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從朗擺擺手, 示意佘三佘九點亮無數盞擺在暗處的方燈。
昏暗的密室驟然變得無比亮堂,無數道強烈的光束凝聚成一捧光曜,刺向緊緊貼著鐵籠杆的浮雲卿。
她哭得幾欲昏厥, 明明淚花是往下流的,可偏偏闐了她的耳朵,叫她聽不清韓從朗的話。
浮雲卿掖一把淚,拍著胸脯艱難地喘氣。清淚把原本渾濁的眼眸洗得乾淨明亮,可抬眸看光那刻, 還是被刺得眯起眼。
「你什麼意思?」她問。
韓從朗勾起一抹諷刺的笑容,掏出銅管似的鎖鑰,「啪嗒」一聲開了鐵籠。
他抬腳猛地朝前踢, 沉重的籠門砸向六匹灰狼。灰狼痛得低聲嚎叫, 籠子一開,爭先恐後地竄出籠。
痛到極致,再生猛的公狼也沒了霪欲,眼裡的綠光漸漸消失,猙獰猩紅的器物終於萎縮下來。
灰狼群把韓從朗這廝當作狼王, 此刻窩在籠外看韓從朗走近浮雲卿,而浮雲卿狼狽地掏出一把短刃,在韓從朗面前劃了劃。
灰狼見韓從朗有危險, 齜牙咧嘴地警告浮雲卿, 不曾想卻遭韓從朗一計眼刀。
韓從朗彎腰, 撿起被灰狼口水洇濕的殘破布料,這裡一片,那裡一片, 最後將數片布料攥在手裡, 枯瘦如柴的指節翻飛, 將布料紮成死結,扔到浮雲卿懷裡。
他挺直腰杆,低頭睞著失勢的浮雲卿。曾經的天之嬌女,如今跌落凡塵,髒得不行。而浮雲卿抬頭望著他,滿眼恨意。
「還不明白嗎?」韓從朗沉聲說道,「你只知道敬亭頤是前朝人,卻不知他是前朝皇子。他可不是一般的前朝皇子,他的母妃是元靈帝的寵妃惠嬪。惠嬪姓敬,敬亭頤隨她姓。從他進公主府當教書先生那刻,他就開始蓄勢造反囖。噢,也許造反這個念頭,出現得更早。」
他背著手,假惺惺地給自己洗白,「人嚜,都是有利益衝突才會斗得死去活來。這天底下,我想當皇帝,他也想當,我能怎麼辦,當然要明里暗裡同他斗。」
「我不信你對他的身份從未起疑。他常外出,你當他是去做什麼?你以為,他每夜持劍殺人,都是打著皇城司副使的幌子?錯,他是殺阻止他造反的所有人。你以為他為甚會對你這麼好,你不會以為他是真在乎你罷?天真!他是想利用你,要挾官家禪位。」
既然決定磨破嘴皮子揭露真相,那乾脆把一切的一切都傾倒出來罷。
韓從朗又道:「卓暘,他本來不姓卓。他是壽春芾氏的後人,是前朝世子。還記得明吉這個小內侍罷,他為我做事,按輩分來算,是卓暘的遠方表兄弟。」
「榮緩緩與施素妝這倆小娘子,你的好姐妹,你不會以為,人家倆待你真誠,是因為喜歡你的脾性罷……你這張嘴,在好姐妹面前,常是有什麼說什麼。她倆竊取有用的信息,榮緩緩供給榮殿帥,施素妝供給我。別當人家倆都蒙在鼓裡,對造反一事毫不知情。榮家沆瀣一氣,把你騙得徹底。你狼狽至此,榮緩緩倒輕鬆脫身,真是可憐。」
每說一句,浮雲卿的臉色就白一分。起初哭得滿臉通紅,今下臉色比飛雪還白。嫣紅的嘴唇像是蒙了層厚實的白紗,唇瓣張張合合,想說些什麼話辯解,可又不知說什麼。
