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立秋, 本該是休沐日,卻因著立秋緣故,往後順延。
卯中, 偈樓肅重的鐘鳴聲傳得悠揚遙遠。
這個時候,坐落在州橋御街的商鋪都掛上了招攬客人的青旗,來回走動的早點攤販也支起了攤子架,將一篦篦蒸籠擺好,揚聲吆喝。霧氣消弭, 取而代之的是香噴噴的炊餅味,熱鬧鬧的喧闐聲。
禁中沒有民間的煙火氣,只有朝官即將掀翻天的怨氣。
朝官的身子被富得流油的京城, 養得金貴矯情。不願早起, 不願晚睡,不願操心,只願做安康盛世里的一條米蟲。
早朝實在是件折磨身心的事。
一時垂拱殿內,諸官都在暗自腹誹著司天監秋官的諂媚。
若非秋官固執地要做秋來,他們早摟著美妻嬌妾, 窩裡暖和的被窩裡呼呼大睡去了。
「陛下,今日八月八,屬立秋。」司天監秋官持著笏板, 提聲稟道。
官家強撐著惺忪的眼, 犯困的, 豈止只有朝官。
他像模像樣地道聲好。勉強抬眼,遙遙睞見秋官指著垂拱殿外的一棵梧桐樹,說:「立秋, 秋來。」
諸位朝官雖知此事不新奇, 可聽罷秋官的話, 依舊心照不宣地扭頭朝殿外看去。
秋官話音甫落,那棵桐樹便應景地落下兩片桐葉。
兩片稍稍泛黃的桐葉,當著諸官的面,輕飄飄地旋著。
落葉知秋,秋官甫稟立秋,桐葉便聽話地離開枝椏。
不知情的外人會說,這是司天監的魔力所致,竟能使喚一棵沒生命的桐樹做事。
知情的卻只道司天監用心良苦。
垂拱殿外常年光禿禿的,這棵獨秀的桐樹,七月中旬,便被司天監移栽了過來,就是為著今日圖個吉利。
早朝前,秋官提前擰松兩片桐葉,確保桐葉與枝椏藕斷絲連。明面上看,桐葉長在枝椏上。實則葉根處早已松垮,就差一陣風把它旋下。
秋官提前安排好開殿門的人,等他手一指,殿門打開,帶來一陣微弱的風,將兩片桐葉打下。
這世間大多驚喜,都是人為。官家看破不說破,樂呵呵地笑,「節日逢休沐,休沐需得順延一日。諸卿早朝辛苦,就此散朝罷。」
送走一幫滿心怨氣的朝臣,官家換上一頂軟腳幞頭,踅及殿外,將那兩片落在地上的桐葉撿起。
初秋,梧桐葉緣,剛剛泛起幾點黃,剩下被蔥鬱的綠闐滿。別看立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在。天還得熱一陣,紛亂複雜的人心,還得焦灼一陣。
官家捏著桐葉,明知故問地朝大監通嘉說:「秋官說秋來,桐葉就落了下來。你說神奇不神奇。要不外面都傳,司天監里的官,不僅會看天文曆法,還會施展戲法。」
通嘉心嘆此事水深,他摸不清官家的心思,只能附和說當真神奇,「小底還記得去年立秋,秋官不止念落了桐葉,還當著朝官的面,展示了『葭灰占律』的絕活兒,把諸位驚得不輕。噯,小底想,那葭灰占律比念落桐葉還妙。」
所謂葭灰占律,是指將蘆葦灰塞進十二根銅管里,每根銅管象徵一個重要節氣,其中就有一根立秋管。十二根銅管藏於密室,到哪個節氣,哪根銅管就會應時地噴出蘆葦灰。
往年,司天監清官家到密室,觀賞葭灰占律。去年不一般,官家邀了幾位朝官,一道去密室觀賞。
葭灰占律的妙處愈傳愈廣,就連見多識廣的通嘉也讚嘆不已。
官家只是笑得憨厚。
葭灰占律,也是個唬人討吉利的活兒。
到哪個節氣,司天監會提早在哪根銅管里設機關。機關不高明,僅僅是將幾種生熱的藥草,一股腦兒地塞進銅管。比及節氣日,司天監會牽動機關。藥草擦來擦去,不斷生熱,最終「噗」地把蘆葦灰噴發出去。
不高明的手段,不過徒增些怪力鬼神的說法,沒什麼實際害處。因此官家並不做計較。
他將兩片桐葉塞進通嘉手裡,「這兩片,一片給聖人,一片給小六,讓她們二位沾沾立秋的喜氣。」
通嘉呵腰欸了一聲,交代明吉往公主府跑趟。
現今明吉可不比從前風光得勢。他與蒼巴互調了職位,變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內侍郎。
這廝清明取新火,自此平步青雲。做事利落,不諂媚獻殷勤,老老實實地做事。明明會有大好前程,卻莫名遭官家一頓批,霎時一落千丈,受盡白眼。
失勢豺狼不如狗,誰都來貶低他一句。
陰差陽錯的,蒼巴被官家提拔上去。通嘉一直想做成的事,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地做成了。
他心想,興許明吉是得罪了禁中哪位貴人罷。他挺喜歡明吉這孩子,給了明吉一次好機會。剩下的造化,就看明吉自己了。
那廂浮雲卿正與敬亭頤待在小廚房裡,一起做秋水。
