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仄的四方院牆裡, 栽種著一株輪囷離奇的蟠木。蟠木枝椏伸展,有的甚至探進了屋裡。哪怕身處北地冬日,蟠葉依舊蒼翠。肅雪壓碩枝的景象, 總能讓人想起國朝百姓愛吃愛做的一碗豆腐湯。
新鮮的豆腐切成直直方方的小塊,甩幾縷蛋花,出鍋時再加一小把芫荽。捧著一碗豆腐湯一飲而盡,身子暖和和的。
新來的一批女軍里,廚藝最精的是高挑清瘦的撈玥。
撈玥偷摸找到賣豆腐的老漢, 用碎銀子換來一方白豆腐,燒著乾草生火,麻利地做好豆腐湯, 就著幾碟鹹菜, 一起擱到食盒裡。
她是這批女軍的女軍長,也是韓從朗新封的掌事女使。照顧看管這類事,全任她調度負責。畢竟她在女軍里以心狠手辣,冷漠無情而著名。她威信最深,韓從朗很信任她。
然而冷漠如撈玥, 卻撬開了浮雲卿身上的鎖鏈,給她搽過止腫藥膏後,又悄摸搬來一張軟榻, 放在櫸木窗邊。
提著鴛鴦食盒踅進裡屋, 見浮雲卿踩著鞋幫子, 虛虛地將身欹在窗欞邊。
「小娘子,吃碗熱乎的豆腐湯罷。」
撈玥搬來方桌和杌子,輕輕放在靠窗的地方。
浮雲卿噤了聲, 沒有回應。纖細的手腕伸出窗外, 試圖將外面嘒嘒的月光攏在掌心。
眼前時而飄過三對渾濁的眼珠, 時而飄過兇惡的灰狼,時而飄過韓從朗小人得志的嘴臉。
心口像被一塊大石頭死死壓著,她的嚎叫與啜泣無法將沉石挪動半分。反而越掙扎越鬱悶,想不通,當真想不通。
撈玥給她披件厚氅。她比浮雲卿高出不少,今下垂眸睞及浮雲卿幾乎瘦骨嶙峋,心裡百感交集。
她再三懇求,浮雲卿才勉強踱幾步,呆呆地坐到杌子上面,舀起豆腐湯,吃得食不知味。
撈玥先前去過京城,恰好碰見浮雲卿出降。
那時浮雲卿靈動貴氣,洋溢著幸福的氣息。翟衣金袖套著一副曲線玲瓏身,搭著雲鬟簪珥,活似下凡普渡的仙子。
金車慢悠悠地駛過御街,道路兩邊擠滿了聒噪的看客。撈玥長得高,就算站在人群外,也能睃見車內端坐的浮雲卿。
那時的她天真無慮,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女。而今,面前的天之驕女舉手投足之間,仍舊矜貴優雅。
可撈玥寧願她不優雅,哪怕大哭一場也好。
浮雲卿握緊湯匙,柔軟的豆腐划過她乾澀的喉管,竟嘗出了久違的家的味道。
她啞著聲勸:「你把我從籠里放出來,倘若被韓從朗知道,怕是會像牙婆一樣,活不成了。何必沾染一身腥呢……」
撈玥毫不避諱地回:「人人都有各自的惻隱之心。」
「所以你對我動了惻隱之心?」浮雲卿顫著恍若沾染霜雪的眼睫,「可你我萍水相逢,我並不認為,你是真心為我好。」
從前,浮雲卿會感念這份恩情。現如今,她渾身扎滿了刺。苛待她,是因她的身份。可對她好,怕是別有所圖。
從前也有個無條件寵她愛她的人,她毫不設防,結果那廝一直欺瞞她,利用她。
她的情竇初開,滿心春日,她羞紅的臉與獻出的吻,在他眼裡,怕是非常可笑罷。
浮雲卿揉著右手腕,指節時而搓過紅珠手串,「撈玥,你出去守院罷。我想一個人待著。」
她僅僅是隨口一說,實則並不好奇撈玥異常的舉動。
撈玥欸了聲,收拾好碗筷,提著食盒走了出去。
人呢,遇見外人在場,總會強撐著體面架子。瞥見撈玥走遠,浮雲卿的精神頭可見地萎靡起來。
她需要很多獨處時間,去消化她被騙得團團轉的事實。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敬亭頤的身份起疑了呢?
