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十一:逃課

  立秋有三候:一候涼風至, 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蟬鳴。

  崇景年的秋老虎天氣,蜻蜓點水似的, 過得飛快。立秋後,三候遞嬗降臨。漸漸颳起了偏涼的北風,風吹過,楸葉上綴著的露珠慢慢泛白。今年最後一撥蟬,蟬聲又細又緊, 淒悽慘慘。

  涼意夾雜在一片片火紅的楸葉與楓葉中,不覺間季節更替,朝官領來夾一層薄絨的衣袍, 應卯時穿上。

  察覺出天氣漸涼時, 浮雲卿已經換上了比夏裝稍厚的秋裝。

  篾絲箱裡精緻的抹胸,褙子,大袖,褶裙,大多是從二妗妗那裡順來的。

  二妗妗繡花的手藝比京里最出名的繡娘, 還要好上幾分。小娘子家都愛美,有時也會在某方面格外講究節省。

  禁中的繡娘只為禁中宮嬪製衣,公主出降建府, 便不能指換禁中繡娘做事。京里有名的繡娘, 待遇與廚娘同等高, 都被貴胄世家買到了私宅里。富人會享受,越來越富,壟斷了手藝, 無法在民間流通。因此大多數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只能去成衣鋪子買時衣。

  這時候, 浮雲卿倒慶幸二妗妗還堅持做一門手藝。既然人家做得好,又不要錢,那何必出門跑到成衣鋪,擠擠搡搡地買衣裳。

  側犯尾犯各自挑來一件珠子狀抹胸,一件水紅錦綢褙子,披到浮雲卿身上。

  今日九月初一,瓊林苑的侍從忙得焦頭爛額,英武的皇子與世子侯爺往練武場跑得勤奮,就連沒掂過弓箭的各家貴女,都捧著一顆熱切的心,躍躍欲試。

  因著秋獵,不僅是賽馬圍獵,蹴鞠捶丸,烜耀個人技能的時機,更是在官家面前刷臉的大好時機。岑寂的瓊林苑裡,野心波濤洶湧。

  浮雲卿倒樂得清閒。雖然她跟著卓暘,滿打滿算地學了六個月的功夫。但卓暘不像敬亭頤那般反覆地教她,故而學了跟沒學,沒有什麼區別。

  興許偌大的京城裡,只有她與素妝緩緩,三個米蟲,依舊沒心沒肺地出去打牌到大半夜,依舊把許多時日過得五光十色。

  麥婆子端來一甌鮮艷的生花,浮雲卿隨意覷了一眼,選朵中規中矩的簪到雲髻上。

  「敬先生還在書房裡備課麼?」浮雲卿問道。

  麥婆子說是,聽罷浮雲卿的話,驀地升起一股不算好的直覺。因問:「公主,您又想逃課,出去見施小娘子和榮小娘子麼?」

  「什麼叫又?」浮雲卿嘴撅得能掛起一個醋瓶,「好罷,確實逃了很多次。」

  被敬亭頤壓在桌面,被他捏著下顎,親吻得快要窒息的場面,尚歷歷在目。她就是恃寵而驕,敬亭頤對她好,她逃他的課。逃了又怎樣,敬亭頤又不會生氣。

  頂多,彆扭地向她索取幾個親吻。

  偶爾,她也會怕敬亭頤,不過嘴硬地不承認。

  譬如眼下,敬亭頤悄無聲息地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踱近。

  「要出門嗎?」

  一雙溫熱的手,「啪」地落在浮雲卿肩頭。她驚訝出聲,身子一抖,手裡攥著的口脂就掉在了桌上,軲轆兩圈。

  婆子女使相當有眼色,一時生花也不修剪了,衣裳也不迭了,道罷萬福退去。

  浮雲卿側眸,懊然怨道:「怎麼走路都沒個聲。」

  敬亭頤失笑,「走路能出什麼聲。難道您想聽臣,踩著鞋幫,趿鞋啪嗒啪嗒地踅來嚜。臣來時,您正與女使聊得歡快。屋內熱鬧,您沒聽見臣造出來的聲,實屬正常。」

  言訖掇條杌子,坐到浮雲卿身旁。撿起那盒口脂,熟稔地捻杆粉刷,往盒裡蘸取一層口脂,像模像樣地撣落幾下,繼而往浮雲卿嘴皮子上搽。

  邊認真地搽,邊說:「上晌您要聽臣的課。九月九是秋獵日,也是重陽日。臣想,赴秋獵前,跟您講幾首寫秋的詩。講過釋義,臣打算帶您去金明池看楓葉。滿心歡喜地推門進來,卻聽見您要去見兩位小娘子。臣啊,當真傷心。」

