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長陽透過窗欞灑下,有細碎的塵埃撲簌舞動,染著金色的光暈,檀木的書架下,兩道身影席地而坐,棋盤上黑白子錯落交雜,山河璀璨。
姬文景攜趙清禾登上頂樓時,見到的便是這副光景,他一愣,旋即笑開:「你們倒是閒情逸緻,跑這兒下棋來了,那十方亭還不夠你們私會的?」
對弈的二人正是駱秋遲與聞人雋,姬文景的調侃一出,聞人雋拈起棋子的手便一抖,紅了半邊臉:「什麼私會呀,姬師兄注意措辭,我,我是駱師弟的投石人,大考將至,我是來督促他溫書的……」
「哦,溫書溫到地上去了,他是個野蠻人不講究,師妹你怎麼也跟著學了起來?這倒讓我想起一個成語,再貼切不過……」
「夫、夫唱婦隨。」趙清禾在旁邊脫口而出。
「清禾!」聞人雋嗔怒了聲,趙清禾乍然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我,我不是跟姬師兄一塊打趣你們,就是腦子,腦子轉太快了,它自己就蹦了出來……」
她結結巴巴的話在閣樓響起,別帶一股嬌憨之味,叫人忍俊不禁,一時間,其餘幾人都不由笑了起來。
暖陽金黃,和風輕拂,四人像又回到了游湖泛舟那晚,氣氛再好不過,卻是一道目光從樓梯口遙遙望來,染了冰霜一般。
付遠之抱著幾卷書,像道靜默無聲的影子,不知在樓梯口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
直到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隨著一個輕快欣喜的聲音:「付師兄,你說的就是這一層樓啊,姝兒還從沒來過這兒呢,這裡風好大,陽光真好啊……」
一襲紫羅長裙搖曳而來,正是笑靨如花,眼睛一心往付遠之身上扎的聞人姝。
書架旁的幾人聞聲望來,正對上樓梯口的兩人,付遠之神情淡漠,一雙秀致的眼眸沉靜如水,看不出所思所想,聞人姝卻是一愣,神色有些不自在:「你,你們也在這啊?」
駱秋遲白衣飄飄,臨風而坐,望也未望聞人姝一眼,只徑直瞥向付遠之,微微一勾唇,似笑非笑。
他一扭身,驟然朝聞人雋打了個響指,爽朗笑道:「小師姐,發什麼愣啊,繼續下啊,下完這一局,咱們就去後山釣魚,不跟這些書呆子處一塊了,你說好不好?」
「駱師弟,你,你說誰是書呆子呢?」
頂樓一眾人間,聞人姝最先開口,還望了身旁的付遠之好幾眼。
駱秋遲撲哧一笑,悠悠下了一枚白子:「誰先吱聲就說誰唄,師姐這麼急著跳出來幹什麼,畢竟我可沒點名道姓,你看人小姬、小禾苗怎麼就不巴巴往上湊呢?」
「你,你怎麼能……」聞人姝被一嗆,臉上紅白不定,她一直以來頂著書院第一美人的名頭,還從未被人這樣無禮對待過。
「行了行了,算師弟我說錯行嗎,我下完這盤棋就走,好不容易尋個僻靜地方,還真不願聽麻雀嘰嘰喳喳的叫……」
「你,你簡直是……」聞人姝一跺腳,又惱又羞,絞著裙角說不出一句話來。
倒是聞人雋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爭,拂袖將棋盤打亂,隨手拉起駱秋遲:「不下了不下了,駱師弟,這局我認輸,趁天色尚好,咱們現在就去後山釣魚吧?」
駱秋遲順勢收了棋盤,懶洋洋地起身,卻腳步一歪,裝作站不穩似的,往聞人雋身上跌去,聞人雋趕緊將他一扶,兩人身子貼個正著,不遠處的付遠之臉色驟變,手心陡然握緊。
駱秋遲餘光一瞥,視而不見般,只繼續賴在聞人雋身上,笑嘻嘻道:「哎喲,下了半天棋,腿腳都坐麻了,不如小師姐你幫我捏捏吧?」
「呸!」聞人雋低聲一啐,知曉駱秋遲的戲癮又犯了,湊近他壓低聲道:「老大,快別鬧了,你可重死了!」
駱秋遲「咦」了聲,滿臉欣喜的模樣:「什麼,到了河邊再給我捏?那怎麼好意思呢,小師姐,我看你不如現在就將我背下去吧?」
這無恥嘴臉姬文景都看不下了,目露鄙夷:「這傢伙臉皮也忒厚了。」
聞人雋卻是哭笑不得,攙著駱秋遲,伸手在他腰間暗暗擰了一把:「小駱駝哥哥,你改行去唱戲好不好?」
