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本奇書。」卓暘緊緊握著《地物志》, 「你以後不要再看這本書了。書嚜,我先給你收起來。」言訖,捲起書往懷裡一揣, 一邊扯著浮雲卿往巷外走。
早些年,惠嬪逝世後,劉岑萎靡不振。一個武將,會做的只是耍刀弄劍。後來莊裡的人提議,要不把所思所想都寫下來罷。這辦法倒是能通行。打那以後, 劉岑一面練武,一面掂筆桿寫書。
書里的內容皆是虛妄之事。劉岑將小半摞書裝箱焚毀,不欲外傳, 省得驀地多出些無妄之災。
燒書那時, 卓暘與敬亭頤都在場,親眼看著一摞厚實的書,被熊熊業火燒成黑沫子。
那些書,尾頁都蓋著一個狼爪狀的紅章。
卓暘翻到尾頁,果然睞見了眼熟的章印。
潦草想想, 這些書,應是被掉包竊走,顛沛流離, 輾轉到浮雲卿手裡。
然而這事當真這麼巧?
只怕是官家有意為之。為著將浮雲卿引到鞏州, 將她拉到漩渦中央。
老狗賊。
卓暘走在浮雲卿身前, 側眸睃見她滿臉失落,停腳問道:「怎麼了?」
浮雲卿手裡攥著被婦人撕得粉碎的地產票,枯眉回:「真是再冷的天也凍不住莫名的惡意。罵就罵, 撕票作甚?她是真金白銀買下來的, 難道我就不是?」
原來還在糾結宅邸的事。
卓暘踱回浮雲卿身旁, 出聲安慰,「說到底,還是衙門不敢作為,罔顧國朝律令,欺軟怕硬。衙門仗著您人不在此處,轉頭把宅邸賣給婦人。婦人掏錢入住,衙門美滋滋地收錢。反正天長日久,誰知道您什麼時候來?乾脆在您來之前,能多收一筆是一筆。」
其實他可以把話說得更殘忍。
利益糾纏,官官相護,自古官場就如此。
地方官員一手遮天,勾結當地酋豪鄉紳,一起壓榨百姓。別的州郡,百姓長久受壓榨,大不了聯合地方廂軍揭竿而起。偏偏這裡是隴西,官員緊握軍政大權。造反,不能光有決心,還得有軍械。百姓沒關引出不了城,在城內,軍械又被官員壟斷。在隴西郡造反,真是難於上青天!
大多百姓會想,就這樣活下去罷。百姓嚜,只要有飯吃,有衣穿,哪怕齧檗吞針,哪怕衣不蔽體,都不算被逼到絕路。因此會像渡口裝卸貨物的漢子一樣,折斷腰杆認了命。
所以浮雲卿遭受過的折辱嘲諷,都是當地百姓習以為常的。他們不反抗,受了委屈不敢發泄,過得冤屈。
看看巷子裡這些人家罷,個個雌懦呆滯,一看就是被婦人欺辱慣了。
浮雲卿僝僽的眼眸轉到卓暘身上,「她能給什麼下馬威?難不成還能請動隴西軍,打咱們一頓?」
卓暘說誰知道呢,「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就算是隴西軍能怎樣?借他們一萬個膽,也不敢動您半根毫毛。」
他挺直腰杆,艱難地舉起掛著大小行囊的手臂,秀著起伏有力的肌肉。
「別怕,有我在。」
見他仍舊隨性自在,浮雲卿暗自鬆了口氣。
不曾想,剛踅出寶奴兒巷,就遭一隊廂軍緊緊包圍。
浮雲卿不禁打了個寒顫,悄摸往卓暘身旁靠了靠。
這批廂軍真是聽風就動啊。婦人剛落下狠話,後腳廂軍就趕到了這邊。
慢慢湊近看,哎呀,為首的女廂軍,不正是搜身查關引的那位嘛。
女廂軍畢恭畢敬地拱手行禮,「殿下,節度使請您隨小底走一趟。」
