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卿沉吟半晌, 不知如何回話。
敬亭頤說的倒也在理。
往常她與素妝緩緩,一月會見五六次面。約見勤快,會被各家爹娘訓斥。長久不約見, 心頭癢得緊。這月來,她與兩位姐妹已經會過七次面,若再見面,怕是會被賢妃喚到禁中,數落一番。
賢妃悶在慈元殿裡日夜焚香禮佛, 睞見她的孩子滿京城瘋跑,心裡總歸不平衡。總勸府內兩位先生增加課量,把浮雲卿的閒暇時間都闐滿, 看她還能跑去哪兒。
如今往禁中去, 多半不是好事。浮雲卿聳聳肩,「敬先生,這幾日上下晌都有課,恐怕沒時間帶你去外面逛了。」
敬亭頤說不急,「您待在府里, 不也是把時間都留給臣了嗎?夏日酷熱,與其冒著中暑的風險往外跑,不如待在府里, 吹著冰鑒, 悠閒地讀書練字。」
踅至珍饈閣, 與卓暘碰了面,浮雲卿才想起那件亘在她心頭的要緊事。
「卓先生,你緩過來了罷?」
卓先生正舀著米粥喝得香, 「公主放心, 臣沒事。您昨晚勸的對, 我不能再沉湎過去,荒廢眼下。」
浮雲卿欣慰地說這才對囖,「我說到做到。」
旋即扭頭看向敬亭頤,「敬先生,咱們什麼時候去查客店案,要怎麼查?」
敬亭頤往她碗裡夾了塊嫩豆腐,「您若有時間,隨時可以去。」
言訖,做恍然大悟狀,補充道:「忘了跟您說,昨晚我與卓暘已將那刺客逮捕,與四具屍身押在一處。該審的,已經審出來了。您若想問,隨時可以去那間房。」
浮雲卿驚他動作快,「就過了一晚上,人就抓到了?怎麼抓的,飛檐走壁,刀劍相撞嗎?」
卓暘接過敬亭頤審慎的眼神,替他補充道:「那刺客害了我的遠方親戚,心裡發虛,昨晚在兔演巷附近轉悠,他沒料到我出門,轉身想逃,我自然不許。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給打暈過去,捆在房裡。」
興許謊言說熟稔後,自己都深信不疑。卓暘心覺他深受敬亭頤影響,竟然臉不紅心不跳地編著話誆騙浮雲卿。
這倒也不算誆騙。正如敬亭頤所說,他們手下的人的確是被刺客殺害,原因過程不同,結果卻相同。
就算是謊言,也是善意的謊言。他們與韓從朗交手,竭力把浮雲卿從中間擇出來。殺人害命這般血腥事,小娘子家,還是不知道為好。
浮雲卿問:「兔演巷,就是那個兩排死士掛巷牆的巷子嗎?」
卓暘點頭說是,旋即睨向敬亭頤,讓他來解釋這個話頭。
敬亭頤又說自己忘了解釋,「那日您看到的兩排死士,正是經臣手培養了出來。臣總覺您周遭防護太少,護衛軍只守門站崗,您出門在外時,他們並不能時刻隨從。既然這樣,那臣就培養出能時刻保護您的死士。您放心,兔演巷如今是一道死巷,出入封閉堵塞,外人進不來,不會發現死士。那日您能從巷裡穿過,只是看巷郎一時的失誤。」
時下貴胄世家,興養死士。死士與禁軍廂兵不同,不像有頭有腦活生生的人,更像是被主家操控行事的傀儡。私養兵是重罪,可豢養死士卻合理合法。因此浮雲卿聽敬亭頤養死士,僅僅頗感震驚,並沒往深處想。
「你們兩位先生,行事向來迅疾。往往是一旦有件重要的事,下刻就已解決好。」浮雲卿嘆著,「這約莫就是藝高人膽大罷。」
她朝敬亭頤耐心交代,「敬先生,往後這打打殺殺的危險事,還是叫卓先生去做罷。他身強體壯,可你不同,你落下病根,哪個不小心,病發怎麼辦?」
這句話,可算是同時得罪了兩位先生。
卓暘身強體壯,自己並不比他差。敬亭頤心裡埋怨,都是卓暘這廝太愛出風頭,給公主烙下一個硬朗的形象。珠玉在前,縱是他武功比卓暘高,也消除不了他在浮雲卿心頭病弱無能的形象。
卓暘也氣,氣公主偏心明顯。她明明知道打打殺殺危險,卻仍派他去做。
他打頭陣做危險事,敬亭頤這廝倒樂得輕鬆,扮扮可憐,就令浮雲卿心軟得不成樣子。敬亭頤有病根,他難道就沒有麼?
