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院上下所有弟子的期待中,秉燭盛會的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湖面上飄滿了花燈,岸邊柳樹下,男女弟子各站一排,兩兩相對,有的興奮不已,有的含羞帶怯,月下情動的氣息脈脈流淌著。
今夜這場別開生面的盛會,幾乎每個人都悉心打扮了一番,尤其是平素端莊雅正的女弟子們,個個換上了清麗嬌俏的衣裳,遠遠望去,好一派靈動的少女麗景。
男弟子們也穿戴一新,華服佩玉,衣繡金絲,月下頗顯丰神俊朗,唯獨站在一排人群中的駱秋遲——
他似乎半分心思也未花,懶洋洋地站在風中,穿著打扮皆如常,臉上也不見絲毫興奮,一襲白衣飄飄,烏髮飛揚,隨意灑脫,卻反而在一群富貴子弟間格外突出,月下俊逸無雙的面容,與那股瀟灑不羈的氣質,吸引了不少女公子的目光。
同樣惹眼的,還有與他相隔極近的付遠之,他今日青衫翩然,一身清貴秀致,俊雅不可方物,臉上還帶著一貫的淡笑,是一股與駱秋遲截然不同的風華氣質,但若是有人湊近仔細看一眼,便會發現,他唇角雖是揚著的,眸中卻無一絲笑意,或者說,整雙眼眸……都是冰冷的。
他盯著聞人姝的方向,手心在袖中不易察覺地握緊,耳邊還迴蕩著早一刻前,她將他拉到一邊,嬌羞低頭說出的那番話:「付師兄,我娘,我娘前些天,去了一趟相府……」
她羞澀中又帶著些欣喜:「鄭姨聽說了這一次的游湖盛會,特地挑了兩支髮簪,托我娘送進了書院,她說,她說,這一對髮簪清雅妍麗,正配你我……」
夜風之中,付遠之的眼眸一點點冷了下去,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收下那支紫檀髮簪,又是如何淡笑應允聞人姝的,他只知道站到人群中時,他從頭到腳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
明明胸有熱血沸騰,萬般不甘,他卻只覺得冷,一陣鋪天蓋地襲來,怎麼也無法壓下去的冷。
這種冷,叫作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陳院首已宣讀完開場訓誡,對著兩排男女弟子高聲道:「現在,互贈髮簪,結對儀式開始,諸位弟子可自行做出選擇——」
付遠之扭頭看向月光下,一襲柳色長裙,纖腰楚楚的聞人雋,指尖顫了顫,目光深不見底。
因著幾分矜持,女弟子們推推笑笑,無人敢上前先明心意,月下趙清禾也拉了拉聞人雋,悄悄道:「阿雋,你,你想送給誰啊?」
聞人雋有些心不在焉,好一陣兒才回過神來:「我,我……」
她低頭,苦笑了聲:「我想送給一個帶我飛的人。」
「飛?」趙清禾沒聽懂,聞人雋也不解釋,只看著虛空,看著某個人影的方向,莫名悵然。
趙清禾卻是心有所屬,只是膽小,好不容易向對面望了一眼,手心都攥出了汗來。
他真好看,今夜穿的衣裳寬袖飄飄,襯得人更俊俏了,她心裡想著,喜滋滋的,又將那人的模樣勾勒了許多遍,像吃了糖一般,只是……這麼美好的他,怎麼可能屬於她呢?
她有肖想的資格嗎?
