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話一出口,滿場暗流愈涌,各色目光精彩紛呈,那股微妙的氣氛掩都掩不住了。
月冷風涼,付遠之長裳飄飄,幽幽看著眼前遞來的兩支髮簪,許久未動。
聞人雋莫名有些不安,輕輕喚了聲:「世兄。」
付遠之睫毛顫了顫,看向她,嘴唇翕動間,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到底一語未發,只是眸色又深了一分。
他一抬袖,極自然地拿起聞人姝手中的那支髮簪,溫聲笑道:「我更喜歡這一支,紫檀煙環繞,燭花落年少,別有意蘊,恰適今夜遊湖賞月。」
這一下拿起,便是二中擇一,塵埃落定了。
周遭一片譁然,夾雜著各種「果然如此」之聲,尤其是女公子們那邊,看戲同情唏噓皆有之,眾人當中,唯獨那道白衣眸光一緊,帶著些許的不可思議,轉瞬間卻又明白過來,眸中湧起萬千情緒,面色愈發冰冷了。
最驚訝的還是聞人雋,她似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拿著手中的髮簪傻傻道:「怎麼,怎麼會……不是杏雨含芳簪嗎?」
她看著付遠之,勉強露出一笑:「世兄,我們,我們不是……已經約好了嗎?」
風有些大,吹得她衣袂飛揚,更顯身姿單薄,纖秀楚楚,付遠之輕喚了聲「阿雋」後,似有不忍,只低低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聞人雋的臉色白了一分,唇邊的笑也有點掛不住了:「可是,可是我們,不是都約好了嗎……」
她話還未說完,旁邊已傳來一聲譏誚:「誰跟你約好了?不就是被拒絕了嘛,至於這麼給自己找台階下嗎?」
正是雙手抱肩,一臉看好戲的孫夢吟。
聞人雋臉色愈白:「我,我沒有找台階下,我說的是真的……」
她將髮簪又向前一遞,雙眸瑩然地望著付遠之:「世兄,你為什麼……不選我呢?」
周遭有好事者發出噗嗤笑意,大概覺得這行徑頗像個「怨婦」,很是死纏爛打,可憐又厚顏,實在無一絲宮學弟子風範。
聞人姝也在旁邊笑了笑:「五妹,贈簪儀式講求你情我願,我知你心中難過,可不過是一場泛舟夜遊罷了,付師兄不選你,你大可向旁人再相贈,這麼多師兄弟里,總有一個人會願意陪你游湖,你又何必不忿於懷,抓著付師兄不放?」
她三言兩語,無形間更讓聞人雋陷入一種難堪之境,周圍的竊聲議論也越來越大,趙清禾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心頭一揪,急著就想上前,替聞人雋說句話,卻又被孫夢吟搶先一步:「耳朵聾了嗎,聞人雋?你臉皮到底有多厚,付師兄都收了姝兒的髮簪,你還死纏爛打做什麼?」
辛辣的譏諷中,聞人雋呼吸急促,搖著頭:「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分明是……」
「阿雋。」
付遠之忽然一聲打斷,他上前,低頭望向她,目光溫柔,哄稚童一般:「有什麼話晚點再說吧,先讓儀式進行下去,這麼多人看著呢,好不好?」
語氣依舊是一貫的溫雅,卻讓聞人雋怔怔瞪大眸,望著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付遠之不再看她,取出懷中另一支紫檀簪,淡笑遞向聞人姝,「以簪相贈,攜手同游。」
月下兩支紫檀髮簪擺在一起,光華奪目,分明是事先準備好的一對,眾人一看恍然大悟。
「原來真正約好的另有其人啊,第一公子攜第一美人,這才是天生一對,姝兒你可學狡猾了,居然還瞞著我呢!」
孫夢吟拍手打趣,周圍人也跟著起鬨,笑聲不絕,唯獨冷風之中,聞人雋伶仃而站,身子微晃,煞白了一張臉。
她看著那一對紫檀簪,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沒有明白過來,或者說是……不願相信。
「世兄……」
她喃喃著,睫毛微顫,眸中已有波光閃動,不少女公子於心不忍,紛紛想起當日青州岩洞裡的一幕,個個唏噓搖頭。
「果然還是這樣,阿雋真是可憐……」
「可這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又有什麼辦法呢?」
「是啊,從來一廂情願都怨不得旁人,阿雋想開些才好。」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到聞人雋耳中,她依舊蒼白著臉,望著那對簪子一動不動,仿佛一腳踏空,身心跌落萬丈深淵。
