偷偷前來查看時,甚至聽到苟政均勻而響亮的呼嚕聲,翌日清晨,孫萬東再度拜見苟政時,態度上已有根本性的改變。
孫萬東是關東豪傑,性剛烈,重義諾,要追隨,也要追隨一個真正的英雄豪傑。苟政未必符合孫萬東的理想主公,但膽略氣度,的確不凡,至少值得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