大概是秋獵後罷。秋獵遇險,驚魂未定。後來待在公主府修整一番,那段時日,二妗妗顧婉音常邀她到礬樓小聚。
二妗妗握著她的手,「府邸內人多眼雜,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方便。」
她反問:「有什麼要緊事嗎?」
二妗妗支支吾吾說沒有。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二妗妗的難言之隱。
彼時聽聞二妗妗在備孕,找了太醫與民間知名的大夫,一直懷不上。她還當生育這事是二妗妗的難言之隱,每每相聚,總會設身處地地寬慰她。
浮雲卿抬眸凝睇,夜色如墨,眼前的雪景灰濛濛的,而她的記憶卻五光十色。
她從二妗妗支離破碎的話語裡品到許多信息。
她與敬亭頤在南側林遇險,墜崖,絕望地等待救援,那廂爹爹喚來一幫兄姊閉門說事。
聽及二妗妗提到此事,她並未多想。秋獵後,兄姊們待她與敬亭頤都冷淡許多,能不來往就不來往。她想,臨近年關嚜,大家都忙,顧不上她也正常。
她並未把閉門說事與大家異常的反應聯繫在一起。
在密室,韓從朗提到:「你以為這世上只有你的郎君,你的好姐妹騙了你嗎?大錯特錯!你們浮家的人,哪個沒騙過你?」
所以那時閉門說事,說的就是敬亭頤的身份罷。這樣想來,官家早就知道敬亭頤是前朝皇子,在秋獵時把這事告知兄姊。兄姊們的支支吾吾,大抵是官家令他們保密。
大家為什麼要獨瞞她一人呢?
浮雲卿想,也許大家並不知道敬亭頤要造反。僅因她先前說過,最恨前朝人,尤其是前朝皇子,故而才不敢把事實告訴她。
原先,兄姊們未曾婚配,他們是相親相愛一家人。後來各自加冠及笄,娶新婦,嫁新郎,大家分成無數個小家,都有各自的顧慮,所以做不到完全真誠。
浮雲卿確信,親人之間的愛不假,兄姊們並非故意欺瞞。他們只是想她好好地,無憂無慮地活著。
但他們連同她的郎君,的確騙了她,甚至蓄謀已久。
她可以說服自己原諒親人,但絕不寬宥敬亭頤。
撈玥仿佛知道她心裡所想,在離開前,把她捎來的一箱物件搬了過來。
浮雲卿撳著密鑰開鎖,只聽「啪嗒」一聲,下刻精緻的篾絲箱就露出了條淺而窄的縫。
篾絲箱淺,裡面只裝著一張寫滿字的宣紙。
雋秀的字跡洇著墨,乘著昏暗的光線垂眸睞去,原來那些字,只組成一句話。
「我心亦如卿。」
秋獵遇險後,她無比憐愛敬亭頤。某日敬亭頤稱養好了傷,將她擁在懷裡,扣得緊。他汲取著她的氣息,繾綣地說:「臣帶您練字罷。」
於是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划地把這句話寫了無數遍。
她能從他的字跡里,看出他絕望的愛戀。捎這張紙,只是想他了。
浮雲卿慢慢將宣紙展開,把頭埋在宣紙里,拼命嗅著根本不存在的草藥氣。
像只烏龜,探頭忍受著烈日的燻烤,此刻終於縮回了殼。
那張宣紙仿佛把她帶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風景。
早點鋪蒸籠里冒著香噴噴的蒸氣,頭陀誦經敲梆,商販拉著長腔的吆喝聲,金車轆轆駛過,她黏著敬亭頤,佯作抱怨,如願以償地得到一個虔誠的親吻。