趙清禾心中一酸,再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時,人群里忽然傳出一記清朗笑聲——
「小師姐,今夜月皎皎,你願不願意收下我的髮簪,賞臉陪我去游湖?」
所有目光齊刷刷望去,駱秋遲一身白衣,從人群中走出,烏髮飛揚,雙眸粲然,一步步走到聞人雋面前,微微低頭,笑得迷人無比:
「小師姐,說話啊,我可有這般福氣?」
場中一片譁然,孫夢吟更是傻了眼:「駱,駱師弟!」
聞人雋也震在了原地,仰頭愣愣看著那道白衣,眼眶泛紅,身子微微顫動起來。
有種心情叫作,原本不委屈,但看到那個人之後,忽然就委屈起來了。
駱秋遲唇角一揚,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也不再多說,只掏出懷中那根碧玉簪,溫柔遞去:「小師姐,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嗯?」
髮簪瑩瑩剔透,月下流光溢彩,不僅映在了聞人雋的眸中,更是一下照進了她心底,她霍然望向駱秋遲,呼吸急促,胸前激盪莫名,難以自持。
駱秋遲俊逸一笑,當著所有人的面,輕巧地將碧玉簪插進了她發間,動作珍重呵護,叫一眾女公子都看直了眼,紛紛流露出羨慕之色。
月光籠在聞人雋身上,她一襲柳色長裙隨風搖曳,那碧玉簪將她襯得愈發清雋秀美,她卻只紅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駱秋遲,駱秋遲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眼光,旁若無人地笑道:「碧玉纖纖,雙瞳盈盈,這髮簪再配小師姐不過了。」
兩人身影如畫,彼此對望,一時間溫情脈脈流淌,直如一對璧人般。
付遠之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握,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好了,該以簪贈我了。」駱秋遲揚唇一笑,攤開手心,對著聞人雋道:「還愣著做什麼啊,小師姐,快將你手中的簪子給我吧,咱們這就去游湖,好不好?」
「游,游湖……不,不能將這支簪子給你!」聞人雋一激靈,反應過來,將手中那支杏雨含芳簪一把收回,駱秋遲目光一沉,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住了,聞人雋卻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另一根髮簪,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是這支,我要送你的,是這支!」
她將髮簪按在駱秋遲手心,駱秋遲長睫動了動,只見那支簪子通體碧綠,觸感細膩溫潤,造型別致清雅,與他那支碧玉簪交相映照,再匹配不過。
駱秋遲倏然明白過來,抬頭看向聞人雋,雙眸一亮。
他壓低了聲,輕喃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聞人雋點點頭,露出清淺笑意,笑中還帶著些羞赧。
兩人心有靈犀,四目相對間,夜風拂過長發衣袂,有什麼徹底消融,雪霽天青。
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唯一能看懂的人……是付遠之。
他站在月下,身影半明半滅,俊雅的面容無甚表情,卻隱隱透著一股凜冽寒意。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最珍視的東西,正被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量推遠,一點點流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湖邊眨眼間便結成了兩對,雖有波瀾,到底算皆大歡喜,其他人也不再耽誤,場上氣氛很快又活絡起來,各人紛紛持簪走向心屬之人。
孫夢吟仍是氣惱不過,拿著簪子就想上前再爭一番:「憑什麼,憑什麼她和駱師弟湊一對,明明我才是……」
孫左揚忙拉住她,低喝道:「你有完沒完,先前還說別人死纏爛打,你自己又好到哪裡去?」
這邊兩兄妹拉扯著,那邊趙清禾已經深吸口氣,看見阿雋終成好事,自己也受了鼓舞般,提起勇氣,揣著髮簪,小心翼翼地走向姬文景。
因為姬文景的壞脾氣,嚇跑了身前無數女公子,此刻一個人站在月下,衣袂飄飄,臭著一張臉,從頭到腳都寫滿了五個大字——
不要靠近我!
