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番外

  翌日一早,掌珠又從床上爬起來,趿拉上繡鞋跟著蕭硯夕去往金鑾殿。

  夏日晨風吹起小姑娘粉色的裙帶,和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蕭硯夕瞥一眼,「你眼角有眵。」

  掌珠信以為真,停下來使勁揉眼角。見少年沒有等自己,小碎步跑上去,踩著他的影子。

  蕭硯夕扭頭,「大膽。」

  敢踩他的影子!

  掌珠用揉完眼角的手,蹭了蹭他衣襟,「誰讓你騙我,我沒有眼眵,你有。」

  眼眵這種東西,誰也阻止不了。蕭硯夕心下疑惑,卻擔憂自己眼角真的有眵,影響他風光霽月的太子威嚴,裝作若無其事地揉了下。

  「騙你的!」小姑娘提著裙擺往前跑,生怕被他報復,卻因跑得太快,踩到自己的裙子,啪嘰摔倒。

  膝蓋著地。

  生疼生疼的。

  「嗚嗚嗚——」小姑娘蹲在地上哭鼻子。

  蕭硯夕快步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摔疼了?」

  「嗯。」掌珠抹眼角。

  蕭硯夕發現,她一滴淚也沒流下來,登時冷了臉,「騙我?」

  「真疼!」掌珠揉著雙膝,可憐巴巴道,「我不能走路了。」

  「那就回東宮呆著去。」蕭硯夕站起身,「讓侍女給你塗點藥。」

  掌珠拽住他衣擺,揚頭道:「我想跟著你。」

  「別胡鬧。」

  小姑娘小嘴一扁,「那我真哭了。」

  「......」

  蕭硯夕拍她後腦勺,「你哭一個試試。」

  「嗚嗚嗚——」說哭就哭,像是隱忍半天,終於可以開水閘了。

  蕭硯夕頭大,拽住她胳膊,把人背到身後,「閉上嘴。」

  掌珠埋頭在他後頸,雙臂勒住他脖子。

  路過的宮人們露出揶揄的表情,不敢去看太子爺紅白交織的臉。

  十六歲的少年身材頎長,背起一個小丫頭綽綽有餘,絲毫不費力氣。

  蕭硯夕任命地背著她,「一會兒上朝,等在門外。」

  「哦。」

  這會兒倒挺乖。蕭硯夕勾起唇。

  掌珠戳戳他的臉,「殿下。」

  「嗯?」

  「你們能幫我抓到害我爹娘的劫匪嗎?」

  蕭硯夕腳步一頓,幾不可察地嘆口氣,「順天府已經抓到那伙人了。」

  「真的?」

  「嗯。」

  掌珠摟緊他脖子,小身板瑟瑟發抖,淚眼連連,「他們好兇,捅了我爹娘好幾刀。」

  蕭硯夕放下他,轉身拍拍她的後背,「都過去了。」

  「可我見不到爹娘了。」

  看小姑娘陷入難過,蕭硯夕說了一句安慰人的話:「以後,東宮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掌珠哭的一抽一抽,揚起小臉,「真的?」

  「真的,別哭了。」蕭硯夕牽起她的手,朝金鑾殿的方向走去。

  兩人並排走在蟬叫的甬道上,一高一矮,像綿延山巒中矗立的兩座山。山包佇立嚴寒烈暑,迎風納雪,巋然不動,也在相互陪伴。

  蕭硯夕以為,身邊的小尾巴會一直跟著自己,卻不知,幾日後,小尾巴找到了父親。

  司禮監內,張懷喜牽著掌珠的手,來到床前。

  床上躺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男人,蒼白憔悴掩蓋不住男人的俊美,與記憶中的父親一模一樣。