那些習以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覺著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種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雲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臉被宣紙掩蓋,放聲痛哭。
無數破碎的畫面浮現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裡的悸動,一次次把她從水深火熱之中解救出來,一次次縱容她墜入情愛深淵……
他的眼眸里,凝著搽不去的僝僽與濃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發覺出些許異常,也從不願深究。
只因是他,只因他是敬亭頤。
唯一令她心動的男郎,她搶奪來的駙馬,她尊敬仰慕的敬先生。
所以他說的愛戀都是假的罷。他需要一個痴傻愚笨的工具,好讓他順利上位。所以她只是一個工具,工具嚜,用完就扔。
她無法把兒女情長一樁一件地捋清。
最初她待敬亭頤,的確像待一件有趣的玩物。可後來他們日夜相伴,她動了真情是真,將他放在心裡是真。
她貪戀他的母性,愛戀他的霸道與醋意。他是她的伴侶,更是她認定的「母親」。
這種畸形扭曲的愛,她不敢同旁人說,旁人也無法理解。
偏偏他敞開懷抱,溫柔地接受她帶給他的所有。她還以為,自己三生有幸,遇良人結良緣。
原來都是假的啊……
嗚咽的哭聲清楚地傳到撈玥耳里。
她抵著門扉,豎起耳朵聽了許久,猶豫許久。
時局變幻莫測,從前敬亭頤在明處,韓從朗在暗處。如今倆人的地位顛倒,讓撈玥有機可乘。
她真正的主子,是浮雲卿日思夜想的敬亭頤。她是虢州莊的人,後來蟄伏在韓從朗手底。
大家都說韓從朗造反果斷狠絕,殊不知,敬亭頤才是那個得利的漁翁。
撈玥對敬亭頤會做皇帝這事,毫不存疑。
可今晚窺見浮雲卿的失魂落魄,她的想法竟破天荒地動搖了。
一切的一切,盡數被敬亭頤掌握在手。
他知道韓從朗使離間計,將他引到燕雲十六州;知道卓暘會犧牲在冰湖,而浮雲卿會跟著韓從朗來萬福寨;知道浮雲卿會被告知真相。
實際情況是,虢州軍與官家派出的禁軍,兩軍會合,派兩萬人平定燕雲十六州。此後禁軍歸京,而虢州軍歇在均州。
均州,是離興州最近的州郡。
換而言之,只要敬亭頤想,他隨時能誅滅韓從朗這幫反叛勢力,救出浮雲卿。
但這半月來,他始終按兵不動。
撈玥知道,敬亭頤每日都在忍受著巨大的煎熬。
劉岑催他,趁京城不備,聯合各州郡,一起攻打京城。這是造反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
若此時不反,時局變幻,官家會猛地反撲,他們將毫無優勢可占。
所以於敬亭頤而言,這是個頗為艱難的抉擇。
救浮雲卿,意味著此後造反,勝率幾近於無。不救,他又怎能忍心不救。
撈玥沒有進屋安慰浮雲卿,她抬眸望著黑漆漆的天。
臨近年關,瑞雪兆豐年,今年會是祥瑞年。
這一切,該做個了結了。
撈玥掏出卷好的信,綁在信鴿腿上,倏地把信鴿往空中一拋。
霎時,那隻信鴿就飛得無影無蹤。
她是劉岑的養女。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把敬亭頤當作親兄長,他忍辱負重,她心疼,但無計可施。
