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八十九:潑皮

  實話說, 驀地攥個短刃,總能讓浮雲卿以為,自己深陷在一場腥風血雨裡面。

  浮雲卿遲緩地眨了眨眼睫, 耳朵是聽的是卓暘的放肆話,心裡想的是危機四伏。

  她被卓暘護在身後,艱難地扒頭往前望,想窺窺賣茶婆的神情。叵奈身前這個男郎,擋住了她的全部視線。

  像座執拗的山, 任她哪般捶打,依舊巋然不動。

  浮雲卿揪起卓暘後背的衣料,擰住他緊實的肌肉, 旋轉半圈。

  一面腹誹, 讓你瞎說話。

  賣茶婆露出個過來人都懂的神色,請兩位貴客下樓。

  一樓寬敞,裝卸貨物的漢子常三兩聚堆,圍在一方木桌,咕嘟咕嘟地呷幾口熱茶。

  這些漢子面色枯黃, 斑駁坑窪的臉上粘著泥點,眼睛渾濁不堪,像頭疲累過度的老黃牛。

  大冬天的, 漢子們僅僅穿著麻布短褐。佝僂的脊背恍若一把鐮刀, 割不到當地酋豪, 僅僅將自身的命割得細碎。狼狽的漢子渾身被汗洇濕,汗液揮發成難聞的味,到處亂飄。

  平時茶館來往的也就他們一幫裝卸工, 眼下新來了一對小夫妻, 乖巧地坐在角落裡。漢子們默契地離人家遠一些, 拽下圍在脖頸邊的汗巾,擦著臭腥的汗珠。

  外面白茫一片,館內卻像是颳了堆黃沙,糊著浮雲卿的眼。

  鞏州渡口與汴河渡口,是完全不同的兩副模樣。按說兩地百姓乾的差事大同小異,為甚這裡的漢子要比京城的勞累百倍呢?

  她問卓暘:「這裡的百姓過得好苦。下船後所見,沒一個臉上帶笑。是不是地方發生了什麼事?是衙門不作為,還是官紳酋豪胡亂作為?」

  這處百姓的苦,都擺在明面上。任浮雲卿再粗枝大條,這晌恢復好精力,也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卓暘晃著茶盞,將茶渣與茶沫子都撇到碟里,把淪好的一盞茶推到浮雲卿面前。

  他回:「興許兩種都有罷。知州判官胡亂作為,與酋豪大家勾結牟利,罔顧百姓利益,一昧壓榨百姓。」

  小到鞏州,大到整個隴西郡,都是這般浮躁的風氣。壞在根,根在官場。當官的畏縮,這頭不敢得罪,那頭不敢回絕,膽小怕事。久而久之,不正風氣就此形成。

  隴西郡地略重要,民生要為軍政讓路。百姓過得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軍防穩固。

  隴西的風氣,卓暘早就有所耳聞。不過讀萬卷書不如走萬里路,耳聽不如眼見。

  浮雲卿滿心疑惑,他也頗多感慨。

  眨眼間,館裡的漢子就跑出去上了工。

  好嚜,這下茶館裡更顯空蕩。賣茶婆用湯勺刮著茶渣,小廝手指捻撥打算盤,館外老漢拿著大笤帚掃雪,館內小娘子擦桌收拾……

  這些充滿煙火氣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浮雲卿耳邊。

  漢子走了,她揣度的思緒也跟著跑了。捧著建盞,想起另一件事。

  「真是抱歉,貿然吐你一身。」浮雲卿垂著眸,赧然說:「坐船並不難受,哪知剛下船,胃裡酸脹。其實我該找個簸箕去吐,只是在那時,腦子抽筋,非得拽住你不放手,這才……」

  卓暘見她神色凝重,還當她要說什麼大事。不曾想,原來說的是這件事。

  他吊兒郎當地晃著茶盞,將上層苦澀的茶沫子都撇到茶碟里,不在意地說:「嗐,人活一世,誰沒個狼狽的時候。能幫就幫,左不過一身不值錢的衣裳,髒了就髒了。再說,之前我出去噇酒,喝得爛醉,是敬亭頤攙著我回府的。剛過月洞門,我就吐他一身。欸,你說好笑不好笑。到處是土地,我非得往他身上吐。他的臉立馬就拉了下來,氣急敗壞地斥我。就當天道好輪迴罷。」

