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寧北將軍
安邑城南近郊,一隊輕騎,踏著方能沒馬蹄的青草,快速南下,直迎北行的使者隊伍。
感受到動靜,居其間,一直兩眼半睜不睜、似眯非眯的王楊之,兩眼頓時瞪得老大,有如創傷性應激障礙般哆了下,表情緊張地問陪同在側的苟范:「苟參軍,來者何人?」
苟范都被王楊之搞得緊張了,下意識戒備地向北望去,不過望著輕騎中的一面「苟」旗便放鬆下來,待看清當頭一騎的面孔,更偏頭沖王楊之笑道:「從事莫驚,此乃我家主公身邊牙門鄭泉,
想是聞天使北上,遣其來迎!」
「苟將軍的人!」王楊之聽了,這才鬆了口氣,然後想到了什麼,迅速下馬,招呼著僅剩的其中一名隨從:「快,快拿朝服給我換上!」
見其狀,苟范不禁搖了搖頭,策馬上前,與鄭權攀談。
「不知主公近來可好?」一番寒暄後,苟范不禁問道。
鄭權道:「主公甚好!聽聞參軍歸來,更是開懷大喜,迫不及待,欲見參軍,特遣末將迎候!
聽苟政竟如此惦念自己,苟范難免感動,心頭一抹暖流涌過,念及這往返所歷苦楚,似乎一切都值了。
「那便是普使?」鄭權遙指王楊之問道。
「正是!」苟范頜首。
「怎是個白面儒生?那是在做甚,衣裳都脫了?
到了自家地盤,苟范可就沒那麼多收斂了,語氣中不無譏諷,說道:「畢竟是世家子弟,生得白淨些也正常。奉晉廷之命而來,自然要裝扮一番,以免損了朝廷的威嚴與體面.....
聞之,鄭權笑了笑:「拋家舍業,棄宗廟於不顧,都躲到江東去了,還談什麼威嚴體面?」
苟范眉頭一挑,不忿地說道:「怎能不談?不只談,還大談特談!」
見狀,鄭權不由好奇道:「看來,參軍南下,頗不愉快啊!」
「若說旅途經歷,自無可喜之處,能夠回到河東,當屬僥倖!」苟范的語氣中充滿了感慨:「待見了主公,一一分說!」
苟、鄭二人攀談間,王楊之這邊,也終於換了一身官服。人靠衣裝,王楊之本身便生得俊俏,
當一套冠袍佩綬穿戴整齊後,賣相還真就不錯,像模像樣的,清談家的「傲骨」加持下,天使的氣質立刻就撐起來了。
待腰間別上一把長劍,重新乘上馬,擺袍揮手,昂首傲然:「出發,引我去見你家將軍!」
「苟將軍真是年輕有為啊......若是出身大姓,或可有更高成就!」
「此姓祖宗所傳,此身父母所賜,大丈夫功名當由馬上自取,假借門第恩蔭晉位,不算本事!」
「苟將軍魔下將士,真是雄壯啊......只可惜軍械服甲,制式凌亂,成色不新!」
「我部不乏剽悍敢死之士,正缺軍甲武裝兵卒,不知尊使此來,帶了多少器械服甲,支援我軍?
「安邑也算名城,但比之建康,氣象相差甚遠啊!」
「不知建康與洛陽相比,哪個氣象更盛?」
自安邑城南,接到王楊之,一路往將軍府去,王楊之與苟政之間大抵就是以這樣的方式展開。
王楊之自不是為奚落苟政而來,只不過他們這類人,往往好故弄玄虛,要先把你震住,以展示見識高低,獲取優越感.....
然而,事與願違,對苟政這樣的「泥腿子」,出身高門的王楊之本以為能輕易拿捏,沒曾想一番交流下來,竟是這樣難整。
他那一套,到了苟政這邊,是絲毫不起作用,反而是他被壹得說不出話來,打開方式,完全與他想像的不一樣。一路上,面對苟政犀利的反擊,暗諷乃至明嘲,王楊之慢慢地自閉,反倒不講話了。
當然,自閉並不是件壞事,至少證明,王楊之還要點臉,否則,就苟政那點粗淺見識,到了江東那些真正的「大名士」面前,你不動刀子,能夠讓其羞紅臉?
而這麼一番對話下來,苟氏集團下陪同的文武將校們,都大感失望,原本還抱有好奇乃至期待的一些人,也打破了幻想。
這還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俊傑,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高門衣冠,顯然並沒有多少長進,不可靠啊.。.