那麼這次,她就大膽地幫他一把罷。
虢州莊裡的人,都是無家可歸的候鳥,竭力撲閃著千瘡百孔的翅膀,飛來飛去,始終尋不到個落腳的地方。
撈玥過慣了這種心驚膽戰的日子。從前渾渾噩噩地過著,這次,她要絢爛綻放,哪怕綻放後玉石俱焚。
敬亭頤也會這樣想。
撈玥抹去眼尾的淚花,想了想,還是推開了門扉。
她像個孤魂野鬼,靜靜地站在門口,身影被月色拉得細長。
浮雲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聽她開口說道:「小底給您指條明路。」
這一晚,眾人心思各異。
星推月移,延州軍帳內燭火葳蕤。
楊思邈與成璟圍著沙盤桌坐,一臉嚴肅。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裝與韓從朗勾結,實則早向官家陳述了情況?」
楊思邈說是,「我沒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願她不要做什麼傻事。太宗駕崩後,她承遺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簡出,過著青燈古佛的苦日子。空守個太妃的名號,實則與女冠無異。早年有一子一女,後來都夭折了。認清河縣主為養女後,精氣神才好了點。男人為爭權奪利,不斷設局,落局的卻總是無辜的女人。這齣實在身不由己……」
延州事發,虧得楊思邈把狀況告知了官家,事情才沒鬧大。如今延州安定,党項人沒落半點好處,夾著尾巴逃跑。有的跑得慢,做了俘虜,受不了嚴刑拷打,便把實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所以在今下,禁軍,隴西軍,虢州軍,都識破了韓從朗的歹計,三軍合夥做戲給佘家軍看,認真做了半月,結果還真把韓從朗給騙得團團轉。
楊思邈開口說:「經此一事,算是摸清了駙馬都尉的底。他的身份與目的,我軍無需關心。隴西軍,職責是守好隴西七十二州郡。旁的事,只要官家不說,咱們就按兵不動。」
成璟知道,楊思邈是在告誡他不要淌這趟渾水,但仍開口問:「若我方按兵不動,那公主……」
楊思邈數落他格局小,「你還不懂嗎?救公主這事,用不著我軍去搶風頭。禁軍,虢州軍,有一方去營救就好囖。說不定,兩軍都會去!不要瞎操心,最後還會沾染一身腥。」
說倒也是這個理,成璟硬著頭皮說好。後來送走楊思邈,剛想歇息,就見有人不顧守軍阻攔,夜闖副使營帳。
成璟剛拔劍出鞘,竟見是他的妻胡佟踅來。
胡佟孕七月,肚皮頂得比鼓大。大夫說,這是懷龍鳳胎的跡象,怠慢不得。成璟怕影響她歇息,故而倆人分帳而睡。
見胡佟掖著淚花奔來,他連忙放下劍,擁著她臃腫的身安慰。
「這是受什麼委屈了?」成璟搵著帕給她擦淚,心疼地問。
哪知胡佟歪歪斜斜地跪到他面前,拽著他的襴袍求情。
「郎君,妾懇請你出兵下興州,把公主從歹人手裡救出來罷。」胡佟哭得大聲,「妾打聽到,她受韓從朗那狗賊百般折磨,人都丟了半條命。郎君,你我能結緣,全靠公主做媒。今下她遇難,你怎能坐之不理呢?」
都說女怕嫁錯郎,其實郎也怕娶錯妻。好在成璟有幸得了位賢妻,倆人情投意合之際,每每會想起浮雲卿。
若非橫橋那場相看宴,他倆估摸就要錯過了。
