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秋遲與付遠之大考比試的消息在書院中不脛而走,也不知是不是聞人姝有意傳了出去,原本一次簡單的分數切磋,被渲染得極度誇張,似乎變成了一場你死我活的局,書院裡也是愈傳愈離譜,最後甚至演變成了誰輸了就得向對方斟茶低頭,奉對方為「竹岫書院第一人」,還得被對方當著書院上下的面,親手燒掉身上那塊象徵著榮耀的宮學玉牌。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時,聞人雋的一口茶差點噴出:「燒牌子?誰編的胡話?這是在效仿『東夷山君』嗎?」
十方亭里,她手忙腳亂地扶起茶杯,對面的駱秋遲卻翹著二郎腿,臨風而坐,吹了聲口哨:「除了你四姐那腦子進水的蠢美人,還會有誰?」
他雙手抱肩,沖聞人雋懶懶一笑:「她打量著我必輸無疑,正咬牙切齒地準備借著付遠之的手,燒掉我那塊玉麒麟令,好好羞辱我一番呢!」
說完,又想到什麼般,笑了笑:「在青州岩洞裡怕成那副鬼樣,回頭居然還要剽竊東夷山君的手段,要不要臉啊?能不能有點獨創精神,真是有意思。」
聞人雋長睫眨了眨,沒有搭話,她只是遙望遠方,不知怎麼,在山風中發起神來。
駱秋遲白衣一拂,躍至她跟前,一彈她額頭:「喂,小猴子,說起來,你希望誰贏啊?」
聞人雋一激靈,捂住額頭,道:「你這人真討厭,嚇我一跳!」
駱秋遲笑眯眯著:「就是要嚇你,免得你神遊天外,又去想小時候的那些事情,惦記某個狗屁青梅竹馬去了……」
他伸手往聞人雋臉上掐去:「小猴子,教你一句,人吶,不要太念舊,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傑。」
聞人雋齜牙咧嘴著,用力把駱秋遲手拍開:「我又不是豪傑,我只是個小姑娘,而且我也沒想什麼,我呀……」
她揉揉自己的臉,撐住下巴,看向前方:「我就希望自己這次大考好好發揮,考得好一些,叫我爹多歡喜一點,你們那什麼比試,我還真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呵。」駱秋遲一聲低笑,隨手一扯聞人雋的發梢,「你如果在你爹面前耍套大刀,你爹估計會更歡喜,你覺得呢?」
聞人雋吃疼,奪回自己的頭髮:「覺得你個鬼!」
她拍拍衣服站起身:「不跟你瞎扯了,我去溫書了!」
山中白霧渺渺,那道清雋身影蜿蜒而下,卻才走幾步,又忽地回過頭,將一物遙遙拋向亭中的駱秋遲。
「駱小白臉,雖然我對你們的比試頂不感興趣,但我還是要跟你說一句,你可別給我丟人啊,我是你的投石人,你要好好考啊,聽見沒!」
駱秋遲揚手將那物一接,攤開一看,竟是一枚筆狀玉帛,上面綁著紅綢,仔細篆刻著「蟾宮折桂」四字,不知從哪求來的,頗有些祈福納祥的味道。
駱秋遲忍俊不禁,指尖繞著紅綢轉了轉:「喂,我說你,居然還信這玩意兒?你就沒給你那好世兄求一份?」
聞人雋跺跺腳,臉色一紅,還好有白霧遮掩,「不要就還我!」
「別別別,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的道理,多謝了啊!」駱秋遲長眉一揚,將那玉帛往嘴邊一銜,笑聲不羈:「我一定好好考,不給你丟人,畢竟,我可是你罩著的啊!」
笑聲飛揚在山霧間,逗得聞人雋也不禁笑了起來,朝駱秋遲揮揮手,轉身輕快而去。