駱秋遲笑意不減,只站直了腰,親昵地在聞人雋額頭上彈了下,語氣再自然不過:「好了好了,小師姐,不逗你了,小師弟背你還差不多,既然你發話了,那我們現在便去後山釣魚吧,不跟閒人浪費時間了,走吧?」
他仿佛絲毫沒注意到付遠之眸中的異色,倒是聞人雋被肉麻得身子一緊,也不想再多待下去了,趕緊匆匆收拾了東西,才準備離去時,旁邊的姬文景長眉一挑,上前道:「喂,你們兩個傢伙等等!」
他身影沐浴長陽下,臉龐清美如畫,語態悠悠:「不叫上我一同去嗎?閒情逸緻也該多些人作陪才是,天光這般好,深鎖書中也恁無勁,我也跟你們去後山走一走,畫上幾幅麻雀圖,如何?」
不遠處的聞人姝目光一動,被那「麻雀」刺得又是一番羞惱不已。
駱秋遲卻是白衣一拂,一把勾住姬文景的脖頸,將他一扯入懷,綻開大大的笑容:「好呀,大美人作陪,求之不得。」
「喂喂喂,我說你這野蠻人,快給我撒手……」姬文景還在那頭拼命掙開時,駱秋遲已經一揚眉,沖趙清禾吹了聲口哨:「小禾苗,你去不去呀?」
趙清禾臉一紅:「我,我不是小禾……」
「廢話,她自然跟我一道了。」姬文景三兩下將駱秋遲的手拍開,拉過不知所措的趙清禾,護犢子一般:「你們去釣魚,我同她作畫,別瞎叨叨了,要走快走,天光不等人。」
駱秋遲也不在意,笑了笑,四人結伴這便要下樓了。
付遠之與聞人姝臉色均一變,幾人自他們身邊經過時,竟都默契非常地選擇了無視,還是聞人雋遲疑了下,到底對著他們點了點頭:「四姐,世……付師兄。」
自從上回遊湖贈簪之事後,聞人雋就再沒同他們打過什麼交道,對付遠之甚至連面都不大見了,路上迎面遇到都要先一步避開,有什麼東西隱然間發生了改變,似乎再也回不到過去。
畢竟,脾性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拋棄,被舍下。
這一點,莫說聞人雋,付遠之更是心知肚明。
如今閣樓上巧遇,倒帶了些避無可避的意味,付遠之抱書而立,見到聞人雋閃躲的眼神,以及那生疏的稱呼,心頭猶如被刀尖一刺,鮮血染滿了整顆心,叫他一時間都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很想開口喚她一聲「阿雋」,但喉頭像被烈酒澆灌了一般,怎麼也無法張開,只嗆得他滿心苦澀,胸膛如火燒一般。
像是有意無意瞥了付遠之一眼,駱秋遲一聲嗤笑,徑直拉起聞人雋的手,揚揚嘴角:「點什麼頭,你跟他們很熟嗎?人家有拿你當五妹和世妹嗎?別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了,我們快走吧。」
「站住!」
這一聲發出的,卻不是付遠之,而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怒意的聞人姝。
她從未被人這樣冷嘲熱諷過,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貝齒緊咬,但面上依舊極力保持著世家貴族的淑女風範,只是呼吸略微急促:
「駱師弟,你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為人處事切忌張狂無知,你不過是奪了個麒麟魁首,就能在書院裡目中無人,橫行跋扈,誰都不放在眼裡嗎?」
趙清禾和聞人雋都有些驚訝地看著聞人姝,她挺直腰杆,繼續拔高聲音道:「口口聲聲譏別人是書呆子,真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嗎?你有什麼資格對別人品頭論足?我只知道付師兄氣度好,學問高,是竹岫書院第一人,至於你,真能跟他相提並論嗎?」
這話有些尖刻了,閣樓里幾人臉色都一變,付遠之的眉心也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他並不喜聞人姝這樣為他「出頭」,這只會讓自己和她顯得同樣愚蠢。