  掌珠驚訝地捂住嘴,訥訥道:「爹爹!」

  張懷喜也是昨日聽皇帝陛下說的,再看此情此景,不免替這對父女感到難過,但幸好,昏迷的男人還有救。

  掌珠撲過去,趴在床邊,雙膝跪在腳踏上,握住父親的手,「爹爹!」

  男人擰下眉,卻沒有醒來。

  掌珠抹掉眼中的淚,扭頭對張懷喜道:「他是我爹。」

  「是的啊。」

  「我爹怎麼不醒來?」

  聽出小姑娘語氣的焦作,張懷喜乾脆席地而坐,背對著靠在床邊,「他受了很嚴重的傷。」

  掌珠哽咽,「他是被搶匪傷的。」

  「嗯。」張懷喜揉揉她的頭,「他會醒來的。」

  掌珠吸吸鼻子,「爹爹,你快醒醒,珠珠害怕。」

  男人還是沒有清醒,卻顫動了一下睫毛。

  當天傍晚,張懷喜帶著掌珠去往一戶人家,找到了一個名叫陳漾的男子,在陳漾那裡,掌珠尋到了昏迷不醒的母親。

  兩日後,掌珠的父親醒了。正在掌珠為之激動時,卻發現父親失憶了。

  不過好在,父母尚在,她還有家。

  時間如窗間過馬,轉眼就是八年。

  這日清早,掌珠將採擷的花露裝進瓶子,蹦蹦跳跳進了明府正房。

  父親明樺(杜忘)正在更換官袍,見女兒跑進來,淡笑道:「一大早,你這是跑哪兒玩去了?」

  掌珠來到父親面前,晃晃手裡的瓷瓶,「去採花露了。」

  「採花露作甚?」

  「給太子殿下泡茶。」

  明樺嘆道:「太子殿下會感動死的。」

  掌珠彎唇,「爹爹能帶我進宮嗎?」

  明樺現為大理寺卿,但也沒權力隨意帶女兒出入宮廷。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陛下寵掌珠為公主,不僅允許她隨意出入宮廷,還能隨意出入東宮。

  看父親陷入沉思,掌珠搖了搖他的手臂,「好不好?」

  「珠珠,」明樺提醒道,「你是不是對太子......」

  掌珠小臉一臊,手足無措地抓了抓裙子。

  看女兒嬌憨的模樣,明樺甚是頭大,太子已二十有四,至今未納一房侍妾,是挑剔還是不喜歡女人,已成了一個謎,時常被人拿來議論。

  女兒這心性,並不適合進宮。

  掌珠不知父親心中所想,走進裡屋,習慣性為母親掖掖被子,卻發現母親的手指動了幾下。

  掌珠瞪大杏眸,「爹!」

  正要去上朝的明樺匆匆走進來,「怎麼了?」

  掌珠驚喜道:「娘好像醒了。」

  明樺靜靜看著妻子,「時常會醒來,但並不清醒。」

  話剛落,床上的女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隨著明夫人醒來的消息傳遍街頭巷尾,朝臣們紛紛來道喜,皇帝陛下自然也不會落下。