十方亭上,駱秋遲白衣飄飄,銜住那枚玉帛,眉眼彎彎,笑意溫柔。
「口是心非的傢伙,還說不關心,蟾宮折桂,總算你有點良心……」
九門大考之科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在無數世家貴族的矚目中,一眨眼也便考完了。
放榜那天,書院的公告牆前,頭一回人頭攢動,擠得水泄不通——
這場「竹岫書院第一人」的相爭之局,甚至連院傅們都驚動了,個個也是心中暗自比較,各有所愛,對結果好奇而期待。
這次紅榜一出,幾乎每個人都一擁而上,最先擠進去的是「竹岫四少」幾個傢伙,他們不知怎麼想的,居然又在書院裡私下偷偷開了賭局,還壓了重金賭駱秋遲贏,考前更是個個屁顛屁顛地找到駱秋遲,好一通吹捧鼓勁,聲聲叫著「大哥」,說一定要好好考,他們全力支持他,下注多少錢都不是問題,反正大哥不會讓他們輸的……那個抱大腿的肉麻勁,可把旁邊的姬文景噁心壞了。
這回一放榜,謝子昀就一馬當先,擠在了最前頭,卻是仰著腦袋看了半天,忽地發出一陣嘖嘖吸氣的聲音:「不是吧,這、這、這……這他娘叫什麼事啊?!」
最外頭的聞人雋心頭一緊,不由自主就看了旁邊的駱秋遲一眼,駱秋遲低頭勾唇一笑:「怎麼,擔心我啊?」
聞人雋顧不上再和他貧嘴,深吸了幾口氣,也卯足了勁開始往裡面擠,卻被駱秋遲一拉,「甭擠了,我讓你看個清楚!」
說話間,他白衣一旋,挾住她兩隻胳膊,向上一抬,竟將她整個人托舉了起來,聞人雋猝不及防,叫了聲,捂住嘴大驚失色,人群齊齊回頭,一片譁然。
正往公告牆這邊走來的付遠之恰巧撞見這一幕,呼吸一窒,神情陡變,他旁邊的聞人姝卻是長眉一擰,美眸透出深深的厭惡:「五妹跟這駱秋遲待在一塊真是越來越瘋了,一點規矩都沒有,成何體統!」
那頭駱秋遲已經在催聞人雋了:「快呀,一覽眾山小吧,看清楚沒?」
聞人雋雖羞窘不已,但到底禁不住一顆好奇的心,還是伸長了脖子往那紅榜上看去,這一看,她的反應也同那謝子昀一般:「怎,怎麼會?」
駱秋遲笑道:「如何?果真考砸了嗎?」
「不,不是的,只是……」聞人雋細細盯著紅榜,在心中快速計算比較著:「你,你考得極好,九門都是甲等,除卻算術一門以外,其餘都是九分以上,策論更是滿分,但是,你跟付師兄的總分,竟然,竟然是一樣的……」
「一樣?」駱秋遲挑眉,恍然大悟,看向不遠處的付遠之,意味深長地一笑:「難怪了,有點意思。」
付遠之走上前來,人群不知怎麼,自動為他分開了道,他遙望自己的成績一眼,瞬間瞭然於心,扭頭看向駱秋遲,第一句話說的卻是:「將阿雋放下吧,別摔到她了。」
聞人雋這才發現四處投來的目光,趕緊紅著臉掙脫下來,駱秋遲卻不在意地笑了笑,只微眯了眸步步上前,最終停在了那張紅榜前。
宮學大考九門,以十分制為基準,八分及以上者為甲等,駱秋遲的算術恰好是八分,而付遠之卻是十分滿分,他其他幾門也均在九分以上,與駱秋遲不分上下,唯獨騎射一門,只考了七分,連甲等都未入,那算術拉開的兩分,也被這騎射一門給拖了下去,因為駱秋遲的騎射是九分,如此一來,兩人的總分竟打了個平局,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少。
紅榜前,駱秋遲伸手叉腰,嘖嘖笑道:「哎喲,算術只有八分呀,比你低了兩分,我果然不適合撥算盤,看來這輩子都無緣做個帳房先生嘍。」