  他的眉眼籠罩著僝僽,可憐地問:「您又要逃臣的課嗎?臣講的,當真有那麼無趣嗎?」

  浮雲卿當然要逃課。天大地大,爹娘最大,好姐妹次之,接著是美食美景,第四位才是她的駙馬,敬亭頤。

  她心裡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是,可睞及敬亭頤滿臉傷心,這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粉刷勾勒著美麗的唇形,倏地有些癢,浮雲卿抿起唇,上下嘴皮子往裡一合,將口脂抿均勻。

  「要不,我下晌再去見素妝阿姊和緩緩?」

  敬亭頤笑她玩心大,「好罷,既然您惦記兩位小娘子,臣也不攔您。待會兒用過膳,臣給卓暘打聲招呼,您也跟他解釋一下。不過不要說是逃課,就說,有急事出去處理。」

  浮雲卿頷首說好,待妝容簪珥都已收拾好,她伸手撬開妝奩盒,取出下層放著的刀片。

  「敬先生,我給你刮臉剃鬚罷。」

  時下過得雅致的男郎,都講究蓄髯。嘴皮子上下一碰,長長的須髯跟著動,飄飄欲仙,仙風道骨。

  浮雲卿卻不愛。

  留恁長的須髯,打理麻煩,更別提有些不講究的,須里還會生許多虱子。低頭吃粥,說不定虱子就掉到碗裡了呢。

  浮雲卿惡寒地打了個哆嗦,刀片旋出一道銀影,在敬亭頤面前晃了晃。

  敬亭頤沒有拒絕,只是擔心她的手藝。他愛惜自己這張臉,不是臭美,只是想,萬一刮花了變醜了,浮雲卿不喜歡怎麼辦。

  不過見浮雲卿動作熟稔,就不再多說什麼,任憑她處置。

  浮雲卿掏出一張絲帕,掖在敬亭頤領口;手巾過一遍熱水,摁在他下頜熱敷;再取來一塊胰子,圍著下頜來回打轉,胰子打成蓬散的雪白沫子,撳起刮刀,輕輕地刮去胡茬。

  「敬先生,你最近滄桑許多。夏日裡見你把胡茬修整得極好,就是湊近看,也看不出有胡茬。噯,仔細想來,自打入了秋,你看起來就很憔悴。是遇見什麼難事了嗎?」

  熱氣盡數噴灑在身前,敬亭頤闔上眸,不敢與浮雲卿真誠的眼眸對視。

  「沒有難事,不過最近,確實有些忙。」敬亭頤闐然說道,「誠如您所見,近來官家交付給臣的事情,越來越多,大多都與秋獵有關。秋獵是件大事,從文武朝官到殿前司侍衛步軍,都在為這件事做準備。有些活兒,旁人應接不暇,就交給臣去做。」

  話說一半。

  他確實盡心盡力地給官家做事。另一方面,時值秋日,匈奴契丹兵肥馬壯,邊疆時而動盪摩擦。他要操心京城與虢州,還要操心異國政權更迭,絕不錯過每個拉攏人心的時機。

  常常是晚間哄睡浮雲卿後,起身處理各種事。

  他這層淺淺的胡茬,更多是為政變而生,不是為官家而生。再睜眼時,眸里滾著深意,深沉地望著浮雲卿。

  浮雲卿手腳麻利,半炷香時間,便給敬亭頤修了面,颳了胡茬。

  事情就這麼說定了。上晌認真聽課,下晌出去玩。浮雲卿興致勃勃地說:「走罷,去用膳。」

  覷見敬亭頤站起身來,倆人原本平視,他一站直,霎時裹挾著強勁的壓迫感,直直劈向浮雲卿的腦門。

  一站起身,她才直觀地感受到,她與敬亭頤倆人身高的差距。

  挺直腰杆,抬頭向前,她才堪堪抵到敬亭頤胸膛處,需得揚頭望他。

  浮雲卿心嘆,也許這就是反差罷。她明明把敬亭頤當作一朵嬌花,捧著寵著。結果呢,她才是那朵不堪一擊的嬌花,而他始終是堅韌的蒲葦。實力差距大,倏地就很怕他。

  遐暨珍饈閣,朝卓暘敘述一番,果然見他氣急敗壞。

  卓暘皺著眉頭,朝浮雲卿數落道:「為甚每次有事,都要來占臣的課。夏天燥熱易出汗,這臣就不計較了。今下都九月了,秋高氣爽,正是練武的好時候。公主,秋獵前,您還是好好待在府邸內練武罷。屆時瓊林宴,各家貴女都要比拼投壺捶丸。咱們不爭第一第二,最起碼也不能是老末罷!」

  浮雲卿臊得臉紅,嘟囔回:「嘁,還沒開始比呢,你怎知我是老末?好嚜,我承認,我就是懶,不想動。可偌大的京城裡,總有比我更懶散的小娘子罷!俗話說,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給愛出風頭的讓路,人家還得感謝我不是。」