  當蕭硯夕帶著一馬車補品來到明府時,掌珠哧溜跑出來,「殿下。」

  見到太子,小姑娘眼裡星光點點。

  蕭硯夕板著臉,故意忽略她,看向作揖的明樺,稍稍頷首,道明來意:「父皇體恤明大人和夫人,特讓孤攜著補品前來探望。」

  「臣叩謝陛下、太子殿下。」

  「不必客氣。」

  明樺拉開小貓一樣搖尾巴的女兒,「殿下請。」

  蕭硯夕邁開步子,月白華袍上的竹紋在日光下凸現。

  傍晚,明樺客氣地留蕭硯夕在府中用膳,本以為事務繁忙的太子爺會拒絕,卻不想對方應下了。

  明樺讓管家張羅膳食,又得空去內寢餵妻子喝藥。而今他已慢慢恢復記憶,與妻子的點滴,拼湊成心中清晰的圖幅,一幀幀浮現眼前。

  客堂內,蕭硯夕捧著蓋碗,吹拂茶湯,氤氳的茶汽漾在眉間。

  掌珠坐在另一端,雙手托腮,眨巴著大眼睛盯著他看。

  被盯毛了,蕭硯夕騰出一隻手,伸向她巴掌大的小臉。

  冰冷的指尖被蓋碗燙熱,覆在掌珠眼帘,傳遞餘溫。

  視線中一片漆黑,掌珠想要撥開他的手,卻撥不開,索性閉上眼,甜甜地喚了一聲「殿下」。

  蕭硯夕指尖一顫,「注意儀表,笑不露齒。」

  掌珠鼓腮,抿上嘴。

  蕭硯夕單手持著蓋碗,以兩指劃開瓷蓋,飲啜一口茶湯,「笑給孤看。」

  「......」掌珠努努嘴,漆黑的視線增長了她的勇氣,回敬道,「我又不是賣笑的。」

  蕭硯夕斜睨一眼,「你笑一個,孤給你一樣好玩的。」

  好奇心作祟,掌珠咧嘴笑,齒如瓠犀。

  蕭硯夕蓋在她眼上的掌心下移,以拇指揩了一下她的貝齒。

  「唔。」掌珠按住自己的嘴唇,臉紅個通透,不明白男人的意圖。

  蕭硯夕收回手,「你牙上有菜葉。」

  「你牙上才有菜葉。」

  被占了便宜,還被「羞辱」一番,小姑娘臉皮兒薄,站起身跺跺腳,跑進裡屋。

  蕭硯夕靜默一會兒,拇指和食指相捻,感受到一點點濕潤,深邃的鳳目帶了別樣光暈,竟控制不住嘴角,往上揚了揚。

  *

  金秋十月,掌珠與季府六姑娘相邀,去往郊外踏秋。兩人手牽手,走在落滿楓葉的路上。身後跟著兩府的車夫。

  季知意指著前面一座莊園,「這是太子表哥的私宅,咱們進去歇歇腳。」

  掌珠記得小時候,蕭硯夕帶她來過這裡。秋日的莊園中碩果纍纍,走哪兒都能摘果子吃。

  「殿下會在嗎?」掌珠問時,心尖顫啊顫。

  「說不定呢。」季知意壞笑一下,拉著她走向莊園。

  莊園被秋陽照的金燦燦,頗有田園意境。掌珠站在莊園外,等著護院帶她們進去。

  稍許,一名護院小跑出來,「兩位姑娘也不事先打個招呼,來來來,快請。」

  季知意唇邊的揶揄更甚。若是沒有掌珠在,太子爺才不會讓她進去呢。

  兩人並肩走在護院身後,聽護院介紹園中植被。行至一座涼亭時,季知意忽然捂住肚子,「雪隱在哪兒?」

  護院指著一個方向,「我帶小姐去吧。」

  「好好好。」季知意腳底抹油,還不忘回頭叮囑,「珠珠等在這裡,千萬別亂走。」

  掌珠乖巧點頭,「你慢點。」

  回應她的,是季知意清脆的笑聲。

  掌珠坐在涼亭里,托腮盯著不遠處的楓樹林。耳邊忽然傳來腳步聲。

  「石墩不涼?」

  掌珠扭頭,見一身淺藍寬袍的男人徐徐走來。

  「殿下?」掌珠站起來,掩飾不住眼中的驚喜。

  蕭硯夕步上涼亭,離她三步站定,「剛剛聽季小六說,你途徑此處,非要進來看看孤在不在這邊,是有什麼話要對孤講嗎?」

  「嗯?」掌珠懵楞。

  「這個表情是何意?」蕭硯夕敲了下她的腦門,「難道季小六說謊了?」

  「嗯。」

  「那孤可要罰她了。」蕭硯夕靠在亭柱上,「就罰她百日不可出門。」

  掌珠小臉一垮,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們還約好明兒去划船,後兒去登山呢。」

  蕭硯夕攏攏寬袖,沒事兒人似的道:「那你求求孤。」

  掌珠湊上前,兩隻小粉拳靠攏在一塊,學著小貓作揖,「求求殿下,殿下饒過季小六吧。」

  女子柔柔的嗓音,如發酵在金秋中甘淳的美酒,迷醉想要自醉的人。

  蕭硯夕抬手,拂掉她發上的一片秋葉,「就這求人態度?」

  這還不夠有誠意?掌珠擰擰黛眉,小聲嘟囔:「那殿下想怎麼樣呀?」

  蕭硯夕垂眸,盯著她白淨的小臉,「給孤唱個曲子吧。」

  眾所周知,明府大小姐音律不全,太子爺沒道理不知道。

  掌珠嘟嘴,「殿下是故意的。」

  蕭硯夕掐住她的嘴,指腹下傳來的溫軟觸感,令他沉了眸光,「你的嘴,不會哼曲,還會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