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時分,蕭硯夕放下狼毫,揉揉發酸的肩胛,斜睨一眼趴在書案旁的小姑娘。
宮侍端來燕窩粥,輕輕放在桌上,「殿下,這是陛下特意派人送過來的。」
父皇從未關心過他,突然的轉變,讓他感到彆扭。蕭硯夕靜靜盯著冒熱氣的燕窩粥,陷入沉思。
「唔。」趴睡的小姑娘醒了,呆愣愣盯著桌上的粥,咽下嗓子。
蕭硯夕瞥眸,「吃吧。」
掌珠暗地裡搓搓小手,搖頭道:「爹爹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你是君子?」
粥香四溢,掌珠舔舔紅潤的小嘴,嘴犟道:「我是。」
「得了,涎水都快流下來了。」蕭硯夕把粥碗推給她,「吃吧。」
餓了好幾頓,掌珠再抵不住誘惑,捧起碗,小口吃起來。
少年看她吃相還算優雅,沒再挖苦,閉眼靠在椅背上。
掌珠吃完一碗粥,抹下嘴,「我睡哪兒?」
「......」
這時,三名侍宮抬著一個金絲楠木床架走進來,為首的人解釋道:「這是陛下給掌珠姑娘準備的。」
蕭硯夕睜開眼,「父皇想得倒是周到,怎麼沒見他對旁的小丫頭這般好?」
宮侍笑道:「陛下說,掌珠姑娘跟殿下有緣。」
「呵。」蕭硯夕看向別處,耳畔是宮侍們敲敲打打的聲音。
片刻後,內寢的拔步床旁,擺了一張垂下粉色輕紗的小床。
掌珠繞著小床轉了兩圈,老神在在道:「陛下真是體恤百姓。」
「......」蕭硯夕沒理,負手走進湢浴,沐浴後直接躺回自己的床,放下了帳簾。
面對冷遇,七歲的掌珠沒什麼感覺,悄悄走進湢浴,提起水壺,沖了一個涼水澡。
聽見水聲,躺在床上的太子爺捏下眉,「來人。」
守夜的太監走進來,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去尚衣局拿一套女子的衣裙。」
太監心中瞭然,不但帶回了衣裙,還帶回了兜衣等貼身物件。
毫不知情的掌珠是披著蕭硯夕大褂走出來,濕漉漉的長髮打濕了褂衫。
蕭硯夕掀開帳簾一角,瞧她赤腳走在氈毯上,淡聲道:「去屏風後更衣。」
「...哦。」掌珠顛顛走到屏風後,驚訝地瞠大杏眸。屏風後的衣架旁疊著一套香芋色的綢緞襦裙,手感絲滑,是她從未穿過的宋錦面料。
「謝謝殿下。」
透過屏風,蕭硯夕聽見女孩甜甜的道謝聲。
蕭硯夕閉上眼,沒有回應。
天蒙蒙亮,掌珠聽見床外的動靜,知道蕭硯夕要外出,趕忙系上裙帶,趿拉上繡鞋下了地。
見到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時,正在被人伺候更衣的太子爺一愣,很不習慣寢房裡突然多了一個人,「餓了?」
掌珠靠過來,抱住他手臂,「別丟下我。」
可憐兮兮的模樣,像是被人遺棄的小貓。
蕭硯夕抽回手臂,「孤去上朝,你跟著幹嘛?」
掌珠不懂上朝是何意,又抱住他手臂,「我可以候在一旁。」
「你進不去。」蕭硯夕正正衣襟,大步走向門口,手臂上拖著一個小紫糰子。
去往金鑾殿的路上,宮人們偷偷看來,發現太子爺身邊多了一個小尾巴。小尾巴膽子極大,緊緊摟著太子爺的手臂,慫唧唧的,卻又倔強固執。
金鑾殿外,百官依次排開,等待入殿。見一對人影走進來,紛紛露出詫異的神色。
「殿下怎麼帶了一個小丫頭過來?」
「或許是入宮鳴冤的苦命孩子。」
「宮闈把守重重,怎麼進來?」
「沒看太子護著呢麼。」
眾人小聲議論。蕭硯夕置若罔聞,走到百官前邊站定。
掌珠頭一次見到這麼多穿官袍的人。這些人,有的面相威嚴,有的笑意頗深,有的凶神惡煞。掌珠有點膽顫,縮在蕭硯夕身邊。
蕭硯夕推開她,「待會兒在外面等著。」
掌珠搖頭,「我要跟著你。」
「你進不去。」
一炷香後。
掌珠站在金鑾殿內,感覺背後有數百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剛剛打開殿門時,御前太監張懷喜來到眾人面前,親自帶掌珠進了大殿。
蕭荊端坐龍椅,看向手足無措的小姑娘,嘴角露出一抹難能的弧度。
散朝後,百官議論紛紛——
陛下笑了!
