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四方雲動(中)
西格爾·克萊因真得很忙。
坐在藤椅上的楊銘,一邊喝茶一邊看他站在海岸邊的欄杆後同不知道哪一方的人通話時這樣想到,這是自他踏進克萊因宅邸後花園的一小時裡,第8次打斷二人交談的通話了。
給這位克萊因議員打電話的人五花八門,有評議會的溫和派骨幹成員,有見勢不妙打算跳反的激進派議員,有理事國那邊派來探口風的政客,甚至還有Aprilius-1市的一些富豪與實業家。
楊銘沒有試圖去偷聽西格爾在電話里說了什麼,既然是可以在露天后花園裡說的話,那恐怕一句可以相信的真話都沒有,雖然每一句話從他嘴裡說出來都是那麼得令人信服——這是每個合格政客都要掌握的竅門,而西格爾·克萊因是他們之中排名最靠前的幾位佼佼者。
拉克絲泡製的伯爵紅茶味道很不錯,他很喜歡發酵的茶香與微酸的檸檬味混雜在一起的感覺。相較於西格爾,楊銘的口味更淡一些,他不願意向這橙紅通透的茶湯里添加任何像是煉乳或者焦糖等一類會破壞這種微妙的味道平衡的添加劑。
這個芳齡11的小歌星如今已經很會伺候人了,楊銘在她尚且稚嫩的身影中同時看到了歐羅巴貴婦與大和撫子的幾分風情。其他女孩子在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可能還在跟爸爸媽媽抹著眼淚要新裙子,或者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耍小性子,但是在西格爾·克萊因耳濡目染下的拉克絲,卻已經學會了在其他人面前隱藏自己的真實想法。
她其實很不喜歡在這裡伺候人的。
不僅需要去料理裝滿了開水,著實是有些燙手的茶壺,而且還要把握茶湯泡製的溫度、沖水手法以及肢體動作等一系列連成年人都感到繁瑣不堪的事情,更何況她已經在兩個人身邊老老實實地站了快一個小時,沒有西格爾的首肯,楊銘認為她永遠都不會主動坐下,縱使多餘的座椅就在她屁股後不遠的地方擺著。
「坐一下吧。」楊銘瞥了一眼面前這個依舊保持著迷人微笑的小姑娘,她的雙腿微微發抖——看來並調整者也並沒有那些妖魔化言語中那樣神通廣大嘛,至少調整者女孩在原地站上一個小時也會累得腿微微打顫。
「謝謝您的關心,」拉克絲聞言搖了搖頭,「我還能堅持一會兒。」她的言語中透露著不同於同齡人的堅決之意,這讓楊銘自己都感到慚愧,如果對面站著的是他,在聽到這句話之後恐怕早就找地方一屁股坐下來拍著小腿喊累了。
楊銘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流連在海岸欄杆邊的西格爾,他也正巧在往楊銘這邊看,兩個人的目光交匯之後,他打了個代表抱歉的手勢,楊銘也抬手示意不要緊,隨後轉過來對拉克絲說道:「克萊因先生的通話看來還要一段時間才能結束,拉克絲小姐應該不介意暫代一下令尊主人的位子吧?我這個客人被生生晾在這裡可是好生尷尬啊。」
拉克絲思索了片刻,點了點頭,緩步來到西格爾之前坐的位置之前,用一種優雅的姿態緩緩坐了下來,端起茶壺在一隻新茶杯中添了一些茶水,一手托著茶盤,一手端起杯子輕輕地抿了一口。
「不知不覺已經兩年有餘了,拉克絲小姐一如既往地讓人感到耀眼啊。」坐在對面的楊銘毫不吝嗇地誇獎道,隨後單手捏起茶杯在嘴邊大大咧咧地吞咽了一口,堪稱茶會禮儀中的典型反面教材。
「楊先生謬讚了,」拉克絲方向茶杯掩嘴一笑,「我還記得當時與您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呢,只是當時因為年紀小不懂事,多多少少有些不禮貌的地方,還要請您海涵才是。」
「說到底還是我的不對,」想起當時站在門外的那個粉紅頭髮的小姑娘,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從歡喜到驚詫最終變為生氣,楊銘就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畢竟自己在雪兒面前自稱過拉克絲的鐵桿歌迷,到頭來他這個「假粉」連自家偶像的真身都認不出來,實在是活該被人在小腿上狠狠地踹了一腳。
當然,這種事放到如今是絕對不會發生的。兩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或許楊銘還沒有達成曾經允下的那個雄心壯志,但拉克絲·克萊因卻已經不復往日,如果說兩年前那個9歲的小姑娘是一塊尚未琢磨的璞玉,那如今的她則已經成為了一枚精雕細琢,溫婉圓潤的寶貴玉佩了。