不過感激歸感激,但出兵攻打萬福寨這事,還需再想想。
成璟的猶豫激惱了胡佟。
她猛地推開成璟,在他挽留之際,掏出一把短刃,虛虛抵著圓滾的肚皮。
胡佟隨意抹一把淚花,堅決道:「醜話說在前,你要是不救,我和倆孩子就命絕於此!成婚後,我與好姐妹的來往越來越少。現如今,我只有公主一個好友。她良善體貼,我發過誓,只要我胡佟還活著,就不會讓她受委屈。現在她顛沛流離,無人支援,我也絕不獨活!」
說著就抬起手腕,不過在短刃接觸到衣裳前,成璟就奪過了短刃,猛地甩在地上。
「你這又是何必!」成璟握著胡佟的手,給她揉著浮腫的手腕。
興許是私心作祟,興許是心底的意氣被胡佟激發了出來。
他噤聲片刻,繼而開口:「我答應你。」
他說:「楊正使擔心韓從朗會調換軍符,故而把真軍符交由我保管。軍符在手,我立即領兵下興州。」
胡佟哭得更慘,不過是欣喜而哭。
是夜火星四起,散是滿天星,聚集起來,已漸漸成燎原之勢。
敬亭頤站在瞭望台,俯視著十八連營。
劉岑猜他有所顧忌,不迭吹著耳旁風。
「莊主,再不發兵攻打京城,往後可就沒機會了!」
凡此種種,這些勸解話,半月以來,他說了無數遍。
叵奈都被敬亭頤當成了耳旁風,充耳不聞。
沒轍,劉岑只好使出殺手鐧。
「我兒,你若還認我這個老父親,我求你,起兵罷。」劉岑苦苦哀求,「你要知道,現在不反,往後再難占據上風。」
敬亭頤澹然道:「往後,會有好時機再次降臨。我想,屆時再反。待時機成熟,待各州郡都臣服於我,再起兵造反。」
敬亭頤轉過身,靜靜地看著飽經風霜的劉岑。
在他記憶里,劉岑魁梧高大。而今,他長大了,劉岑卻縮成白髮老頭。
「父親,我想領兵攻興州。」
敬亭頤的「想」,與旁人不同。他只要想,就會不顧一切地做。
曾經,他說想復國。如今,他的話外之意,是想救浮雲卿。
劉岑怎會不知道他的心思。
此時此刻,再多的勸阻都已無用。
劉岑直愣愣地看著敬亭頤走下塔樓,無可奈何。
良久,他喃喃道:「你該知道,放棄這個時機拐去興州,於你於我,於整個虢州莊而言,意味著什麼。但願你說的另一個好時機,當真會準時降臨。」
次日,興州又落著鵝毛大雪。
雪勢將鐵蹄聲掩去大半,卻還是被佘三靈敏地捕捉到。
看清寨外形勢後,佘三慌慌忙忙地跑到凌雲閣,說大事不好。
韓從朗摟著傀儡,斥他坐不住場,「什麼事?」
「主子,萬福寨外面忽然出現大批隴西軍。小底站在塔樓上看了看,不是楊節度使那幫人,是成璟領著隴西軍打過來了!」
一聽這話,韓從朗忙撈來幾件衣裳穿好。
「什麼?」韓從朗滿臉不可置信,「怎麼會?他們應該待在延州才對……」
怎麼會,怎麼會……
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他是被這三幫人合夥給陰了。
好啊,好啊,三幫人馬給他演戲,把他騙得徹底。
韓從朗心裡一沉,顧不上其他,穿好甲冑,召集佘家軍應敵。
不曾想剛邁出凌雲閣半步,就被箭矢射中了右腿。
眨眼間,氣焰強盛的隴西軍就攻破了萬福寨,將佘家軍殺得片甲不留。
射箭人正是成璟,他騎著騤瞿駿馬,居高臨下地睞著韓從朗。
韓從朗折斷箭矢,「你……你為甚還能調動隴西軍?」
成璟滿眼涼薄,「會耍陰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放眼看看,你那數萬佘家軍,如今何在?」
何在?