所謂,美則美矣,駭人不已,大家都選擇保命為上,誰也不想被尖刺扎得遍體鱗傷。
趙清禾咽了下口水,察覺到姬文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腳步一抖,像個蕭蕭赴易水的壯士一般,咬緊牙關,繼續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去。
有眼尖的女公子瞥見了她,大為驚奇,一拉旁邊人:「快看,趙清禾還真敢挑,居然敢選中了姬世子!」
「我天,她也太沒自知之明了,姬世子非將她罵哭不可!」
「就是,她結結巴巴的,肯定話都說不全!」
姬文景看著趙清禾走到自己跟前,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嚇人」,眸中卻閃過一抹異色,唇角也幾不可察地勾了起來。
「姬,姬師兄……」
「幹嘛?」姬文景仿佛很不耐煩。
趙清禾哆嗦了下,雙手背在身後,「我,我能不能,送你……」
「抖什麼?拿出來給我瞧瞧先。」
「哦……好……可,可是……不知道,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聽你說句話能急死人,平日也沒結巴成這樣,快拿來吧!」
姬文景這一喝,嚇得趙清禾趕緊雙手奉上,眼睛緊緊一閉,睫毛顫動不已,風中抖得像只小白兔。
月光照在那根白玉簪上,流光熠熠,打眼一瞧便知是上好的質地,換句話說,看起來就「很貴」,趙家畢竟家財萬貫,恐怕今夜所有的髮簪加在一起,也不及這一根來得值錢。
有女公子瞧了心中不是滋味,酸溜溜道:「用點錢就想砸下姬世子嗎?左三姑娘的教訓還不夠嗎?人家可不食人間煙火,最是清高的,哪看得上這銅臭味滿滿的髮簪,真是個土包子!」
趙清禾顯然也聽見風中傳來的這些嘲諷,雙手一顫,更加閉緊了眼眸,她感覺到姬文的視線落在那根白玉簪上,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跳不止。
她索性把心一橫,自己先坦白道:「我,我這個也很貴,也花了很多錢的……」
「嗯?」姬文景看著她,「所以呢?」
「所以……」趙清禾捧著那根白玉簪,雙手抖得不行,臉上是羞愧又委屈的神情:「所以,對不起,我,我開始不知道你……我只是覺得這白玉簪很襯你的氣質,你插上應該會很好看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想用……」
想用錢來折辱你,想用錢來買到自己心儀的東西,想用錢來玷污這樣……高潔不染纖塵的畫中仙。
看著眼前瑟瑟抖如白兔的少女,姬文景怔了怔,啞然失笑,眸光輕柔了許多。
原來,這就是她先前不敢過來的原因?