蕭荊是個不苟言笑的帝王。當著眾人的面,即便面對寵妃閔氏,也不常笑。剛剛那抹笑不加掩飾,像是發自肺腑。
因為那個神秘的小姑娘嗎?
毫不知情的掌珠跟在蕭硯夕身邊,走著走著,又抱住了太子爺的手臂。太子起初拂了兩下,後來就任其作為了。
身後的一眾官員摸不著北,紛紛猜測這姑娘的來歷。
後半晌,坐在錦衣衛衙門裡吃西瓜的掌珠,被張懷喜帶去了御書房。
面見皇帝,掌珠怯生生道:「民女拜見陛下。」
蕭荊抱臂坐在平寶座上,放緩語氣,「過來坐吧。」
掌珠站著沒動。
看她愣頭愣腦,張懷喜搬來椅子,「姑娘快過來,要不然就忤逆聖顏了。」
掌珠邁著碎步過來,趕忙坐下,「陛下別殺我。」
脫離虎口又入狼窩的,一段段悲慘的經歷給她留下了陰暗的記憶。這會兒見誰都害怕,但蕭荊一身龍袍,又莫名給她安全感。
「不用怕朕。」蕭荊沒跟這么小的姑娘相處過,擔心自己話語重驚嚇到她,儘量緩和語氣,從一旁捻起一塊點心,「吃吧。」
聖上賞賜的東西,不要就是忤逆聖顏。掌珠心裡牢記,接過點心,小口吃起來。
蕭荊笑笑,「等明日,隨朕去見一個人。」
聖上的要求,不能忤逆。掌珠點點頭。
「不問問朕要帶你去見何人?」
掌珠搖頭,凌亂的五股辮子微微晃動。
見此,蕭荊開口道:「張懷喜。」
「老奴在。」
「給她梳梳頭髮。」
「...諾。」
張懷喜取來桃木梳,一點點梳通。
掌珠看著老宦官靈巧的手,眨眨眼,「您和我娘一樣巧。」
張懷喜彎唇,沒說什麼。
門口傳來侍衛的聲音——
「貴妃娘娘到。」
隨著尾音落下,掌珠看向門口,見一抹婀娜身影扭著細腰走進來,手持團扇,嬌艷萬分。
原來,這就是百姓口中深得隆寵的閔貴妃。
掌珠低下頭盯著鞋尖,想起了自己的娘親。同樣都是貌美的女子,可娘親比閔貴妃看起來溫婉一些。
不經通傳,就能面聖的人,大抵只有閔貴妃了。
閔貴妃逕自走到蕭荊身邊落座,看向低頭的小姑娘,笑道:「你叫什麼名字?」
張懷喜杵杵掌珠後背,提醒道:「快給貴妃娘娘行禮。」
掌珠跳下椅子,襝衽一禮,「民女明掌珠,見過娘娘。」
閔貴妃彎著一雙秋水眸,握住她的小手,「天生麗質,大概就是形容你的。」
掌珠被她的長指甲颳了一下,縮回手,站到張懷喜身邊,呆頭呆腦盯著她。
蕭荊淡聲吩咐張懷喜,「你先帶她出去。」
「諾。」張懷喜牽起掌珠,「走,咱家帶你去御花園給陛下和娘娘摘果子去。」
掌珠小碎步跟上,一步三回頭,見閔貴妃倒在帝王懷裡。
閔貴妃撓了撓帝王的側臉。以前投懷送抱,帝王都會跟她溫存一會兒,今兒不知怎麼,竟把她推開了。
「陛下怎麼了,可是遇到了煩心事?」
蕭荊面色淡淡,沒有回答。
閔貴妃湊上來,素臂摟住他脖子,啄吻他的下巴,「很多時候,妾身惱怒自己沒有能力,無法為陛下分擔壓力。」
蕭荊捏住她下巴,推開一些,「朕還要忙,你先回去。」
閔貴妃心思百轉,慢吞吞站起身,「妾身告退。」
「嗯。」
走到一半,閔貴妃終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和惶恐,跪地道:「陛下跟妾身說句實嗑吧,那個小姑娘是不是陛下的私生女?」