浮雲卿甩了甩袖,抄手拿喬道:「走一趟……是要我去哪裡?噢,我是得罪人該進牢獄,還是要被押到青天大老爺面前,應對訴狀?楊節度使請我過去,總不能是請我去噇茶的罷。再說,節度使辦公務的地方,不在鞏州。是誰泄露了消息,提前告訴他,今日我會到鞏州?」
女廂軍說不敢,「節度使說,您與小官人舟車勞頓,他雖遠在外地,但也想盡地主之誼。節度使給您安排好了住處,是鞏州最好的腳店香津樓。小底一眾人,護送您去香津樓。」
卓暘揣度道:「公主出行這事,並未聲張。楊節度使的消息倒挺靈通。公主前腳剛到,後腳廂軍就來了。欸,說來時間真是趕巧。早不來晚不來,非得這時候來。」
浮雲卿附和說是,「楊節度使這事辦的,真是拆東牆補西牆。有心思定腳店,沒心思把我的宅邸從那婦人手裡要過來。」
女廂軍倍感惶恐,顫聲回:「這些事,節度使並沒有跟小底交代。」
既然人家這麼說,那自己也不便再問下去囖。
說過幾句場面話,一行人風風火火地趕著路。
浮雲卿與卓暘坐在女廂軍安排的馬車裡,而女廂軍跟在馬車旁隨行。
馬車走得並不快。車夫說,鞏州的雪厚,這幾日天氣冷,路面結了厚厚一層冰,車軲轆打滑。
龜速前進,還沒卓暘兩條腿跑得快。
他解下一身行囊,戳了戳浮雲卿的手臂,暗示她趁機套女廂軍的話。
「問什麼?」浮雲卿口語道。
「問那婦人的事。」
浮雲卿頷首道好,旋即掀開車簾,沉聲問:「欸,寶奴兒巷裡那位囂張跋扈的婦人,到底是誰?」
聽及她這話,女廂軍面色猶豫。暗自思忖一番,回道:「今年立了冬,她才搬到寶奴兒巷住。先前數年,她都住在西頭新豐市百豐巷。當地人稱她『虢國夫人』,聽說是京城平南王的遺孀。她與平南王新婚燕爾,叵奈平南王墜馬離世,她承懿旨折回平南王的老家鞏州,在此定居。」
嗐,原來這婦人也不是地道的本地人。瞧婦人那氣焰,還以為她家世代都是鞏州酋豪呢。
浮雲卿歇了簾,與卓暘大眼瞪小眼。
卓暘甩著酸痛的胳膊,說:「京城的事,我沒您熟。您腦里有平南王的印象麼?」
浮雲卿撮著下頜,思索著回:「女廂軍說的是實話。二十年前,平南王楊太清與汝南袁氏的庶女袁十六娘成婚。婚儀定在六月,九月秋狩後,平南王意外墜馬,醫治無果,溘然長逝。平南王是異姓王,與楊節度使是表兄弟。當年太宗朝突生政變,楊太清與楊節度使領軍掃平戰亂。因護國有功,先被封為英勇侯,爹爹執政後,又封他為平南王。」
又補充道:「當然,二十年前我還沒出生。這些事,都是從禁中年長的傅母嘴裡聽來的。平南王與妻袁氏,脾性怎樣,當時風評如何,這些我一概不知。」
卓暘說事有蹊蹺,「難怪您提及楊節度使時,虢國夫人一臉不屑。原來他們都是一家人。虢國夫人仰仗岳家,在鞏州乃至整個隴西,混得風生水起。不過我猜想,楊家後面應該還有人撐腰。」
浮雲卿蹙緊眉,不解問道:「還會有誰這麼猖狂,罔顧律法,不干人事?」
想及此處,答案漸漸水落石出。
楊家背後的勢力,是韓從朗。
卓暘心頭一沉。
難怪臨行前晚,敬亭頤多次提醒他關注韓從朗的動靜。
虢國夫人的猖狂,楊節度使靈通的消息,怕都是韓從朗供出來的。難怪鞏州風氣邪,官員個個比天王老子還牛,從上到下不作為。他們這幫人,就等著韓從朗發動政變,一舉魚躍龍門呢!
