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困的人, 不翻著白眼出洋相已是萬般慶幸,哪裡還有閒心做出選擇。
敬亭頤心知,浮雲卿不會把他方才說過的幾句荒唐話聽在心裡。
那幾句荒唐話, 會隨她強撐睡意裝清醒的動作,一同消失在空蕩的書堂。
他垂眸,盯著浮雲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與她安逸的日子一樣,長得望不見盡頭。
敬亭頤撩起一縷黏在她臉蛋上的髮絲,撩至耳後。
「小浮雲, 又盼你不要開竅。」他悵惘地落一句。
從前盼她快快開竅,想她能離自己近些,再近些。如今卻盼她不開竅, 還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遲鈍些。
遲鈍些,便不會發現他的異常,不會發現,她眼裡的安逸日子,其實都是一場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 解試秋闈。
禁中垂拱殿,給事中陸從簡撳著象牙笏,出了列, 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圓領貼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 隨著步伐, 輕微搖動。
陸從簡朗聲詢問:「太宗朝詔:禮部三歲一貢舉。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試分批落定。禮部奏,虢州考官遲遲未定。請示陛下, 該派何人至虢州監考?」
虢州於旁人而言, 僅僅是國朝數百州郡之一, 僅僅是河南路諸州郡之一。離京城近,卻並不富庶。
然而於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來他最在意的一個州郡。
官家執政以來,學會了不少條處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條,便是遇事不能當即做決斷,而應把話頭往朝殿內拋一圈,問問丞相,問問大學士。
他是萬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長久,最要緊的,便是不能輕易袒露偏向。
官家頷首,旋即問一臉嚴肅的韓斯:「韓卿,你有沒有尋到合適的人,去虢州監考?」
韓斯國字臉配兩道濃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將還像武將。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試,禮部會請諫院裡的諫官,做初考官與覆考官。今年秋闈解試,虢州缺考官。臣愚見,不如選一位諫官,駕馬至虢州。」
官家若有所思,又將這個話頭拋給陸從簡,「陸卿以為,韓卿言意如何?」
陸從簡回此話在理,「新一屆殿試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試,請諫官為地方考官,不耽誤明年殿試。只是,要請哪位諫官下地方?臣愚見,得選位對虢州當地風情有過了解的諫官,能更快地入鄉隨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擬定具體考則,才能確保解試公正。」
「對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將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聽及,丁卿在入諫院前,在虢州任過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裡一驚,上前回:「確有此事。不過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兩月。在職時候短,中間隔的時候長,恐怕虢州風氣早變了個樣。」
官家瞭然一笑,擺手說不礙事,「六年前,變法初行。那時只選了兩三個州郡試點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台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擬定。噯,時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過去了。韓相主持推行的變法,如今成效甚好。肅清朝內與地方風氣,這六年一以貫之。如今虢州風氣,定會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寬心,去虢州,不會委屈你的。」
這番話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釘釘。
丁伯宏只得應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處理公務,只用專心監考,照樣拿俸祿,甚至是雙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著走。糊名驗卷,公事公辦。辦完事,邀幾位同僚,去花樓噇酒。握著小姐的美足,摟著行首的楊柳腰,狎妓侑酒,攜壺挈榼,快活愜意。
因此於大多官員來說,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過於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會耽誤他奏狀。
何況他要去的,是敬亭頤的據點,虢州。
他是株牆頭草,不站韓從朗的隊,也不站敬亭頤的隊。風往哪隊吹,他往哪隊跑。風是客觀的,他是非自願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觀地,自願地站了敬亭頤的隊。
得罪韓從朗,又討好不到敬亭頤,兩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內睃一圈,旁人云淡風輕,只有丁伯宏,一臉不情願。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這麼委屈?」官家問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聖意,忙解釋說不是,「官家器重,臣定會盡職盡責。」
官家讓他好好干,「丁卿在諫院裡呆了有幾年了罷。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裡待著,眼界慢慢就會變得狹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樣?」
這是官家第一次,當著眾朝臣的面,說要升誰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愛,第一次展現出來。
升官發財,仕途坦蕩,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奮進要追求的結果。
官家話落,霎時眾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眾人不約而同地想:看來丁伯宏此人要扶搖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臨安這種富饒郡,但凡任滿,再回朝便是任參知政事的料。
參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這位奏那位的執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搖直上了!