他是不愛哭的孩子,而敬亭頤是那愛哭的孩子,自然會比他得到更多關照。
倆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互看對方不順眼。卓暘悶頭喝粥,而敬亭頤則不迭給浮雲卿夾菜。
萬丈高樓平地起,浮雲卿眼睜睜瞧見那方食物往裡陷的瓷碗,逐漸膨脹成皮漲肚大的胖子。
「好了,好了。」浮雲卿忙止住敬亭頤的動作,朝他遞去個感激不盡的眼神。
敬亭頤這才停了手。
上晌,是敬亭頤的教習課。
授課的地方在「雲內影」這進院,橫亘在內院與信天游院中間,欹一株古老的香樟樹而建,陰涼通風。
往常敬亭頤授課時,卓暘就在信天游院內練武,寫字。
信天游靜謐,沒有女使伺候,就連端水倒茶的小廝,也是大半天才來一回。更多時候,卓暘一人享受著院內的靜謐,呼著熱氣,拳腳砸向木樁,操練至滿頭大汗,方能把那些煩心事趕出心頭。
及至七月,熱辣辣的日頭能曬掉一層皮。卓暘快速沖了個澡,身子清爽,可這顆心仍躁動不堪。
正巧小廝進院換茶,卓暘逮人問道:「公主還待在雲內影聽課嗎?」
這話分明是明知故問。這個時候,公主不聽課,難道還能在敬亭頤眼皮子底下竄出去?
不料小廝卻搖搖頭,「一刻前,公主與駙馬便出府到郊外騎馬去了。闔府都知道這件事,噢,方才小底來過信天游一趟,見您尚在練武,不敢上前打擾。您練完武,小底進來換茶,恰巧您又問起公主的去向,小底便回了話。您千萬不要生小底的氣。」
小廝呵腰站在卓暘身旁,只覺卓暘這偉岸的身姿,要把他給碾成肉泥。換茶的手不斷抖著,兩條腿也飛快顫抖,唯恐做錯哪個動作,這條命就沒了。
卓暘飛快瞥他一眼,不耐回道:「你怕我作甚?我打的是奸佞小人,你怕成這副模樣,難道你是奸佞小人?」
話落,見小廝抖得更快,支支吾吾地說不是,就差給他行跪地求饒,求他放過。
卓暘莫名升起一股煩躁之意,擺擺手叫小廝趕緊走。
再一抬眼,見小廝飛快逃竄出院,當真是把他當成個吃人不吐骨的鬼面閻羅。
吃過一盞茶,卓暘起身踱進雲內影,正碰上側犯尾犯打掃書堂。
放眼望去,書桌上還擺著教具與還未來得及合上的書本。
這倆人,大熱天去郊外騎馬,走得如此匆忙,好似是忽然長了雙鳥翅膀飛出去的。
卓暘走到桌邊,斂眸睃著浮雲卿寫字的紙。
「誰識浮雲意,悠悠天地間。」卓暘出聲念道。
自打進了公主府,他對一切與浮雲有關的詩都格外敏感。
浮雲卿,當真是個好名字。好到讓他夢中想,日夜想。
卓暘撳起那張紙,握著頁角,看得認真。
側犯尾犯打掃乾淨,朝卓暘道了聲萬福,正欲抬腳離開,驀地被卓暘喚住。
「這倆人,好端端的,怎麼就出了門?」
兩位女使面面相覷。尾犯戳著側犯的胳膊,讓她來解釋。
側犯說不清楚,「駙馬教課,會支開在此伺候的女使小廝,書堂里只有他與公主兩人。倆人為甚要出去騎馬,恐怕只有他們自個兒清楚原因。奴家聽看院的女使說,公主駙馬牽著手離開,公主笑得明媚。旁的一概不知。」
