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三輔震動
已是深夜,墨色下的蒲坂渡口,其繁忙程度,絲毫不若於白日,從倉場到渡頭,從河東到河西,舟筏往來,在短暫的歇息過後,數以千計的丁壯、船夫,猶不知疲倦地將屯於東岸的各類軍需物資,轉運到西岸去。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無疑是對如此場景最直觀的詮釋。但凡進兵,難的從來不是將士能夠走到哪裡,而與之相匹配的軍需物資,能夠輸送至何處,逢山林、遇江河的時候,難度還要大增。
而作為主要承擔軍隊後勤保障責任的輻重部隊,那些輔卒、丁壯以及臨時徵召的民夫們,儼然是最辛苦的。除了苟侍魔下的近四千吏卒,蒲坂附近能夠徵發的民力大多在此,至於那些河上跑船、擺渡的,更是一個不少。
當然,在這夜下,增加的一批人,那些俘虜的周暉軍下屬,讓他們做苦力勞動,既然是懲罰,
也是有償勞動,同時消耗其體力,以防備反覆,
蒲坂東渡,一座哨樓之上,苟政憑欄而立,縱目遠眺,清寒的微風颳在臉上,帶來絲絲不適,
但苟政卻似無所覺,兩眼則直勾勾地望著大河上的熱鬧場景,有些出神。直到柳恭被兩名親兵,「請」了上來,苟政方才回神。
「罪徒柳恭,拜見明公!」
壘土夯築的哨樓上,見到苟政,柳恭便是一個幾乎九十度的躬腰拱手,並且,在苟政發話之前,一直保持著姿勢,不敢動彈。
見其這副卑敬的姿態,苟政心中曬笑,顯然,這些士族的身段,還是柔軟的,只是看他面對的對象是誰。猶記得,當初在柳氏堡中,哪怕被擒拿了,一身狼狽,柳恭此人從精神上,依舊是傲慢的,但如今,卻是迥然而異的表現,這種反轉的發生,前後不超過半年時間。
「免禮吧!」見柳恭端著的雙手都有些顫抖,苟政方才揮手吩咐道,大抵是吹多了涼風的緣故,聲音都略顯沙啞。
「謝明公!」
夜色朦朧,哨樓上的光線雖然暗淡,但柳恭的面容依舊清晰可見,包括表情。謹慎內斂的表現下,那種屬於士大夫的矜持儀態依舊存在,只是明顯更懂得屈伸與謙卑了。
「柳先生數月不見,變化不小,真是讓人刮目相看!」看著柳恭,苟政出言調侃道。
「罪徒汗顏,讓明公見笑了!」柳恭低頭道。
「聽苟安說,你這段時間,在蒲坂軍中待得甚是習慣啊!」苟政幽幽道:「苟子平可不輕信於人,柳先生手段不凡吶!」
苟政這麼說,柳恭臉色微變,再拜道:「承蒙明公寬容,建寧將軍照顧,罪徒僅以潛識陋見,
略報恩德罷了!」
對此,苟政笑笑,沉吟少許,幽幽道:「白日間,苟安東渡來見,說以蒲坂戰事前後細情,重點提到你的進言建策之功,我是很驚訝的!
為何呢?你柳氏被我破家克堡,家財散盡,族人至今仍在安邑屯營勞作受苦,衣冠士族,淪落泥塵,顏面盡喪,想來應該對我十分怨恨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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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則疑問提出,柳恭頓時肅然,甚至忍不住抬眼了苟政一下,此時,他已然意識到了,這是一個既敏感又關鍵的問題,而回答得如何,則關乎到他本人乃至柳氏家族的前途未來。
「明公想聽真話還是假話?」柳恭這麼問道,似乎想以此作為緩和,哪怕只多呼吸間的斟酌。
苟政直接表示道:「真假善惡,我分辨得出來,否則,苟政如何帶領族部,一步步走到今日!」
聞言,柳恭深吸一口氣,迎著苟政審視的目光,竭力以一種平穩的語調,道來:「明公鑒之!
若說無怨,自是謊言,然而,比起怨恨明公及魔下將士,罪徒更加怨恨自己!」
「哦?」苟政問道:「怨你自己什麼?」
柳恭道:「罪徒眼高於頂,狂妄自矜,遇英雄明主,卻以草寇流賊視之,實是昏妄蠢鈍,愚不可及!