  所以常說,做事留一手。下場大雨,鳳凰都能被淋成落湯雞,誰能保證自己沒有丟面的時候呢。

  然而卓暘真正想說的不是這些。

  他想說,因為是浮雲卿,所以什麼事都願意去做。

  他不說,浮雲卿也沒領會到那一層隱晦的意思。

  「我緩過來了。待會兒咱們找輛馬車,出發去宅邸罷。」說著掏出一張地產票,摁到桌上,示意卓暘看。

  浮雲卿念著票上的字:「新豐市萬壽街寶奴兒巷,進巷左起第一座。」

  聽及浮雲卿念出幾個特殊的字眼,小廝打算盤的動作一滯。把算盤往櫃裡推了推,旋即呵腰走近。

  「兩位貴客,你二位此行若是去遊玩,最好還是避開那處。」

  浮雲卿蹙起眉,將票子甩在小廝面前,「早些年,家裡人在寶奴兒巷買下一處地產,擱置許久。如今前去小住,怎麼不行?我花真金白銀買下來的宅邸,難道還不興去囖?」

  卓暘也覺得稀罕,「那處有什麼事?」

  正巧賣茶婆走近,警告地瞪了小廝一眼,示意他上樓避諱。賣茶婆寬慰一笑,「沒事。二位看起來非富即貴,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別聽小夥計的話,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從沒說過真話。就當他是在誆人,不要聽在心裡。」

  後來說是晌午打烊,囫圇將浮雲卿與卓暘趕到館外。

  倆人面面相覷,看來這裡怪異得很吶。

  卓暘背著大包小包,跟在浮雲卿身後,不時問:「找到一輛車沒有?」

  浮雲卿不耐煩地嘖嘖兩聲,「別催。」

  卓暘倒也聽話,說不催就不催,做一頭老實本分的黃牛,馱著行囊,跟著浮雲卿到處奔波。

  浮雲卿扽著一幅鞏州堪輿圖,乜眼細看,帶著卓暘從渡口走到郊外,又進了外城。

  越往城內走,路上越是熱鬧。

  由外城進內城,還需停住腳,被廂軍搜身。搜過身,出示關引①,粗略地檢查行囊,才能進內城。

  鞏州百姓散漫,可但凡跟軍防沾點邊的,都落實得嚴格到位。

  給未婚的小娘子和已婚的婦人搜身,專門派了英姿颯爽的女廂軍。給小官人搜身,派的是五大三粗的男廂軍。

  關引查得最嚴。

  皇家宗室出行,關引不同於常人,會多按一個「浮」字紅章。

  女廂軍惶恐地將關引還給浮雲卿,掖著手請人往裡走。

  剛進內城,就被一堆跑車的車夫給緊緊包圍起來。

  車夫擠擠搡搡,卓暘擋在浮雲卿身前,一說要去寶奴兒巷,車夫都搖頭嘆氣地走遠,說接不了。

  浮雲卿疑惑地盯著手裡的地產票,反反覆覆地看。

  「寶奴兒巷是鬧鬼了?怎麼誰聽誰害怕?」她問道。

  這頭卓暘又跑去幾個車夫面前問,只是哪怕拿出金元寶,也沒人願意去。

  當真奇怪。

  冷呵呵的天氣里,來回跑幾趟,鼻腔里呵出一團霧白,人累得夠嗆。

  浮雲卿攏緊氅衣,暗睃一圈,周遭的百姓聽聞她與卓暘要去寶奴兒巷,皆一臉不可置信。

  沒轍,她將卓暘拽到身旁,擺出堪輿圖,說道:「咱們已經進了內城,離寶奴兒巷不遠。大概還有幾里地遠罷,要不走過去?」

  卓暘自然說沒問題,「只是您……您能走得下來麼?」

  浮雲卿不讓他小瞧她,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勇氣,直愣愣地領著卓暘直奔目的地。

  新豐市是內城裡最偏僻的地方,離中心繁華地帶遠,離城關近。未幾,倆人就呼哧呼哧地走到了寶奴兒巷。

  整條巷死一般地靜悄。

  左起第一座宅邸,門前掛著兩盞喜慶的紅吊燈。深門緊閉,趴在門上聽,聽不出裡面的動靜。

  卓暘欹著巷牆,抱手而立。

  「宅門乾淨,門鎖沒落灰。這吊燈像剛掛上不久,說不定昨晚還亮著呢。您確定,這是轉到您手底下那座沒人住的宅邸?」

  說倒也是這理。

  浮雲卿來回踱步,怎麼都想不通。

  這座宅邸像是有人家住。可地皮分明是她的,她手裡有地產票,這地怎麼會二次轉賣,賣給旁人?