浮雲卿給敬亭頤系上圍兜,好奇地問:「敬先生,秋水明明不是水,是赤小豆湯,那為甚會叫秋水呢?」
敬亭頤搓洗著紅豆,揚笑回:「這不過是一個好聽的叫法。立秋喝秋水,聽起來詩情畫意。習俗稱呼嚜,都講究詩情畫意,朗朗上口。」
浮雲卿手伸到腦後,編著那日見過的,曹小娘子頭上的髻式。她把這稱作廚娘髻,時下廚藝高超的廚娘,都愛盤這種將頭髮一股腦地摁在後腦的髻式。
她湊到灶爐旁幫忙。泡軟紅豆,熬一鍋糖色,撳著鏟子不斷攪弄,防止糊鍋。
倆人配合得好,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不多會兒便合上了鍋蓋。各自掇一條杌子,坐在小廚房外等秋水燒開。
自那日下廚以來,浮雲卿又找到一個樂頭。無論她下廚做什麼膳食,僕從都相當得捧場,拍著巴掌叫好。僕從真誠的誇讚,給了她許多自信。何況她煎炸蒸煮出來的膳食,的確美味。
讀書沒天賦,做飯倒有不少天賦。下廚受到的誇讚,比她苦讀十幾年受到的誇讚還多。
她做的蟹黃灌湯包,就連嘴刁的賢妃都說好。
浮雲卿扯著敬亭頤腰間的宮絛帶,百無聊賴地甩來甩去。宮絛帶一松,整件衣袍都會滑落。敬亭頤只得往她身旁靠。
「先前姐姐說過,什麼事都比讀書難。我卻覺得,什麼事都比讀書簡單。做飯,像吃飯一樣簡單。我算是悟出來了,學習是一件要貫徹終生的事。讀書是學習,做飯也是學習,學什麼不是學?當真想不通,為甚姐姐非得逼著我讀書背書。」浮雲卿攪弄著宮絛,一面枯眉抱怨。
話脫出口,又覺不妥,忙補充道:「不過還是得謝她一回。」
她輕佻地抬起敬亭頤的下巴,輕輕地親了口他的側臉。
「不堅持讀書,那就不會遇上敬先生囖。」浮雲卿偎著他,說道。
她細細窺著敬亭頤的樣貌,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看不夠,也親不夠。
豈料再親敬亭頤一口的念頭,被驟然踱來的卓暘打斷。
打斷別人的親昵狎戲,哪方都遭罪。
卓暘認命地嘆口氣,誰讓禪婆子派他來稟事呢。就算來得不是時候,也得硬著頭皮開口。
他唱了個喏,說:「公主,內侍明吉在大椿堂候著。他說,官家賞您一片今秋的桐葉。這片是垂拱殿前落下的,是今秋第一葉。」
浮雲卿不耐地蹙起眉,「爹爹近來真是什麼物件都往公主府送。今夏禁中第一隻蟬,今秋禁中第一片桐葉,飛鳥走獸,都要派內侍來送一趟。」
麥婆子跟在卓暘身後,踅近勸:「嗐,您這待遇,多少人想求都求不來。重要的不是蟬和桐葉,是官家的獨寵。官家疼愛您,您應當好好珍視這份榮寵。」
說著攙起浮雲卿的胳膊,拽她起身。
麥婆子乜及她一身廚娘打扮,怨她不像樣,「您喜歡做飯,但您終究不是廚娘。圍著爐灶做事,系攀膊圍兜就好。這俗氣的髻式,往後就不要再梳了罷。」
麥婆子不常反對她做事,今下想是做的事太過逾矩,才捱不住心思,出聲勸了句。
浮雲卿沒轍,麻溜解下髮帶。任麥婆子拿著篦梳,將她的頭髮盤成端莊的螺髻。
時間緊,麥婆子下手重,揪得她頭皮生疼。
浮雲卿齜牙咧嘴地勸她慢些,再慢些。叵奈麥婆子像是糊緊了耳朵,什麼求饒的話都不聽。她使勁揪起浮雲卿數撮發,把浮雲卿的眼都提成了吊梢狀。
「敬先生,府里的楸葉落了,你記得撿幾撮,編成楸花。等我回來,給我簪鬢上。」浮雲卿被麥婆子扯著走,不迭三步一回頭,試圖多看他幾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倆人是要就此分離。
敬亭頤頷首說好,讓她放心去。瞧她一副捨不得自己的樣子,總是忍俊不禁。
話本子與避火圖上的男女,半個時辰不見,都恍似渴龍見水,恨不得盤到彼此腰間,綴在彼此嘴皮子上。
一個個犯著落俗的霪,不知矜持。
而當敬亭頤親自體會到其中樂趣時,才遲遲明白,原來老祖宗沒說錯話。
儘管他的霪折去大半,頂多是深情的輕吻,親密的擁抱。再進一步的,他不敢想,不敢做。
搽著霪的邊,竟也能叫他品嘗出幾分極致的樂。
敬亭頤抬起眸,卻見卓暘神色複雜地望著浮雲卿離去的身影。
恍似他才是浮雲卿的駙馬。
敬亭頤捱下心裡的醋意,故作大度,出聲問:「那晚在青雲山里,你與她,都做了什麼?」
(本章完)
作者說:寫了兩個預收,簡略版文案如下:
①他是她見一個愛一個的人里,最愛的那個。(渣女虐男,女非男處)
②他親手養大的膽小姑娘,為了她的心上人,毫不猶豫地捅了他一刀。(男媽媽偽兄妹,雙處)
喜歡就去收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