月下花影動,見仍無女公子站出,一旁的歐陽少傅忍不住喊了聲:「姑娘們莫矜持了,看上誰就快些上啊,晚了可要被人搶走了!」
他嗓門高,嚇了眾位女公子一跳,身旁的宣少傅也不禁將他一拉:「凌光,你休要孟浪,女公子們會不好意思的。」
「有什麼好害臊的?才子佳人,風月快事,何等恣意,我若年輕個幾歲,也要趕著上去送簪子呢。」
「你現在就很老嗎?」
「不老,不老,比你還小上三十六天呢,可誰叫你生得面嫩,倒襯得我像你哥哥似的,實在不划算。」
「……那等會兒,一同游湖,我來划槳,你心意可平了?」
「甚好甚好,如此方有為兄之狀,宣名初哥哥,你可要說話算數呀?」
那廂兩位少傅調侃著,這邊女公子們亦蠢蠢欲動,一片喧雜中,聞人雋閉了閉眼,深吸口氣,正要上前時,卻被人向後一扯,孫夢吟將她一把擠開:「幹嘛?想去邀駱師弟嗎?我要在你前頭才行!」
她急不可耐地一個跨步,竄到駱秋遲跟前站穩,興奮又緊張,得意地回頭瞥了瞥聞人雋。
聞人雋一怔,卻沒有看她,只是與駱秋遲對視了片刻,而後,兩人都轉開了目光,風中有意味不明的情緒浮動著。
心口湧起一股酸酸澀澀的味道,聞人雋極力平復住呼吸,手心握了握,徐徐走到付遠之跟前,展顏露出一笑。
「世兄,贈以髮簪,借問心意,願否攜手共游湖?」
月光灑在她身上,裙角隨風搖曳,長發飛揚,眉目楚楚,清雋如畫。
這是今夜第一個相邀,似湖面漾開的一道漣漪,氣氛總算被帶起,無數目光注視下,付遠之卻只低低喚了聲:「阿雋。」
輕輕渺渺,聽不出任何情緒。
相隔不遠的駱秋遲一聲冷笑,別過了頭。
月下,孫夢吟有些詫異地看著聞人雋,她雖料錯,卻也不甘落於人後,忙扭頭向駱秋遲遞上髮簪,忐忑又興奮:「駱師弟,我,我也借簪問心意,想問你一句,你願意跟我游湖泛舟嗎?」
「不願意!」孫左揚大吼一聲。
他在旁邊一步跨出,痛心疾首地指著孫夢吟,「你什麼眼光,挑中這個傢伙,我早先怎麼叮囑你來著?」
「要你管,大哥,你顧好你自己就行了,別給我搗亂!」
「你,反了你!」孫左揚雙目圓睜,差點想上前將孫夢吟拎走。
湖邊氣氛活絡起來,有兩個女公子打了頭,剩下的人也便不再扭捏,紛紛持簪上前,羞答答地站到了心屬之人面前。
儘管孫夢吟不斷使眼色,暗示旁人不要同她搶,但駱秋遲跟前還是迅速圍滿了人,一個個腮帶桃花,小鹿亂撞般,喚著「駱師弟」,同樣「壯觀」的還有付遠之跟前,聞人雋都險些被擠開,還好付遠之及時拉了她一把,她才沒有跌倒。
駱秋遲涼涼望著這一幕,白衣隨風飛揚,一言未發。
月下,姬文景微微伸長脖子,一眼便瞥見了趙清禾,依舊是怯生生的樣子,穿著一襲煙粉色的衣裙,瑟縮在角落中,猶疑著不敢上前,他不禁內心暗惱:「膽兒比針眼還小!」
正腹誹著,面前不知何時已站了不少女公子,個個含羞帶怯,幾支髮簪同時遞來,把旁邊的孫左揚都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姬文景也這般受歡迎,完全不亞於駱秋遲與付遠之。
可是,憑啥?
這廝平日獨來獨往,孤僻離群,不聲不響的,女公子們是瞎了眼嗎?
他不知道,理由很簡單,正是因為,女公子們……沒有瞎了眼。
「姬世子,我們一同去游湖賞月可好?」
「姬世子,你瞧瞧這支海棠簪可還合心意?」
「姬世子,我知曉你是風雅之人,特地尋來太湖鳳老所作的梅蘭之圖,刻在這髮簪之上,你可喜歡?」
……
聲聲相邀間,姬文景眉心越蹙越緊,忽地冷冷一喝:「不能直呼我名姓嗎?叫什麼姬世子,難聽死了。」
眾位女公子嚇得一顫,各番嬌聲軟語戛然而止,姬文景掃過她們手中的髮簪,冷著一張俊臉,毫不客氣道:「不好,不合心意,不喜歡。」
女公子們又是一哆嗦,芳心盡碎,卻有人仍想再爭取一下,囁嚅道:「為,為什麼啊?這梅蘭之圖出自太湖鳳老之手,世間只有一幅,你不是最喜歡太湖鳳老的……」
「太湖鳳老?」姬文景冷笑了聲,再不耐多聽,只是不屑地瞥了那梅蘭之圖一眼,「鳳老一生最喜畫竹,從未畫過什麼梅蘭之圖,你這是從哪撿來的贗品?要投人所好也該有點真心實意,隨便弄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來,就能來糊弄我嗎?」
那女公子顯然沒想到會是這樣,難堪地羞紅了臉,咬住唇:「我,我不知道這是贗品,我是花了大價錢的……」
「花了大價錢又如何?」姬文景毫不客氣地一挑眉,冷冷道:「用錢就能買來你想要的一切東西嗎?金銀堆起的簪子,就比旁人的更加高貴,更顯赫奪目嗎?我就必須收下嗎?」
「不,姬世子,我不是這個意思……」那位女公子眼中已泛起淚花。
「說了直呼我名姓,我與你很熟嗎?」姬文景最後一點耐心似乎都耗盡了,長眉緊蹙:「我喜歡誰的畫,同你有什麼關係?你巴巴尋一幅贗品來,是折辱了太湖鳳老的名聲,你知道嗎?」
「我,我,我不是有意的,對不起,我錯了……」那女公子再無顏待下去,提裙泣聲不止地跑開了。
姬文景冷冷的目光又掃過了身前的鶯鶯燕燕,那些女公子們不寒而慄,紛紛四散開去。
這下,他跟前徹底熄了火。
不遠處,趙清禾原本想要邁出的腳步,久久地僵在了半空之中。
她懷裡還揣著那根價值不菲的白玉簪,她原先覺得這髮簪極襯他的氣質,此刻卻只覺得它沉甸甸的,似乎在無聲嘲諷著她,像一個燙手山芋。
用錢就能買來你想要的一切東西嗎?