及至將軍府堂,看著堂間簡陋的布置,王楊之左瞧瞧,右看看,一雙眼晴搜索著,眉頭漸漸皺起。
觀其表現,苟政略一思索,便知此人在找些什麼了,淡淡地笑道:「條件有限,儀式宜從簡便,我等又是粗人,不知規矩,更不通禮儀,更好直來直去!朝廷有何意旨,就請王從事直接示下吧!」
苟政說著說著,語氣都變得嚴厲起來,他的耐性是足,但也被此人消磨得差不多了。而王楊之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不敢再裝腔作勢了。
從袍中掏出一張帛書,舉在手中,環視一圈,又尷尬了。堂間所有人都站著,郭毅、楊閭等文官倒是下意識要拜,但見苟政站著,也都生生忍住了。
「苟將軍,朝廷制書在此......」王楊之委屈巴巴地看著苟政,低聲道。
盯了他一會兒,苟政方才撩袍下拜。見苟政都跪了,苟雄等一干文武,這才跟著屈膝。
而見苟政終於屈服在自己面前,王楊之心頭,卻生不出多少得意了,實在是苟政那漠然的眼神有些嚇人,只能屏氣凝神,倉促地將制書念完:「制曰:暴胡逞凶,黎元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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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制書,文字不算長,但內容還算充實,就是對苟氏集團的一干將校來說,聽得惱火,箇中一些詞句口,理解起來困難。苟政倒是認真傾聽著,而刨除那些流於形式、毫無營養的場面話,
對苟政來說,具備價值的只有一條:封苟政為寧北將軍、滎陽太守。
等苟政奉詔謝恩之後,王楊之方才鬆一口氣,他此次北上的任務之一,算是完成了,這也是最沒難度的一件。
堂間落座,念及臨出發前殷浩的交待,王楊之看著苟政那嚴肅的面孔,試探著說道:「將軍可知,此番朝廷賜職加官,是中軍將軍殷浩大力舉薦的結果!」
「還有這回事?」苟政訝然,側首看向苟范,見其輕輕點頭,這才道:「苟政何人,得入殷公之耳?若有機會,必當親自拜見,以謝其恩!」
苟政的態度有了明顯的改變,對此,王楊之只能心中暗嘆,還得是殷公名氣大,能服人。信心莫名地足了幾分,又道:「此番北來,除朝廷正使之外,另奉殷公之命,告以將軍!」
聞言,苟政眼神微動,含笑問道:「不知殷公有何吩咐?」
王楊之自是沒有察覺到苟政語氣中的少許玩味,拱手道:「歲初,朝廷以殷公假節、都督揚、
豫、徐、兗、青五州諸軍事,全權負責北伐之事。
殷公亦滿志,誓必攘除胡羯,掃滅群寇,興復中原,還都洛陽。時下,殷公正坐鎮揚州,
征糧草,練精兵,積極籌備北伐事宜,徐州刺史荀羨已領軍進駐廣陵,西中郎將、豫州刺史謝尚屯練兵馬於歷陽亦久,北伐大業,已是蓄勢待發.....:」
王楊之越說越流利,神情漸漸恢復了自信,振奮地手舞足蹈:「殷公對將軍處境艱危仍不忘心向普室,十分讚賞,欲邀將軍共盛舉。
若將軍能夠舉河東之眾,為北伐先鋒,東出河內,南下洛畿,廣邀豪傑義士,堅壁於河南,以迎朝廷北伐大軍。待得王師北進,討滅河北群凶,胡羯餘孽,克定中原,屆時以將軍之功績,必不失公侯之位,揚名千古啊....
男王楊之顯然是說興奮了,有點口乾舌燥,端起案上清水便往嘴裡灌,水清味白,但他卻有些回味無窮。
而苟政呢,在聽完這樣一番「大略」之後,竟有些恍惚。回過神來,迎著王楊之期待的目光,
苟政呵呵一笑,贊道:「殷公大志、大略,實令人欽佩之至,我早有為朝廷效力的想法,只是苦無機會,有志難伸,今能為殷公看重,實為在下榮幸!」
聽苟政如此表態,王楊之更加雀躍了,急忙追問:「這正是相得益彰,英雄相惜,不知將軍何時起兵?」
「從事切莫心急,籌措糧草,調動兵馬,亦需時日!」苟政說道:「從事遠來辛苦,還請暫於府下歇息,具體事宜,容後商討..::,
?