「騙人。」她無力反駁,「你以為我會相信你的鬼話麼……你說什麼,難道我就要信什麼?我說過,沒人比我更了解他。」
惡狼在前,她尚想勇敢搏一搏。可如今,明明險境已過,她沒有屈服於韓從朗下三濫的手段,沒有被玷污。劫後餘生,可她卻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泄了力氣,軟癱顫抖。
韓從朗說:「我有騙你的必要嗎?騙你,好讓你與敬亭頤離心,與身遭親朋好友離心?話語是真是假,你自己心裡清楚。
自己心裡清楚……
浮雲卿眨了眨眼,眼周乾澀酸疼。
後來佘三佘九一人揪著一位小女使,將兩位失職的女使甩到韓從朗面前。
韓從朗出了籠,重新窩在那張太師椅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坐,滿意地喟嘆一聲。
他故作落寞,指腹輪換著在扶手上面彈奏無聲樂曲,「保定球髒了,可我還想盤球。你們說,該怎麼辦呢?」
意有所指,佘三佘九都噤了聲。倆人知道,韓從朗又要發瘋了。
當小底的,這時候要是蝦腰上前,諂媚地說:「小底立馬給您買新的」,未免太不知好歹。
韓從朗對僕從的沉默很滿意,他垂眸乜著側櫳尾櫳。
兩位女使惶恐地跪在地上,眼神懵懂,全然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倒是在想,沒攔住浮雲卿,而主家又說了這番話,是不是在暗示她倆,要買球贖罪。
倆女使也是倒霉,根本不知道凌雲閣有密室這事,只顧沒心沒肺地守在閣外。結果被拽到密室,惶恐至極。
韓從朗攏緊掌心,朝女使說道:「不如你們倆猜一輪拳罷,誰輸,我挖誰的眼珠當球盤。或者一人挖一個眼球,湊成兩個。保定球嚜,一公一母,聲音一輕一重,兩個球缺一不可。這兩種方法,自己選,還是我來選?」
言訖,斜眼窩在籠里失魂落魄的浮雲卿,補充道:「或許讓她來選。」
方才說罷真相,韓從朗又嘲諷許多句,這些浮雲卿都沒給回應。眼下聽及挖眼珠的話,浮雲卿才肯抬眼,憎惡地瞪著韓從朗。
「乾脆來挖我的眼球。」
浮雲卿撐著一副落魄身,搖搖欲墜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朝韓從朗踅近。
眼前模糊不清,她荒謬地想,是不是哭瞎了。
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倒是個好結果。
「你我之間的事,何必拉無關緊要的人下水。」
浮雲卿抬起握著短刃的右手,她想,殺不死韓從朗,多捅他幾刀也好。
不料剛調好姿勢,就被韓從朗飛快彈出的石子擊落。石子堅硬鋒利,划過她的手掌,霎時劃出一條帶血的長口子。
韓從朗以為她想不開要自殺,諷刺道:「怎麼,你還想殉情?」
說殉情,是因他篤信敬亭頤死期將至。誰死在誰前面不要緊,只要最後結局是雙死,不就是殉情嗎?