  卓暘一張俊臉,此刻比老虔婆的臉還皺。

  浮雲卿試圖用她那套歪理,一句一句地說服他。叵奈他竟破天荒地覺得,浮雲卿的話在理。今下是變法施行的關鍵時候,秋獵要捧的,是京內幾家支持變法的貴胄。浮雲卿做個懶散娘子,不爭榮光,不會遭記恨。這倒也不是不行。

  卓暘沒轍,剜敬亭頤一眼,「又是你提的餿主意罷。」

  敬亭頤懶得理他,只給浮雲卿剔著炙魚,溫聲說道:「多吃魚肉,魚肉補腦。這些日子,您刻苦學習的模樣,臣都記在心裡。年終考查,臣相信您一定能過去。」

  所謂年終考查,是賢妃聖人淑妃,三位娘子,一齊編寫一套考卷,年底召浮雲卿入禁中,當著三位娘子的面,認真作答。

  這件事,三月就亘在浮雲卿心頭。眼下聽及敬亭頤激勵的話,信心滿滿。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與敬亭頤你儂我儂。

  快樂都是旁人的,只有課目進度遲遲停滯的痛,是卓暘他自己的。

  年終考查,並不考查浮雲卿練武的成果。故而她不在意自己這門課,實在正常。

  實在正常。

  卓暘內心不迭安慰自個兒。可天底下沒有一個教書先生,是不希望學生喜歡自己的課的!

  心底升起一股挫敗感,他想,是不是真得向敬亭頤拜拜師,悄摸問他,怎麼才能增加授課魅力。

  再轉念一想,他不必如此,敬亭頤也不必如此。

  他與敬亭頤,身上都攜帶著無數變數。今日平和用膳,興許明日,形勢大變。他們趁著時局東風,不再是平平無奇的教書先生,屆時也不用再操心公主府內的事務。

  從前他日夜期待這陣東風的到來,可如今,他竟隱隱生發出一種感想——就這麼庸碌無為地過一輩子,未嘗不好。

  死於享樂。

  卓暘攪著熱騰騰的白粥,思緒不知飄到何處去。黏稠的白粥,一如他難以行進的腳步。越是掙脫,越是被黏得緊。

  *

  申末,天黑得早。浮雲卿與緩緩從牌館出來時,正好撞上日落西山,紫紅的晚霞漸漸褪去。未幾,黑黢黢的夜悄然降臨。

  素妝走得早。她這個人呀,打牙牌時,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邊打牌,邊吃酒。酒盞擱在她身側的杌子上,贏牌吃盞酒,輸牌吃兩盞酒。偏偏她是個酒量好的,一個時辰過去了,吃空了幾壇酒,臉頰還不見紅意。

  今晚卻是個例外。

  仨人正打得起勁,歸少川就來尋素妝。吃酒不能過量,就算酒量好,也不能一直吃下去,會吃壞肚子。歸少川心疼地勸素妝跟她走,素妝自然不肯。倆人一番拉扯,局面曖昧,一時浮雲卿與緩緩再沒心思打牌。

  遂一起說道:「歸小官人,你帶素妝阿姊走罷。」

  歸少川自然說好,二話不說地攔腰抱起素妝,將她抱到轎里。

  繼而折回牌館,掏出幾錠金元寶,放到牌桌上。

  「素妝她打牌手藝不好,打一局,輸一局,偏偏愛玩。她輸的錢,我補給二位。」歸少川笑得憨厚真誠,那張臉在牌館暖黃的燈光下,竟顯得有幾分順眼。

  他掖手作別,「兩位若不介意,下次咱們四人相約,玩馬吊牌。」

  覷他走遠,緩緩才呸了聲。

  「誰跟他是咱們四人?小娘子聚在一起,他一個大男人非得來插什麼足?」緩緩臊眉耷眼地怨道,「他難道不知,咱們之間贏牌輸牌,從不拿錢作抵?誰輸,下次請客。誰贏,點下次要去耍的地方。他把金元寶作抵,哼,跟誰沒見過幾個錢似的。」

  慢吞如緩緩,竟會因歸少川的行徑急了眼。

  浮雲卿心想,先前素妝同她說過,緩緩看不起她的情郎。

  再細細一想,緩緩看不起的,何止只是歸少川,她連敬亭頤都看不起!

  緩緩咬定敬亭頤虛偽,心機深沉,常勸她與敬亭頤保持距離。

  結果她不但沒把緩緩的話聽進去,反而離敬亭頤愈來愈近。

  緩緩呷一口熱茶,再一轉眸,就見浮雲卿諱莫高深地睞著她。

  緩緩何其聰明,立即猜到浮雲卿心中所想。

  她撇著茶沫子,別有深意道:「小六,別怪我說話難聽。我始終以為,駙馬他很危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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