羯趙主石虎崩後,石氏內訂,兵戈迭起,動亂頻繁,早知天下將變,亦有閉門自守之舉,觀時待勢而動之念。
然,罪徒為一葉障目,見識狹隘,困於門戶鄙見,棄明公好意於不顧,執意與英主為難,更是錯上加錯。
淪落至今,究其原因,還在本身。向使當初,能稍清其目,慎思篤行,何至於今日?
個人身死道消,不足為道,然牽累家人族民,其罪難恕!因此,罪徒如今之所作所為,只是贖罪罷了.....
柳恭言罷,又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情緒波動明顯。苟政在思吟少許後,淡淡然地評價道:「這番反思自省,倒也還算深刻,然而,你覺得,我該相信嗎?」
聞之,柳恭立刻表示道:「罪徒不敢奢望,只盼明公,能夠給予改過贖罪之機會,除此之外,
別無所求!」
苟政笑了笑,突然轉變話題道:「你是什麼時候察覺我軍對關中的圖謀?」
聞問,柳恭先是一愣,緊跟著眼神中閃過一抹狂喜,回道:「最初有所猜測,是從明公大屯精兵、糧械於蒲坂開始,那時關西紛擾,倘若只為渡口防禦,不需如此多兵馬輻重,不過有麻秋、王朗二軍的威脅,卻也還能解釋。
然而,開春之後,麻秋、王朗率關西精銳東歸,關中空虛,明公仍在加兵調糧,罪徒得幸為建寧將軍參謀,也曉得一些細情,方才知曉明公大略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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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柳恭,恰如其名,表現得十分恭順,基本上是有問必答,態度真誠,語氣懇切。苟政微微頷首,又問:「你覺得我軍此次西去,前途如何?」
「明公必勝,長安必下!」柳恭不假思索,當即應道。
見其肯定的語氣,苟政眉頭一跳,警向他,玩味地道:「兵爭大事,死生之地,我尚且誠惶誠恐,如履薄冰,你何以如此肯定?」
柳恭鄭重拜道:「就沖明公這些精悍部下,以及細密籌劃,周全準備,就絕非杜洪所能抵抗?」
「可是,杜洪出身京兆大族,名高望重,占據長安,夷夏附之,可是聲勢正旺!而秦雍州郡,
如今豪傑紛起,據郡占城自立,擁眾數萬者,就有好幾股,豈是容易討平的?」苟政輕笑道。
見苟政語氣輕鬆,柳恭也從容了些:「京兆杜氏雖是大姓,然杜洪此前卻未彰其能。雖據長安,兩月以來,既不顯濟民之志,也無撫軍安政之策,雖臂號晉將軍,得夷夏豪右響應,實則乏術得很。
杜洪能成氣候,只是趁虛而入,一無良將,二無精兵,且用人昏不察。靠著家族名望,只是一時聲勢,待真正的英雄進出於世,率強兵以討之,長安雖大,又豈是杜洪能夠久守的?」
說這話時,柳恭眼中神采不斷,那眼神仿佛就在說,苟政便是那英雄。略作停頓,重新組織語言,柳恭繼續道:
「至於關西豪右,響應杜洪者雖多,然真心依附者,只怕難舉一二。豪傑趁勢而起,更多只是尋求自保,縱有些許野心之輩,還未見可與明公相較者!
明公本為關西豪傑,今日引眾西歸,先得軍心,又得朝廷正式冊封,再獲民意,比之杜洪稱,何止強十倍。
因此,此番西進,只需擊破杜洪,則長安可下,關右可定。而明公順應天時,銳意西取,又有何人能夠阻擋,豈能不成事?」
柳恭這樣一番論調,如非大徹大悟,審慎思量,是絕計難以說出的。苟政在琢磨片刻,悠悠一嘆,感慨著說道:「若在去年我徵辟你的時候,能有這等見識,又或者,哪怕能稍收傲慢,安心閉門自守,治家安民,也不至於破堡敗家!」
苟政此言,對柳恭自是大有觸動,沉默少許,沉聲拜道:「亡羊而補牢,為時未遲也!只是不知,明公能否見憐,給罪徒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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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頭,打量了柳恭一會兒,苟政呵呵一笑,擺手道:「你也別一口一個『罪徒』自稱了,我聽著彆扭!」
「多謝明公!」聞言,柳恭神情振奮,再佝身長拜。
沒有再理會柳恭,苟政背著手,仰首西望,視線越過大河,直向更高更遠的地方,雖不見長安,但長安不遠!