「你說,我插上會很好看?」清冷的聲音在風中響起,趙清禾愣愣地抬頭,只見姬文景拿起那根白玉簪,對月映照了幾圈。
他眼波一轉,忽地悠悠道:「世上只道錢財乃身外俗物,卻不知這俗物上若添幾分真情實意,便不算多惹人厭。」
趙清禾呼吸一緊,那張俊俏的面容忽地湊近她,似笑非笑:「你的真心,在這上面嗎?又有幾分?」
趙清禾忙不迭道:「在,在的,有,有許多分……全部,全部的真心都在上面。」
「怎麼證明?」姬文景長眉一挑,依舊似笑非笑著。
趙清禾滿臉通紅,絞盡腦汁,結結巴巴地道:「我,我這些天睡覺都不離手,日夜揣在懷裡,不知撫摸了多少遍,那白玉上的每一絲紋理我都……」
姬文景萬沒料到趙清禾會說出這樣的「證明」,他冷不丁就想到一些香艷的畫面,忙咳嗽兩聲:「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臉上升起可疑的紅暈,還好有夜色的遮掩,並不瞧得太出。
趙清禾緊張又忐忑地望著他,「那,那,我可以證明……」
「可以什麼?」姬文景反問道,趙清禾下意識後退一步,姬文景道:「你站那麼遠做什麼?過來點。」
他將那白玉簪又遞了回去,趙清禾臉色有些慘白,卻忽然被姬文景拉起了一隻手,「你不走近點,怎麼幫我插上這髮簪?」
「啊?」趙清禾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驚住了,瞪大了眼,半天沒回過神來。
姬文景長身玉立,站在月下,唇邊似乎浮起一絲清淡笑意,故作無所謂道:「你不想啊,那便算了。」
「不不不,我願意,我願意!」趙清禾如夢初醒般,一把接過那髮簪,猛地上前,差點撞到姬文景懷中。
身後奚落她的幾位女公子全都呆住了,面面相覷:「怎麼,怎麼可能?姬世子真的收下這結巴的髮簪了?可不對啊,明明……」
姬文景一記眼風掃去,冷不丁道:「比起沾滿銅臭味的髮簪,我更討厭聒噪無禮,鴨子一樣嘰嘰喳喳的嘴巴。」
那幾位女公子的聲音戛然而止,漲紅了臉看著姬文景,半句話也不敢再多說,灰溜溜地急忙走開。
姬文景收回冷冽的眼神,這才看向眼前的趙清禾,拿起她的手,輕輕道:「來吧,替我插上髮簪。」
趙清禾手心發熱,臉頰也發熱,雙眸定定望著姬文景,點點頭,屏住呼吸上前。
姬文景身姿俊挺,比她高出不少,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腳,紅著臉貼近他胸膛,這下連耳尖都紅透了。
夜風吹起她的長髮,那股月梧花香又縈繞在了姬文景身側,兩人貼得極近,姬文景幾乎能感受到胸前那柔軟的觸感,他心念一動,倏然在趙清禾耳畔輕聲道:
「不用管別人說什麼,髮簪是送給我的,我中意便可,天上地下,誰也管不著我的喜好,不論是髮簪,還是……」
後面幾個字小了下去,趙清禾沒聽清,心撲通撲通跳著,好不容易微顫著收回手,盈盈若水的眸子看向姬文景,正要開口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你們互贈髮簪了?」
孫左揚才與妹妹拉扯完,豈料轉過頭就看到這一幕,月下身子晃了晃,臉色煞白,一副大受打擊,瀕臨崩潰之狀。
趙清禾忙後退兩步,與姬文景分開,低頭紅著臉道:「是,是我送了髮簪給姬師兄,幸得他不嫌棄……」
「你,你,你為什麼要送給他?」孫左揚心痛難言,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他像受傷至極:「為什麼不等等我?清禾師妹,你知道我為這一天準備了多久嗎?我將所有心意全部付在這根髮簪上了,不信你看看……」
他說著持簪上前,灼熱的眼神似要將趙清禾活吞了般,趙清禾目露驚恐之色,步步後退,「孫,孫師兄,對不起……」
「孫左揚,瘋夠了嗎?」姬文景拂袖一攔,擋在了孫左揚身前。
他冷笑一聲,下巴微抬,拉過旁邊的趙清禾,當著孫左揚的面,從懷中取出一支瑩白若雪的長簪,輕巧插進了趙清禾烏黑髮間,趙清禾呼吸一顫,扭頭看向姬文景,一雙眼眸能掐出水來。
「我們走,不與瘋子論短長,莫負長夜好時光。」
姬文景又笑了聲,攬過趙清禾,衣袂飄飄而去,看也未再看孫左揚一眼。
孫左揚氣血翻湧,許久一聲低吼,萬般不甘地追出幾步:「姬文景!」
卻被一隻手冷不丁拉住了,一回頭,只看到孫夢吟幸災樂禍的一張臉:「大哥,你剛才還說我呢,現在又是誰在死纏爛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