他旁邊的謝子昀連忙接道:「雖說這總分一樣,但駱兄你可門門都是甲等,沒有一門低過八分,這高下還是能夠立判吧?」
其餘王、齊、柳三人也連連附和,孫左揚撥開人群,看不過去了,一聲冷笑:「幾個狗腿子。」
他站到付遠之身旁,昂首回擊道:「門門都是甲等有什麼稀奇,我只知道,阿遠的算術得了十分,放眼書院上下,也只有這一個十分,這才是真本事,無人能及。」
「是嗎?」姬文景走上前,指了指紅榜,俊臉冷然道:「難道駱秋遲的門門甲等就不是真本事嗎?即便是他最不喜的算術一門,也是得了八分,沒有丟掉這個甲等!」
他斜眼看著孫左揚:「本來人就各有所長,一次大考切磋罷了,你何必這般偏頗貶低,還門門甲等有什麼稀奇,怎不見你考個門門甲等?承認人家有真本事很難嗎?」
「你!」孫左揚被嗆得滿臉通紅,又看到趙清禾怯生生地往姬文景那邊靠,儼然同他站在一邊似的,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揚手用力指著紅榜:「姬文景,有你什麼事,你出來充什麼大頭?莫不是眼睛瞎了,看不見榜上你那算術一門,連乙等都沒上,區區一個丙等而已,不知差了阿遠多少,算術學成這樣,也好意思出來替人幫腔!」
「丙等?」姬文景不氣不惱,冷冷一哼:「丙等又如何,總分位列榜上第五,若我沒看錯,你是榜上第十一名吧?按你的說法,你又差我多少?連前十都未入的人,也好意思大言不慚,來指摘我這個第五,究竟誰的算術學得更差一些?」
「你、你!」
「我什麼我,把話說利索了再來替人幫腔吧。」
「都別爭了。」一道嬌美的女聲陡然響起,眾人望去,聞人姝一襲黛色長裙,纖腰楚楚地走近,輕輕站到了付遠之旁邊。
她目視著姬文景,臉上掛著世家淑女一貫的笑容,溫聲軟語道:「姬世子,門門甲等固然厲害,但付師兄亦毫不遜色,他天賦異稟,是書院惟一一個算術滿分,而他所謂的『短板』也實則情有可原,他的騎射一門,之所以只有七分,未入甲等,不是因為他愚鈍或懶惰,而是因為他天生身骨單薄,無法全力以赴,這是先天的局限,若拿這一門扯下的分數來比較,對付師兄才是不公平的,按照其他各門成績……」
說到這,聞人姝頓了頓,環視眾人,提高了語音:「他才算當之無愧的『竹岫書院第一人』!」
聞人姝這番話猶如一顆石子,在湖水中擊起陣陣漣漪,一時間引得眾人議論紛紛,頻頻看向付遠之。
付遠之面上一如既往的沉靜淡然,藏在袖中的手卻早已捏緊,他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生怕顯露出絲毫厭惡來。
厭惡什麼?自然是聞人姝那番看似貼心的話了,早在她說到「天生身骨單薄」幾個字時,他心頭就一噔,更別說後面那句「先天的局限」了,簡直叫他心中翻江倒海,厭惡至極,他不知多用力才克制住了臉上的神情。
世間蠢人之最,莫過於此,誰會喜歡被人當眾揭短?尤其還是他這般心氣驕傲之人,聞人姝此舉,無異於當眾扇他耳光。
這個女人於他,實在是豬一般的同行者了。
可惜厭之煩之,卻又不能棄之舍之,反而要看她一次次犯蠢,真是叫他厭惡透頂。
想到這,付遠之不由看向了對面的聞人雋,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同駱秋遲站在了一起,兩人同進同出,整日形影不離,就連這次,她是不是……也在暗自期盼著駱秋遲能夠贏呢?