她或許依舊會因為歌迷認不出自己而感到苦惱,不過絕對不會因此而記恨他們,甚至在他們的小腿上狠狠地來一腳。
「話說楊先生真的還在與雪兒姐姐交往嗎?」正在他暗自思量的時候,拉克絲抿了一口杯中茶湯,不動聲色地問道,「我可是已經很久沒聽姐姐在話語中提起過你了。」
楊銘決定收回之前的定論,這個小妮子果然還在記恨自己,正抓准了機會想往他心口那裡捅上血淋淋的無形一刀。
「只是普通朋友而已,我從沒說過我們在交往,」楊銘咧了咧嘴,不僅不為所動,而且很坦然地承認道,「我們已經差不多兩個月沒聯繫過彼此了,如果真得像你說的那樣,我現在應該很著急吧?」
「是嗎?」拉克絲點了點頭,「那如果我現在告訴您,雪兒姐姐會在今年來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她現在說不定已經下穿梭機,就在趕來這邊的路上呢?」
楊銘換了一個靠在椅子上的姿勢:「能夠跟朋友一起過聖誕節,我很開心。」
「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感覺或是想法了嗎?」拉克絲笑吟吟地追問道。
「還要有什麼感覺呢?」楊銘抬頭向外看看衛星內湛藍色的人造穹頂,「如果非要說有什麼想法的話,實話說我並不太希望她在這個時候來這度假……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的現狀大抵如此,以後說不定還會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錢鍾書的《圍城》?」拉克絲眨了眨眼睛,「您也喜歡讀古典文學?」
「這話是楊絳說的,她是錢鍾書的妻子。」楊銘再次換了一個靠著的姿勢,「我對那些才子大抵沒什麼太大的興趣。」
「才女呢?」拉克絲再次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指地問道。
「她們都是天邊的雲彩,」楊銘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湯,笑著回答道,「我很喜歡雲彩,雖然它們往往高聳於天邊,即便能夠到,也抓不住。」
「那真的是太悲慘了,」拉克絲嘆了口氣,「但是您可以雲彩變成雨滴落下來呀,這樣您就可以將水盛在瓶子裡了不是嗎?」
「那怎麼行?」楊銘也嘆了口氣,「雲彩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她們的美好可望而不可及。」
「您真是一個矛盾的人。」拉克絲似乎放棄了將這個自己引起的話題再繼續下去的打算。
「這不奇怪,人本就是個矛盾的集合體。」楊銘笑了笑,「或許你該多讀讀馬克思,他是我為數不多欣賞的才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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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xtilis-1市,市政廳。
「咚咚咚。」有人從外側輕輕敲響了鍾凱文辦公室的房門。
「請進。」
鍾凱文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角,將視角從充斥著需要批閱的文件的電腦屏幕上移開,發現進來的人正是他的機要秘書勞·魯·克魯澤,這個俊秀的金髮年輕人面色有些嚴肅地來到他身邊,俯下身來壓低了聲音說道:「閣下,現在重要的俘虜越來越多,我們必須要解除港口的封鎖,把他們運往安保等級更高的Sextilis-6市才行。」
「對港口的檢查做完了嗎?」鍾凱文沒有接克魯澤的話茬,而是有些突兀地忽然這樣問道。
「我們儘可能抽調人手對港內的每一艘船做了檢查,並沒有發現溫妮小姐的蹤跡,」克魯澤搖了搖頭,然後勸說道,「閣下,如今我們的人手本就有限,已經不能再在這種事情上過多地浪費資源了!至於溫妮小姐……這些船終究都要先開往我們自己掌握的衛星,只需要提前知會一下其他衛星的同志,多多注意一下就一定沒問題的。」
「好吧……這孩子,真是不讓人省心啊!」鍾凱文有些頹然地靠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迎來這種妻離子散的局面。