二月二十五日,由苟政親自率領的北路軍,連同輻重部隊近兩萬人,抵至臨晉縣城,正式開啟對關中的軍事攻略行動。
苟軍以臨晉為前進基地,苟政親自坐鎮,遣丁良、弓蚝、苟旦三將率軍徇渭北,旌旗所過,望風披靡,渭北諸縣,西至下卦、萬年,北至夏陽、粟邑,悉降。
縱然沒有遣使奉表來降的,也都十分克制,未敢對抗,甚至在苟軍徇略而過時,有主動搞軍示好的動作。
而伴隨著軍事行動的,是苟政的政治攻勢,除了在蒲坂時安排的關西商賈之外,苟政這邊,還有更為主動的舉措。
首先,來自晉廷的冊封制文,被苟政令人再抄寫一百份,遣吏卒發往關中各郡縣。其次,苟政又讓王楊之替他寫了一份「討伐文」,一併布告關西軍民。
而這兩道文書,若說實際意義,未必有多大,但至少從名義上,將杜洪的政治優勢,給抵消掉了。
隨著苟軍將士及信使的頻繁動作,關中由此大震,尤其是苟軍兵鋒所及的長安及三輔,而苟政的名號,也第一次,真正地在關西唱響,聲震三輔,郡縣豪傑,無不側目。
當然,這種震動影響,是有極大局限性的,在關西豪右們的印象中,他還遠不及杜洪那般讓人感到深刻,不過,有一點很明確,在關西這盤棋局上,又多了一位執棋手。
而苟軍這頭突然崛起的猛虎,張開的血盆大口,顯然是沖杜洪去的。因此,並沒有多少人直接選擇站隊,大部分人,選擇觀望,等待苟政與杜洪交鋒的結果。
當苟軍的兵鋒,在渭北肆虐,耀武揚威之時,大量的目光,都下意識地投向長安,等待著杜洪的反應。包括苟政,丁良三將的行動,最主要的目的,在於宣示軍威、擴大影響,同時刺激杜洪。
對其如何應對,苟政除了等待,更有期待。
而杜洪呢,到三日後(二十四日),才收到蒲坂失守的消息,當時他只有一個反應,不可置信。他怎麼也沒想到,那河東「苟賊」,竟真的敢西來抒他虎鬚。
待確認這個消息屬實之後,便是怒不可遏。怒分幾種,憤怒於苟政不自量力,惱怒於周暉無能、有負所託,羞怒於張琚一語成識。
然而,還沒等杜洪將苟軍西進的消息消化完畢,臨晉失守的敗報又到了,緊跟著,苟軍急進,
大略渭北,三輔震動......
一連串的噩耗,接而來,讓杜洪有些目不暇接,但是,一直到二十七日,蒲坂失守整整五日了,除了聚攏軍隊,加強長安戒嚴防禦,關於如何對付苟軍,杜洪依舊沒有拿出一個明確的策略來。
長安,早已不具備一座王城的氣象了,但其規模底蘊尚在,自去歲以來,一年的功夫,已經換了三任主人了。
戒嚴的長安,氣氛略顯壓抑,但對長安城內為數不多的士民來說,卻早習以為常。而城中,氣壓最低的地方,恐怕得屬地處西南的小城(宮城)了,杜洪就把他的「征北將軍府」,設在其中。
光世殿,這座宮殿還是幾十年前,前趙皇帝劉曜興建的,是長安少數能夠拿得出來的宮殿了。
一大早,杜洪集團的文武僚佐們,齊聚於此,商討如何對付進擊的苟軍。
杜洪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雖居主位,卻還沒敢坐到龍床上去,即便那張座席,只剩下一點象徵意義了。
在場人數不少,場面很嚴肅,氣氛很壓抑,而尤以杜洪的臉色最為難看。他手裡拿著一張帛書,這是在制文與文之外,苟政專門寫給杜洪的一封信。
而信的內容,顯然不那麼讓人舒適,看杜洪那氣得發抖的雙手便知了。很快,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杜洪狠狼地將帛書拍在案上,怒喝道:「豈有此理!那寒門賊子成王師,我等士望反倒成賊了,這豈不是黑白顛倒,天翻地覆?」
杜洪正值壯年,脾性或許不好,但形象還是很不錯的,當然,是得在他不說話,尤其是不發怒的情況下。
而在場眾人,似乎也習慣了他的氣性,都不作話,默默等待其發作完。這樣的氛圍,杜洪也頗為無趣,以遠超平日的效率從憤怒中恢復過來,環視一圈,沉沉地道來:
「諸位,苟政賊子猖獗,渭北賊勢日熾,三輔震動,人心不安,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