丁伯宏心裡沒半點喜悅。殺君馬者路旁兒,官家這話哪裡是賞賜,分明是在捧殺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諫官,不論奏誰,這顆腦袋都不會掉。地方卻不同,貴胄門閥,鄉紳員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氣。
他怕地方匪賊,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禮謝過官家恩典。
下了朝,官家交代通嘉把札子攢起來,待他午後再批閱。
繼而換身常服,直直踱將慈元殿。
這廂賢妃正搬來擂缽,擂棍與撈瓢做擂茶。
她祖婆老家在福州,福州人離不了擂茶,常常是一日不喝癢梭梭。
她跟著爹娘定居京城,早丟了福州人的習慣。今日做擂茶,不過一時興起。畢竟人歇著歇著,會歇出病。
擂擂茶,出出汗,消磨時光。
拿紫蘇葉,金盞花,碧螺春茶葉,往擂缽里倒,用擂棍反覆捶打。一套流程下來,撈瓢過濾幾遍,綠油油的擂茶便新鮮出爐。
甫一踅近,擂茶獨特的味道直衝官家鼻腔。
他最不愛聞福州的擂茶味,袖掩著鼻,譏諷道:「就沖這股餿不溜的味,餓昏朕也不吃。」
賢妃一口一口舀著擂茶,吃得正香。聽罷官家這番倒胃口的話,不耐地白他一眼,不客氣地嗆道:「山豬吃不來細糠。」
罵官家是豬這話,國朝只有賢妃一人敢說。
官家滿不在意。倆人成婚多年,就是躺在床上都在互懟。他想自己是不是賤骨頭,賢妃越罵他,他越起勁。
「朕是豬,那你是什麼?」他躺到圈椅里,揉著肚皮問。
賢妃不欲接這話茬,她可不想罵自己是豬新婦。冷哼一聲,問:「找我什麼事?」
官家說:「眼下八月上旬,還有大半月到九月初九,秋日遊獵。今年秋獵不同於往年,朕的子女都已成婚,朕又提拔上來一批新朝官,形勢大好。朕想,這次秋獵得風光大辦。地點就設在瓊林苑。」
賢妃噢了聲,「這些事,您自個兒決斷。拿不準的,就去問禮部。」
官家意不在此,說這話,是要引出下句。
「屆時秋獵家宴,朕有件大事,要告予你們。」他兀自說,「這事要緊吶。給你們說了,一個個的,都得給朕保密。」
賢妃嗤笑道:「什麼時候了,還搞機密要聞那一套。真有什麼要緊事,您會選擇跟我們家眷說,而不是跟朝臣親信說?」
「哎唷,親信朝臣能比得上家眷好?這件事呢,說是家事也行,說是國事也行。」
賢妃欹著軟枕,「先不說秋獵的事。既然您來了,那就跟我說說,那位貿然出現的皇室養女,是怎麼回事?」
國朝皇室養女,並不是來做郡主縣主的,而是來充做官家的女人。稱作養女,其實是來做充後宮的宮嬪。
官家當賢妃在吃醋,安慰道:「那是楊太妃硬塞給朕的。太宗逝世前,特意吩咐,辦完身後事,要楊太妃去給他守皇陵。皇陵依藤山而建,楊太妃呢,深入簡出地在山裡待了六年。今下總算坐不住了,塞給朕一個養女,讓朕領情,把她從皇陵里接來,與太后做個伴。」
賢妃弄明白了這件事的起因,遂問:「那您領了情嗎?噯,您可別誤會。這個話頭,不是我想問,而是後宮眾姐妹托我問您的。大定建朝以來,從未出現過皇室養女這事。您倒好,開了個先頭。人家都好奇得緊。」
官家意味深長地笑了聲,「養女,朕沒收。不過朕領了情,與太后商議過了,秋獵後就把楊太妃接到福聖園。」
他說,「太妃既然養了那養女六年,朕也不能白讓她的心意作廢。朕打算封她為『清河縣主』,賜婚給韓相一個兒子,韓從朗。即日成婚。」
賢妃看他把養女這個燙手山芋飛快地扔出去,一時不知是喜是愁。
他幾句話之間,就定下了幾個人的命運。
想及此處,賢妃驀地倏地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
她的孩子,浮雲卿,命運是不是也早被官家定了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