卓暘抿緊嘴唇,輕聲落了句:「尚不知。」
實際這麼敏感的事,他哪能不知。僅僅是不願把這件複雜事告訴浮雲卿。
鞏州的廂軍很少列隊護送貴人。
今下分成兩列長隊,護著一輛平平無奇的寒酸馬車。百姓聚堆站在長街旁,好奇地扒頭張望。漸漸起了一陣又一陣的議論聲。
有的猜,車裡坐著的是第二位「虢國夫人」。有的猜,這是比虢國夫人更厲害的貴人。
女廂軍瞪著她那雙鷹隼似的眼,無差別地掃視一圈,登時噤了這些雜碎聲音。
遐暨香津樓,正值申末。
冬天黑得早,下車時,香津樓前已經抬上了彩棚。木架彩棚掛著各式各樣的彩燈,螃蟹燈,錦鯉燈,兔兒燈,紅的黃的白的,花哨的燈光差點晃瞎浮雲卿的眼。
女廂軍掖手說道:「公主,您與小官人進去後,店家會領您到上好的包間。小底們歇在長風街廂軍院,就在香津樓後面。您若有事,隨時差遣小廝傳喚小底,小底隨時聽命。」
見人要走,浮雲卿出聲作攔,「你們一走,要是那虢國夫人來香津樓找事怎麼辦?」
當然她並不怕與虢國夫人打交道。都是楊家人能怎樣,難道還能合夥把她坑死在這裡嗎?
她說:「當地的都說虢國夫人囂張跋扈,沒人敢惹她。楊節度使知道我會來鞏州,知道我的宅邸被虢國夫人占了,不讓虢國夫人搬出來,反讓我住腳店。當真可惡。我是個臭外地的,不了解當地人情世故。今下把她給得罪個徹底,難道節度使只叫你護送我過來,其他的什麼都沒交代?」
浮雲卿的話邏輯清晰,條條是道。女廂軍知道她受了委屈,只是貴人之間的事,從不是她能了解的。
女廂軍滿臉難為情,「殿下,還請您不要為難小底,小底什麼都不懂。」
如履薄冰地活著,已用盡全身精力。哪裡還有空閒時間,操心別人家的事。
女廂軍稟退,帶著一幫廂軍,踩著厚雪,飛快走沒了影。
卓暘安慰浮雲卿說沒事,「進去歇一晚罷,恢復恢復精力。您放心,就算虢國夫人派刺客夜襲您,您身邊還有我。嘁,不是我吹噓,就那些刺客,我能一打十。」
浮雲卿聳聳肩,哀怨地看他,「大晚上的,不許說嚇人話。」
原以為驚心動魄的一天就這樣落了幕,哪想踅到店家身邊一問,楊節度使這粗心的漢子,竟只定了一間房。
店家連連作揖說對不住,「旁的包間都有住家,沒有別的包間能空出來給您。二位貴客,要不你倆共用一間房,要不另尋住處。大冷天的,咱們誰也別難為誰。」
這兩位外地來的客人,身份貴重。店家想,或許是從京城裡來的新婚夫妻罷。
他大方地說:「小夫妻住一間房,再正常不過。二位,意下如何?」
還能如何,當然是認命地住囖。倆人身心疲憊,誰都不想再往外奔波踅摸歇腳處。
一間房,那就住一間房。反正在府里時,闔府都睡過大通鋪。都是一家人,誰也別嫌棄誰。
想是這樣想,不過孤男寡女的,總覺處得彆扭。
浮雲卿嘆著氣上樓,卓暘緊跟在她身後,也不迭搖頭嘆氣。
看來這顯山不露水的鞏州,比藏有瘋獸的南側林還要兇險吶。
這一夜,是前所未有的漫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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