他的妻子楊彤在昨夜的混亂中死去,這不能怪他,在發動武裝暴動這種急需人手的時刻,他仍舊在家裡留下了四名精銳的便衣突擊隊員作為楊彤的保鏢,只是沒想到在他起事後,被嚴密控制在國王酒店內的那些政客里,依舊有人成功地向外發送出了消息,而接收消息的另一方,正是駐紮在Sextilis-1市的大西洋聯邦海軍陸戰隊第199營營長勞森·賈爾斯中校。
鍾凱文很慶幸在當時親衛隊已經成功控制了Sextilis-1的中樞控制室,癱瘓了本市對外的所有通信渠道,否則發生武裝暴動的消息很可能第一時間被從他這裡泄露出去,這種責任是他一個小小的地方行動指揮無法承擔的。
領導駐軍的勞森·賈爾斯中校在發現對外求援無果之後,果斷下令由B端S2基地的B連派出一支別動隊,前往克萊汶區的鐘氏宅邸,企圖用控制鍾凱文家人的方式獲得與他談判的籌碼。
幸運的是,當時位於Sextilis-1B的衝鋒隊以及暴民們對S2基地的包圍圈已經大體成型,這支別動隊在離開基地的路上耗費了很長的時間。但不幸的是沒有人知道這支逃出S2基地的小隊到底抱有什麼樣的目的,對於衝鋒隊來說,他們的主要目標還是更加重要的維和部隊S2駐軍基地,有一點漏網之魚是無可厚非的事情。
於是這支別動隊還是在艱難地橫跨B端市區後來到了克萊汶區的地界,他們小隊的7人此時已經損失了3個,剩餘的四人在人數上對守衛在鍾氏宅邸的突擊隊員來說不占優勢,而他們想要活捉楊彤作為俘虜,也就更不可能動用步戰車上的重機槍。
只可惜在前有悍敵,後又追兵的情況下這些大西洋聯邦軍人選擇了激流勇進,他們憑藉著步戰車為掩體用輕機槍火力壓制別墅內的突擊隊員,以此製造強攻的假象,同時分出一人從鄰近的別墅迅速迂迴,從後門向別墅內投擲震撼彈——即便是最精銳的調整者也得拜倒在劇烈閃光與170分貝音爆的威儀之下,更不要說還是在封閉的室內。
大西洋聯邦的海軍陸戰隊員們就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地占領了別墅,還俘虜了楊彤與一名突擊隊員,其他三名則因為不可避免的交火被擊斃。
捕獲了楊彤的大西洋聯邦軍自然是打算回到S2基地,只是在市內通信被全頻阻塞的情況下,他們沒有辦法確認基地內的狀況,更沒有辦法公開宣布自己俘虜了暴動總指揮的親屬,他們唯一能夠做到的,就是在戰火飄搖的市中心內,儘可能地再向基地靠近一步。
這輛步戰車在進入市中心不久後,就被衝鋒隊的反坦克小組消滅了,彈頭從頂部貫穿,車內的六人全部身亡無一倖免。沒有人知道他們扼殺掉了什麼,他們只覺得自己再一次包圍了市中心包圍圈處同志們的背後不受侵襲。
楊彤的死訊對於鍾凱文是個很大的打擊,40多歲的男人在一夜之間多了很多白髮,他不知道是該懲罰還是獎勵那個擊毀了步戰車的反坦克小組,更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把這個消息告知還被關在自己辦公室的溫妮。
或許把這件事情的錯誤全部推倒自然人的身上是個不錯的選擇……鍾凱文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覺得妻子應該不介意自己編造這樣一個善意的謊言,或許並不是所有的自然人都十惡不赦,但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國內的反自然人言論必定會大行其道,提前糾正一下女兒的思維方式沒什麼不好的,她就是太善良了,所以他才害怕她被人利用。
「所以爸爸的意思是,連銘哥也要殺死嗎?」溫妮的反應不可謂不激烈,「我和雷昂的體內也流著媽媽一半的血液,你為什麼不把我們統統殺死呢?!你這樣跟曾經那些把我們趕到來的人又有什麼兩樣!」
身心俱疲的鐘凱文不想跟女兒就這個問題繼續爭論下去,他又一次從女兒的身邊離開了。
或許他覺得把她繼續鎖在辦公室里,讓她自己考慮清楚情況是個不錯的選擇,而外面還有一整支軍隊等著他來指揮,家國兩難的情況下,他作為表率只能選擇舍小家顧大家。
至於鍾溫妮,她同樣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或許她也付出了足夠的勇氣。
當鍾凱文帶著午飯,再次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時,除了被撕碎擰緊成下垂繩索的窗簾,以及一扇大開的窗戶,他找不到任何鍾溫妮存在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