韓從朗聞言望去,佘家軍不在寨內,反而在寨外堆成了一座座屍山。
原來敬亭頤派撈玥給佘家軍飲水的那口井投了毒。
佘家軍打水洗澡,用膳。毒發正好需要一晚,清早剛穿好甲冑,人就已經軟癱無力,哪還能舞槍弄劍,只能任由隴西軍刺殺。
所以常言厚積薄發,蟄伏許久,就為了今日的出其不意,一招致勝。
甚至不等韓從朗騎上馬廝殺,敗局就已落定。
死到臨頭,韓從朗心底倒像明鏡一樣,什麼都明白了。
雖然佘家軍全軍覆沒,不過好在他還藏有幾批死士,密室里也有大批凶獸,能撐一時是一時。
此刻人與獸都被放了出來,場面混亂。
成璟並不想當即殺死韓從朗,遂將他死死捆住,交由兩位軍兵看守。
旋即握著韁繩拐頭,遣散一撥人,對身後一小隊人馬說:「隨我去解救公主。」
聞言,韓從朗笑得森然,他怎麼忘了,還有浮雲卿這個人物在。
成王敗寇的無情之處就在此,成也一瞬,敗也一瞬。
他的人生即將落幕,不過臨死前,勢必要把浮雲卿也拉入地獄。
他朝成璟說道:「你以為,她會安生地待在院裡嗎?」
成璟皺起眉頭,「什麼意思?」
韓從朗抬著下巴,示意成璟往橋頭渡那處看。
橋頭渡燃起熊熊烈火,蟠木易燃,枝椏探進屋,會立即把幾間屋燒得只剩黑齏。
業火吞噬著一方小院,沒人能從這等火勢里逃生。
就算今日不出意外,他也會派人點火燒院,燒死那個總是頂撞他的婊貨。
「我用世間最硬最沉的鐵鏈鎖著她,把她關在金籠里。遣散女軍,院裡只留她一人。」他挑釁地看著成璟,「快去滅火,給她收屍罷。」
成璟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攮了韓從朗一劍。接著駕馬,飛快踅至橋頭渡。
一面滅火,一面試圖闖入院。
火勢愈來愈盛,成璟找來濕毛巾,正準備往裡沖時,驀地被一女軍攔住。
這女軍正是撈玥。
「公主不在此處。」撈玥沉聲道。
顧不上想她這話是真是假,成璟本能發問:「那她在何處?」
撈玥沒有回應。
說罷該說的話,她飛快跑沒了影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可偏偏成璟就信了她的話。
因為撈玥消失的那瞬,正好有親信來報,敬亭頤領虢州軍來了。
成璟鬆了口氣,旋即投入勝負已定的戰局,利落地斬殺死士與凶獸。
寨里刀光劍影,人影四處竄逃。未幾,血腥味就蔓延開來。
幾幫人浴血廝殺,誰都沒注意到有道嬌小的身影,靈活地躲過火炮流星與槍林箭雨。
雪勢頹山,遠處山脈綿延,像是要折倒在萬福寨。天壓得越來越低,逼仄灰濛,叫人喘不上氣。
血漿泡在紛紛亂亂的雪花里,不多會兒,純白的厚雪地便全然覆蓋上了濃烈的血色。
紅與白交際之間,有道青影不斷晃動。
浮雲卿提著衣裙,不顧一切地往東頭跑。
撈玥說,往東直走,道路盡頭是萬福寨的側門。穿過側門,她就自由了。
青衫飛揚,冰雪催枯了她的眉心。耳邊北風呼嘯,臉龐也像覆了一層冰。
浮雲卿不顧一切地瘋跑,裙擺翹起的弧度越來越高。
橋下清波青綠影,在群山頭的掩映下,她是茫茫天地間不可多得的一抹春意。
喘氣聲愈來愈大,浮雲卿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間,她穿回了春三月。彼時公主府內的烏桕蒼翠駭綠,而她懵懂地待在廊下。
最初的最初,什麼事都還沒發生。
終於,穿過側門。
她靠雙腿,逃出了陰暗的囚籠,結束了這段不堪回首的俘虜歲月。
她抬起眸,眼前一定會是接她回家的軍隊。
她的確看到了數萬大軍,但大軍受領頭人壓制,半步未動。
明光鎏金鎧甲鍍著一位威風凜凜的年青郎,金銀鈿大刀配在腰間,遠遠望去,那是位英勇的將軍。
哪怕隔著幾里地,她仍能清楚地描摹年青郎的面容。
她愛得熱烈,恨得極致的人,竟措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面前。
敬亭頤。
浮雲卿眼裡的鋒芒被他的甲冑割得粉碎。她沒未想過會在這麼狼狽的時候,與他相遇。
他如今是裝都不肯裝了,穿著前朝甲冑,淡漠地望向她。
那雙眼裡,總算浮現出它原本的神色——毫不遮掩的滔天恨意。
而後,他利落地搭箭拉弓,「嗖」地射出一把火箭,直直朝她奔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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