苟政語氣,可是不容置疑,王楊之見狀,雖覺可惜,也只能應下。見此人沒有端著士族的面子胡攪蠻纏,苟政也不為難他,沖侍立於側的鄭權吩咐道:「引王從事下堂歇息,備些飯食,好生招待,切莫怠慢!」
「諾!」
這還不算怠慢?聽著苟政的吩咐,王楊之心中嘀咕著,連宴席都不開一場,就這樣打發了?希望飯食能好些,起碼得有酒有肉吧,沒有樂師、歌姬,總得找個美人作陪吧....·
「哈哈哈......」待王楊之被帶下去後,苟政忽地發出一陣大笑。
笑聲很洪亮,但表情實無多少喜色,違和的模樣,倒讓在場的文武們,一時間不知該不該恭賀了,畢竟得到晉廷冊封,已是事實。
「這就是世家子弟、青年才俊?我看也只是誇誇其談一庸人而已!」苟雄忍不住搖了搖頭,發出質疑。
苟政收斂笑聲,回道:「已經不錯了,至少人親自到我等面前侃侃而談!多少豪門貴胄、風流名士,談胡色變,不敢北顧。
便有北望神都者,嘴上痛恨,肝腸寸斷,腳下卻不肯跨越雷池一步!比起那等清談闊論、避實務虛者,王楊之迢迢千里而來,豈不強得多?」
聽苟政這麼比較,苟雄一時間竟發現自己無法反駁。而現場文武中,真正與士族挨得上邊的,
或許只有郭毅了,對此事的感觸也屬他最深。
苟政這一番評說,犀利而辛辣,是一桿子把那些士族大姓、南渡衣冠都給打死了,那種鄙夷與不屑,是無從掩飾的。
而這也讓郭毅悚然而驚,連那些名滿天下的世家大族,苟政都從內心感到鄙視,何況他這個聞喜縣的小門小戶?那苟政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尊重,對河東士族的友好......
細思則極恐,郭毅都不敢往下想了,再看坐在主位上的苟政,內斂依舊,但細看之下,分明給人一種鋒芒畢露的感覺。
「元衡,你先把南下的經歷,給眾人講講!」一陣取笑過後,苟政看著苟范,指示道。
「諾!」苟范起身應道,醞釀幾許,先是一聲長嘆,而後方才將去歲南下的辛苦經歷與周折過程,仔仔細細地道來。
隨著苟范的講述,堂上於不知覺間安靜下來,幾乎每個人,在感苟范一行之不易的同時,憤慨之情也現於臉上,對建康權貴的不當人,更覺一口怒氣堵在胸口。
等苟范講完殷浩遣王楊之北上這一節後,聽得惱火之極的苟雄忍不住了,怒道:「如此朝廷,
投他做甚?」
「二將軍所言甚是!」陳晃也搖頭道:「朝廷視我等為弊履,竟無絲毫尊重之心,無半點撫納之誠,將士如何甘願為之效命?」
「羯趙未亡時,主公尚能率領將士,立足河東,而況今日?」苟侍道:「沒有晉廷冊封,主公一樣能建立功業,何必矮他一頭?」
在苟氏集團內部,也漸漸有了些發言權的羅文惠,也不禁曬笑道:「那殷浩所謀,更是痴人說夢,時下之中原局勢,豈是我等能夠輕易涉足的。
不過,欲使我軍為爪牙,吸引中原群雄目光罷了,主公如引將士而去,必然功名俱毀,以主公之明睿,豈能為其所惑..
說這話時,羅文惠目光緊緊盯著苟政,語氣中滿是提醒,生怕苟政被一個「寧北將軍」的空名給蠱惑了,做出不智決定。
「長史是何看法?」見眾將對晉廷口誅筆伐,大吐不滿,苟政問默不語的郭毅。
被苟政點名,郭毅表情複雜,語氣沉抑,道:「朝廷所作所為,實在讓人心寒齒冷!」
苟政點點頭,挪開目光。
過了一會兒,在眾人切切的眼神下,苟政將那份寫有賜封制文的帛書在手上搖了搖,不咸不淡地說道:「晉使此來,說了不少話,無一句落在實處!殷浩與朝廷,給我許了兩個虛銜,一個叫寧北將軍,一個叫滎陽太守,就連我們占領已久的河東郡,都不肯封賞!其心如何,不需多說!」
「在晉使北來之前,在座諸位,已是我得力臂助,股肱之臣!今日,我也不妨把話說開!」苟政道:「晉廷的賜封,於我而言,亦如糞土!
這不是為我要的,只是當前關西夷夏,人情如此,需要一個師出有名!天下愚人何其多也,多視我等為流賊草寇,但有了這封制書,至少,我等不復為賊也!」
說到最後,苟政一點也不收斂語氣中的譏諷了。
「楊主簿!」
「屬下在!」楊間慌忙起身拜道。
「你與府中筆吏,將此制文,譽寫幾十份,先廣布於河東、平陽、弘農三郡,周告士民!」苟政吩咐道:「千辛萬苦方求得的旗號,人家也送來了,那就光明正大地樹起來,否則苟范他們的苦累與屈辱,不就白受了?」
「諾!」
「眾將聽令!」深吸一口氣,苟政又以一副嚴肅的模樣,道:「時機已至,二十日,兵髮長安「諾!」眾皆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