蕭荊執筆書寫,沒有看她,「回去吧,這不是你該過問的。」
閔貴妃愣住,她是帝王唯一的寵妃,帝王從來都是哄著、由著她,從未這般冷淡過。
被寵久了,多少會恃寵而驕。沒壓住心底的怒氣,追問道:「那誰有資格過問,皇后嗎?」
蕭荊冷目看過來,「放肆。」
氣氛一瞬間變得怪異。閔貴妃閉閉眼,讓自己冷靜,「陛下沒旁的吩咐,妾身先告退了。」
說完,提著裙子站起身,負氣離開。
直到人影徹底消失在門口,蕭荊放下筆,長嘆一聲,「來人。」
侍衛統領跪地。
蕭荊望著門口的日光,心中鈍痛,卻不是為剛剛的女人,「派人送閔貴妃去往北方行宮,久居。」
侍衛統領一怔。閔貴妃是陛下的心頭寶,陛下怎會突然...不敢忤逆聖旨,侍衛統領起身去往後宮。
這道旨意像一枚炸彈炸開在後宮之中。從皇后到宮女,無不驚訝。皇后的娘家人進宮來勸,讓皇后趁著皇帝和貴妃鬧掰,好好侍奉皇帝。
可皇后還沒來得及作為,就被蕭荊冷冰冰的目光震懾住。
蕭荊之所以暫時沒動皇后,完全是因為兒子。此時的蕭硯夕,還沒有徹底看透自己母后的為人。
但女人在宮裡不得寵,無論家族多麼龐大,也未必能掀起浪。
入夜,掌珠捧著一束花回到東宮,見蕭硯夕坐在書案前,雙手撐額,像是疲憊到極致。
掌珠遞給他一半的花,「送你。」
蕭硯夕懶得搭理,「自己玩去。」
「夜深了,我害怕。」
「......」
掌珠轉身進了內寢,找到一個長頸琉璃瓶,倒上水,將花一朵朵插進花瓶。花香四溢,心裡稍安,她坐在床前,無聊地晃動小腿。
稍許,蕭硯夕走進來,將外衫隨手一扔,走進湢浴。等他出來時,內寢的桌子上擺滿夜宵。
掌珠等了許久,可把他等出來了,欲望不加掩飾,脫口而出:「我能吃了嗎?」
蕭硯夕無語,邊擦拭頭髮,邊坐在桌前,「隨你。」
得了首肯,掌珠拿起筷箸,夾起煎餃。
填飽肚子,掌珠雙手托腮盯著慢條斯理用膳的太子爺,總感覺應該做點什麼回報對方,「我給你按按吧。」
蕭硯夕挑眉,「你?」
「嗯,爹爹教過我。」掌珠繞到他身後,想要替他按摩頭部穴位,可即便踮起腳,也夠不著。
她哼哧哼哧搬來繡墩,爬到上面,伸手按在他的太陽穴上。
力道尚淺,但足夠認真。
蕭硯夕閉上眼,由著她了。
燈火將他們的身影映在牆壁上,莫名有種溫馨之感。
「小丫頭,你今後打算去哪兒?」蕭硯夕忽然問道。
總不能一直賴在宮裡吧。
想起帝王的話,掌珠不敢忤逆,如實道:「陛下說,等我長大了,給你當媳婦。」
「......」
「行嗎?」
「行什麼行!」蕭硯夕拍開她的手,轉身看向她,「明日給孤出宮去。」
「不行算了,別攆我走。」掌珠低頭,「那我當宮女行嗎?」
還有月俸可以拿。
看她實在可憐,蕭硯夕沒打算發難,「隨你。」
經年之後,看著初長成的掌珠,蕭硯夕愈發後悔這個草率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