果然,那身白衣懶懶轉過身,望著聞人姝似笑非笑:「師姐有何賜教?」
聞人姝捏緊指尖,咬唇道:「你,你……不如就看這次大考,你敢不敢同付師兄比比?」
她話一出口,付遠之已經想要阻止了,卻還是晚了一步,聞人姝以孤注一擲的口吻道:「宮學九門,十分為計,共劃為甲乙丙丁四等,你不如就與付師兄比比,看九門總分誰更高一些?誰能在這次大考中更勝一籌?誰才是竹岫書院第一人?」
話音落下,閣樓靜了靜,付遠之閉上了眼睛,心裡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煩躁。
駱秋遲嘴角微揚,半晌,白衣一拂:「竹岫書院第一人這個名頭,我並不稀罕,但我不介意與付師兄切磋一二,只是,不知道付師兄自己可願意?」
聞人姝仿佛這時才想起付遠之來,她扭過頭,向付遠之投去探詢的眼神,付遠之深吸口氣,極力按捺下胸膛不快,目視駱秋遲,淡淡道:「同門之間,無需較個高低,只當切磋便好。」
言「切磋」二字,便是應下挑戰了。
聞人姝鬆了口氣,斜眼看向一旁愣住的聞人雋,臉上有些得意之色。
等在一旁的姬文景早已不耐,拉過駱秋遲,看也不想看聞人姝一眼了:「這下行了吧,我們可以走了吧?一次大考而已,至於唧唧歪歪,小題大做,扯上這么半天嗎……」
聞人姝臉色一變,上前一步:「姬世子,你……」
「得得得,別再抓我講道理,我無禮,我張狂,我橫行跋扈,我沒世家風範,我更加比不上竹岫書院第一人……行了吧,我幫你把話都說完了,能放我們走了嗎?」
姬文景素來嗆人慣了,對聞人姝這種捏腔作勢的貴族小姐更是沒好感,當下拉著駱秋遲就想走人。
那頭正糾纏著,這邊不知何時,付遠之已悄然走到了聞人雋身後,輕輕一拍她肩頭。
聞人雋回首,窗欞投入的陽光灑了她半邊眉眼,她有些怔忪,薄薄的雙唇動了動,到底沒能喊出那聲「世兄」。
付遠之目光有一瞬的黯然,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將手中一本筆記遞給聞人雋,「你一向頭疼算術一門,老規矩,拿我的去溫習吧。」
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阿雋,對不起……是世兄讓你失望了。」
閣樓的風拂過聞人雋額前的碎發,陽光細緻入眸,她心神微微恍惚起來,仿佛還是昨日,付遠之與她靠在奉國公府的樹下,談天說地,詩詞歌賦,稚子無憂。
風箏飛過晴空,他摸摸她的腦袋,笑語溫柔:「其實算盤很好玩的,以後世兄教你一些小竅門,你就不會覺得算術枯燥了。」
聞人雋眨了眨眼,有一點濕意漫上眼眶,她手心微顫著,遲遲沒有去接那本算術筆記,付遠之的雙眸也漸漸泛紅,他就那樣望著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眼神中儘是無言的情愫與哀傷。
灑滿陽光的筆記又向前遞了遞,聞人雋呼吸顫抖,依舊沒有伸手去接,付遠之的目光中甚至帶了些哀求:「阿雋……」
就在他想要上前一步時,一隻手橫空伸出,將聞人雋往身邊一扯,白衣翻飛間,那本筆記也隨之被拍落在地,揚起斑駁塵埃,付遠之的身子一僵。
「怎麼還不去釣魚,小師姐,你在磨蹭什麼?」
駱秋遲笑嘻嘻地低頭問聞人雋,目光又隨意一掃地上:「咦?」
他仿佛根本看不見付遠之的存在,只是故作驚訝地蹲下身,撿起那本算術筆記,惋惜一嘆:「髒了呀。」
吹吹灰,又拍了兩下,那身白衣這才站起身,遞到臉色死灰的付遠之跟前,揚唇問道:「是你的嗎?怎麼連本書都拿不住?」
付遠之眼皮跳動,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一旁的聞人姝這才注意到他的舉動,神色一變。
駱秋遲依舊笑嘻嘻著,將筆記往付遠之懷中一塞,懶洋洋道:「自己的東西收好了,別再輕易扔掉了,付大公子。」
頓了頓,笑意愈甚,一字一句:「髒了的話……可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