  想不通,實在想不通。

  浮雲卿氣惱地踢著門口的積雪,不迭有雪沫子往卓暘那處飛。

  卓暘靈活側身,正想開口抱怨,再一抬眼,卻見巷子後面有幾處人家,扒著頭往這處望。

  有幾家大膽的,甚至聚到一處,竊竊私語。

  顧不得其他,卓暘拽著浮雲卿的手臂,把她往懷裡拉。

  浮雲卿一臉懵,「有什麼事嗎?」

  卓暘諱莫高深地回:「看來寶奴兒巷確實不對勁。」

  話音甫落,緊閉的門扉便被人氣沖沖地打開。

  出來的是一位眉眼狠戾,氣場比狂風暴雨還瘮人的婦人。

  婦人飛快地瞥眼門前兩位愣頭青,操著一口粗獷音,尖牙利嘴地貶斥道:「不長眼的睜慫貨,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門前。怎麼的,是要入室搶劫?」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伸著猩紅的長指甲,瞪眼說:「知道我是誰嗎?在鞏州,敢惹我不高興,我讓你倆豎著進,血呼啦差地橫著出!」

  莫名其妙捱了一頓批不說,浮雲卿還被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當下不忿地捋起袖子,回指著囂張的婦人,「呔!我管你是誰!我倒是想問,這分明是我手底下的宅邸,你有甚資格去住!」

  言訖將地產票往婦人身上一摁,「你才不長眼。好好看看,票子上寫了什麼?識不識字,用不用我念給你聽?」

  浮雲卿冷哼一聲。

  《地物志》上面寫,鞏州不講理的潑皮最多。遇上潑皮不能慫。反正人在外地,身份都是自己給的。對方吹噓是天王老子,你也能吹噓自個兒是大羅神仙。

  婦人捏著地產票,眯起瑞鳳眼,細細睞了一番。

  緊接著,當著浮雲卿與卓暘的面,將地產票撕得粉碎。

  「外地人罷?」婦人笑得陰險,「有票能怎樣?先來後到,你得先來,才能說這地皮是你的。我搬來的時候,這座宅邸空落落的,沒個主人。我呢,拿真金白銀把宅邸買了下來。我說這座宅邸是我的,有異議嗎?」

  婦人刻意抬高話聲,往巷子裡吼了一聲:「諸位,有異議嗎?」

  一時看好戲的人家都各回各家,顫抖著關了門,好似這婦人是個洪水猛獸。

  浮雲卿氣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卓暘拉在身後。

  卓暘仗著生得高,垂眸蔑視著婦人,毫不客氣地問:「這位地頭蛇,怎麼稱呼?」

  婦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往後退了幾步,裝模作樣地拂拂袖,「你問,我就得說?呵,年青人,激將法對我沒用。看不慣,可以去衙門告我。但我告訴你,你告不贏。鞏州,乃至整個隴西,誰不知我的身份?外地的,去外面打聽打聽,他們會告訴你。」

  可惜《地物志》話只說半句。

  潑皮多,女潑皮更多,大多是四五十歲的婦人。這些婦人不罵男人,就愛罵年青小娘子。

  女人最懂女人,知道哪句話最能戳女人的痛處。

  這不,眼下婦人將精明的眸轉到了浮雲卿身上,「小賤蹄子,你敢失禮對我,我就讓牙婆綁你,發落到奴隸圈,到時看看你還敢不敢囂張!聽說過牙婆的厲害罷,牙婆穿堂入戶的,僅靠一張嘴,就能把你編排得面目全非。」

  所以世間有些惡意是天生的。

  國朝律法,購置地產,需先掏錢請衙門辦地產票,隨後掏票入住。

  浮雲卿按律法辦事,哪曾想遇見個惡毒的老虔婆。

  人家罵她「小賤蹄子」,她再回罵「老賤蹄子」,嘴上出出氣,可並沒甚實際用處。

  浮雲卿抄手,闐然道:「告就告。你以為,世上有頭有臉的就你一個?」

  對付惡毒的人,要擺出比她更惡毒的姿態。一時把理智拋之腦後,威脅道:「我告訴你,別說是鞏州的衙門,就是隴西郡節度使來囖,也得給我跪下來磕幾個響頭。」

  這話倒是真理。

  任他節度使官再大,遇上公主,仍舊是臣。官員給公主磕頭,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原想這番狠話能唬住婦人,不曾想,婦人聽罷這話,滿不在意地嗤笑一聲。

  「我的身份,可遠在隴西郡節度使之上。」婦人用長指甲刮著宅門,「今日可算把這梁子結下了。出了巷,會有人給你倆臉色看。」

  言訖,「砰」一聲合上了門。

  又留浮雲卿與卓暘站在原地,面面相覷。

  浮雲卿掏出《地物志》,氣沖沖地說:「什麼破書!把鞏州誇得天花亂墜,結果呢,慘遭白眼。呷的茶里沉著沙土,喝得夠嗆。這下連宅邸都沒了,還莫名遭一通恐嚇。破書,退我買書錢!」

  卓暘瞠目結舌地接過《地物志》,一面附和說:「這書害人不淺。讓我看看是哪個缺心眼撰寫的……」

  一翻書皮,眼睛驚得都快掉在了地上。

  「山今劉。」

  山今岑,「山今劉」即劉岑。

  虢州莊的劉伯,卓暘的師傅,敬亭頤的父親。

  (本章完)

  作者說:①關引:通關文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