言訖,便領著尾犯離開書堂。
卓暘乍然泄了渾身力氣,癱坐在杌子上面,緊緊盯著那張寫著一句詩的紙。
幽怨的眼神似能把紙戳出無數小洞,將多餘的地方戳掉,最終只留「浮雲」二字。
盯得認真,空曠的書堂只剩下卓暘平穩的呼吸聲。
「小浮雲。」
他低聲喚了句。而後猛地撒開紙,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惆悵失落的原因。
清醒後,他眼前不再浮現浮雲卿的一顰一笑,反倒是回放著敬亭頤警告他的場面。
在每個處理掉攔路人的夜晚,敬亭頤都會警告他,「你最好對公主無意。」
敬亭頤沒開玩笑,他也回得認真。
「當然。」
他瀟灑地拍拍敬亭頤的肩,「我對公主無意,倒是你,不要一頭扎進情海,不可自拔。」
那時他滿心輕蔑。大業未成,被兒女情長絆住腳,實在是件丟人的事。
他嗤笑敬亭頤長了個滿載浮雲卿的腦子,對敬亭頤甘之如飴的卑微模樣,嗤之以鼻。
那時他的一句句「當然」,出自真心。
而今,若敬亭頤再問起,他仍舊會輕鬆回一句「當然」。
心境卻不復當初。
親歷後,卓暘才發覺,愛與不愛,喜歡與不喜歡,不是能與不能的事。
韜光養晦許多年,他無數次警告自己,千萬不能喜歡浮雲卿,千萬不能愛上浮雲卿。
今下他確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確喜歡浮雲卿。苗頭從何而起,想不出。
顛覆心上人的國家,是件很困難的事。
於敬亭頤而言,於他而言,都是說不出口的煎熬。
敬亭頤是駙馬,能名正言順地接觸浮雲卿。他卻只能找個站不住腳的藉口,多看浮雲卿幾眼。
何其殘忍。
卓暘渾渾噩噩地踱回信天游,再提不起半分力氣。窩在榻上想了片刻,倏地傳來小廝。
「我要出去一趟。」卓暘說,「待公主回來,你跟她說,今晚我就不回來了。」
小廝蝦腰說是,猶豫問道:「您要去哪兒?」
去哪裡捱過漫漫長夜,卓暘尚未想好。然而在小廝面前,他卻逞強道:「你告訴公主,我要去青雲山。」
他只在青雲山與浮雲卿單獨相處過。
整座青雲山,難道沒有能收留他一夜的地方?再不濟,他就挖開那座墳,睡到棺材裡面。
小廝窺他興致不高,本想安慰幾句。叵奈卓暘態度強硬,直接打消了他的念頭。
床板硌得卓暘脊背生疼,他不耐煩地起身,挑開窗,窺著屋外風景。
熱浪翻騰,樹蔭灑在地面,也在他的心頭上,灑下一片陰影。
情不知所起,情深不深,倒不知。
他只認一件事。
沒有比敬亭頤更愛浮雲卿的人。
敬亭頤的愛里,比他多了不要命的癲狂。
從前他勸敬亭頤遠離浮雲卿,如今倒覺著,這倆人天生一對。
而他,始終是第三者,是融不進去的局外人。
(本章完)
作者說:一萬字分開發,晚7點補一章~
下周空閒時間多,多存點稿,讓大家看個爽~