藏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緊了,付遠之眼眸深深,即便再怎樣咽下各種情緒,也無法平息內心深處那股翻湧的不甘。
那明明……是他的阿雋啊,聰慧、靈犀、通透、善解人意,永遠跟他站在一起的阿雋。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駱秋遲的算術,並不差。」
一道清冽的嗓音緩緩響起,一隻修長的手撥開人群,眾人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襲月白長袍,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面目白皙,眉清目秀的宣少傅。
他淡淡看向紅榜,無視付遠之驚詫的目光,道:「駱秋遲在算術一門上極有天賦,他的分數是我親自勾的,名為八分,實則給個九分亦可,不過是我私心裡希望他愈加努力,戒驕戒躁,以此來鞭策他罷了,他進書院前並未經過系統的訓練,第一次大考能得到這樣的成績已然不俗,完全能夠證明他的天賦與實力,相信假以時日,他必然於算術一門上大有造詣,不輸任何人。」
話一出,滿場譁然,尤其是瞳孔驟縮,呼吸一窒,陡然握緊雙手的付遠之,就連駱秋遲本人,望向宣少傅都有些驚訝。
他長睫微顫,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夜清月之下,宣少傅將貼身的黑曜算珠贈予他,對他說的那番話:「我是第一任麒麟魁首,同你一樣,出自寒門,已過世的魏於藍,魏少傅,乃我至交好友,亦是我畢生恩人……你是我們這些人中最出色的,好好在宮學念書,日後必成大器,魏少傅在天有靈,也會欣慰萬分的。」
紅榜前,宣少傅這一站出來,不僅在場的學子議論紛紛,連站在二樓靜觀的院傅們都掩不住驚訝的眼神。
宣少傅在書院中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形象,誰也沒想到他這回居然會站出來說話,就在眾人尚自吃驚時,另一隻手又撥開了人群,「阿宣說得沒錯啊。」
一個聲音大咧咧地響起,歐陽少傅大步走上前,笑嘻嘻地站到了宣少傅身旁,爽朗地將宣少傅的肩頭一拍,望向紅榜,道:「駱秋遲的騎射能得九分也很了不起啊,我給分可不比阿宣松多少,也是很嚴厲的,縱觀書院上下,能得九分的也沒幾個,按我說,你們這幫小傢伙就別爭來爭去了,他二人都是英才俊彥,都厲害得很,都當得上竹岫書院第一人,你們說對不對啊?」
歐陽少傅這樣出來一說,眾人笑聲四起,氣氛活絡不少,許多人贊同地點點頭,亦有人還執意分個高下出來。
有認為駱秋遲更勝一籌,門門甲等,未有短板的,亦有認為付遠之天賦異稟,是書院唯一一個算術滿分,非常人能比,騎射差點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時間,誰也說服不了誰,紅榜前竟站成了兩派。
二樓圍觀的院傅們也站不住了,一些年輕愛熱鬧的,竟也下了樓,加入了討論之中。
付遠之畢竟出身貴族,身份非寒門可比,書院裡大部分院傅也都是出自世家名門,門第之見早已根深蒂固,是以他們紛紛選擇了付遠之,言語間頗為他爭辯,倒有些冷落了一旁的駱秋遲。
駱秋遲也並不在意,聳聳肩,臉上始終掛著散漫不羈的笑。
他心知肚明,寒門與貴族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並非他摘得一個麒麟魁首,奪得一次大考第一,便能夠輕易撼動的,他要走的路還很長。
「少傅放心,那夜您對學生說的話,學生一直都記得。」
側身望向旁邊的宣少傅,駱秋遲壓低了聲,宣少傅肩頭一動,回眸與他深深對視了一眼,兩人心靈相通,互明彼此。
這一幕正好被對面的付遠之看見了,他藏在袖中的手又緊緊一捏,心頭咬牙不甘,幾欲滴血,縱然數十上百個院傅站在他這一邊,也無法抵去這股不平之意。
就在兩邊各執一詞,爭論不休時,書院門外馬蹄聲響,鎧甲聲急,揚起飛塵滾滾,一匹高頭駿馬踏破大門,飛奔入院,驚得眾人齊齊回頭——
馬上坐著一位銀袍小將,手持一槓長槍,俊秀的面目在長陽下熠熠發光,周身氣勢飛揚,英姿勃發,一時奪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將手中韁繩一勒,駿馬長嘶間,高高一舉明黃色的聖旨,面向眾人笑道:「諸位莫爭,還有一門未考,這宮學第一人究竟花落誰家,接了旨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