金銀堆起的簪子,就比旁人的更加高貴,更顯赫奪目嗎?
我就必須收下嗎?
每一句都像迎著風打在她臉上,叫她原本鼓起的一點勇氣,在一種深深的羞愧中,消失殆盡。
隔著無邊夜色,姬文景皺眉看著僵住的趙清禾,心中暗惱不已:「怎麼了?剛剛明明想站出來了,為什麼又停住了?想什麼呢?沒看到我把身前的人都罵走了嗎?為什麼還不過來?真是榆木腦袋一個,笨死了……」
趙清禾攥緊懷中的白玉簪,慢慢縮了回去,她旁邊有尚在觀望的女公子仍竊聲議論著:「連左三姑娘都沒戲,吃癟得這麼慘,我可聽說她那簪子花了不少錢,這姬世子真是太可怕了,幹嘛想不開要挑他呢,就算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我寧願去邀付師兄與駱師弟,他們同樣生得俊俏,還不會這般傷人。」
這話傳到了月下一直未動的聞人姝耳中,她偏過頭,沖那幾位女公子嫣然一笑:「付師兄出自相門,一向溫和有禮,自然非旁人可比的。」
那些女公子愣愣看著她,她拂過臉頰一縷髮絲,笑意愈濃,下巴微抬,走向了對面那道眾星捧月的身影。
傾國傾城之貌,勢在必得之心。
只有她,才能配得上這樣的付遠之。
月華籠了聞人姝一身薄光,她不愧乃竹岫書院第一美人,長裙所過之處,對面的男弟子們都屏住了呼吸,看直了眼。
場中一時靜了靜。
付遠之看著聞人姝步履款款,緩緩走向他,臉上浮起清淺笑意,溫柔如許,卻沒有人看得見,他袖中緊緊握住的手。
需要多用力,才能克制住那股不甘的恨意。
在第一美人面前,大多數女公子都生出自慚形穢之感,不自覺便讓開了道,聞人姝走上前,在眾所矚目下,對著付遠之柔美一笑,勾出一股動人心魄的風情。
「付師兄,姝兒想要邀你游湖泛舟,你願不願意?」
她為今夜籌劃已久,不僅盛裝赴會,連一顰一笑都經過了精心設計,她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美最大綻放於人前。
今夜,她自信再無人能壓過她的風頭,更奪不去她想要的東西,尤其是……聞人雋。
事實上,聞人雋確實愣住了。
其他女公子不知有心還是無意,紛紛退開,眨眼間,付遠之跟前竟只剩下了聞人家兩姐妹。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某段經歷重演一般,不少女公子露出微妙的神情,有人更是附耳竊竊私語,心照不宣地交換眼神,猜測道:「對啊,和那回一樣,不知道付師兄這次會選誰?我看阿雋依然沒戲,可慘嘍……」
駱秋遲習武多年,耳力過人,將這些議論聽得一字不漏,他目光一沉,緊緊盯住場中。
聞人雋顯然也明白四周投來的目光意味著什麼,她有些不自在,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贈簪儀式,於是顧不得許多,又向付遠之走近了一步,將簪子遞上。
「世兄,這支杏雨含芳簪,你可願收下?接受相邀?」
她看著付遠之,眸含暗示,他們畢竟說好了,他應當會收下的。
聞人姝也上前一步,吟吟淺笑道:「付師兄,我這支紫檀簪也是極好的,不知同五妹那支杏雨含芳簪,你更中意哪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