當然,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嘲諷浮雲卿的機會。頓了頓,又道:「殉情,好歹雙方得互生情意罷。你愛慕欽佩敬亭頤,他呢,約莫只把你當作順手的工具罷。」
傷口劃得長,倒不算深,可還是叫浮雲卿枯攏了眉心。
萬念俱灰時,下場小雨都能把人砸得粉身碎骨。
側櫳尾櫳嚇得大氣不敢喘,一面怕韓從朗遷怒浮雲卿,一面怕自己的眼球不保。
局面僵持了半晌,末了韓從朗嘆聲氣,「女使無罪,那牙婆總有罪罷。」
言訖拍拍手,消失許久的佘三佘九又押著仨牙婆走近。
蔡牙婆,房牙婆,趙牙婆仨人嘴裡塞著破布條,干瞪著眼求情。
「牙婆惹不得。」韓從朗眯起眼,打量著三位牙婆,「說這說那,到最後,連主家的事都給說了出去。」
他那卑賤的婢女母親走得早,母親留下來的遺物大多被韓斯燒毀。
他拽來傅母,將傅母的手摁進燃燒的火盆里。傅母廢了雙手,他卻得了一幅沒被燒毀的自畫像。
那是母親給她自個兒畫的。
他病態地愛上了那個遙遠模糊的形象,並在多年後驚喜地發現,浮雲卿與母親眉眼相似。約莫只有兩分像,可旁人連這兩分像都沒有。
他給浮雲卿面子,也是給母親面子。傅母印象里的母親溫柔大方,根本不是韓斯嘴裡的霪盪妖女。倘若母親還在世,怕是也會像浮雲卿那樣勸阻他,不要遷怒無辜的女使。
韓從朗陷入甜蜜的回憶,驀地彎腰撿起那把短刃,接著走到蔡牙婆面前,卸掉她的下巴,手下的動作又准又恨。
「嘎吱——」
短刃無情地剜進牙婆的眼裡,在血色深淵裡盡情攪弄。
在牙婆尖細刺耳的驚呼中,一對眼球落到了韓從朗掌心裡。
蔡牙婆的眼眶裡滲著兩行血,她佝僂著腰,恍似中了牽機藥,腰杆佝僂得幾欲變形。她的手虛虛靠著臉,想捂住凹陷的傷口,可又不敢。
血漿迸濺到房牙婆與趙牙婆臉上,倆人抽搐地往外邊爬。剛爬了兩步,又被佘三佘九拽了回來。
韓從朗將短刃扔給佘三,「衝著公主的方向,把這倆婊貨的眼珠剜下來。讓公主看看,保定球是怎麼製成的。」
浮雲卿怔忡得七魄丟了兩魄,她連連往後退。然而佘三佘九帶著牙婆,不斷逼近她。
最終,在她的尖叫聲中,兩對眼珠落地。
「捧給她看看。」韓從朗說道。
只是不等佘三佘九拾起眼珠,浮雲卿就眼前一黑,斜著身昏迷過去。
霎時,密室里闐擠著牙婆的喊痛聲和女使的哭泣聲。
人一昏,韓從朗隨即叫上佘三佘九,一起把眼珠投給飢餓的灰狼。
這時,他的瘋性才完全顯露出來。
他乜著花容失色的女使,「滾出去,各領十棍。」
話落,一把抱起浮雲卿,抬腳往外走。
比及踅至拐角,他吩咐佘三佘九:「這仨牙婆,剁開餵狼。」
接下來的血腥與尖叫與他無關。
他換了一批照顧浮雲卿的僕從,全都是他親手培養的女軍,不會再犯側櫳尾櫳犯過的種種低級錯誤。
看樣子,浮雲卿還得昏上一陣子。
趁這大好時機,他找來寨里精通機關的王老漢,抬起浮雲卿的右手腕,說道:「老漢,你來看看,這紅珠手串到底怎麼解開。」
老漢欸了聲,捻著百毒珠,眸色晦暗不明。
「主家,據小底所知,這是前歷朝最稀奇的寶物,知道的都說這串叫『婆娑殺』。但具體的解法,小底不知。恐怕解鈴還須繫鈴人,您得找到婆娑殺原本的主子,讓他說出解法。另外,這珠串認主。能戴到小娘子手腕上,就說明珠串已經認她做主。就算火燒冰融,窮盡辦法,也解不開。」
韓從朗疑惑問:「萬物相生相剋,有沒有能克婆娑殺的物件?」
王老漢惶恐說沒有,「主家,您還是儘早找到系鈴人罷。」
韓從朗心想說了相當於白說,潦草噢了聲,便趕走了王老漢。
所以還是得綁來敬亭頤,刮他的肉,削他的骨,也得問出解下珠串的方法。
韓從朗將更沉的鐵鏈扣在浮雲卿的手腕與腳腕,命女軍撤了她那幾箱物件。
吃的穿的,以後他來提供。
未幾,屋裡便只剩下一個精緻華麗的金籠,一張柔軟厚實的床榻。
是夜,橋頭渡死一般地寂靜。
(本章完)
作者說:該第一百章了,多有意義的數字,是時候讓小浮雲和小敬見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